花花

十八歲那年,我第一次見到了花花。它是被我哥哥帶過來的。那時我們還都在湖南。

它是一條流浪狗。據我哥哥說,遇見它時它正在路邊翻垃圾,渾身髒兮兮的。黑色和白色的毛交織在一起,形成大片大片的灰,像個流浪漢一樣,額頭的劉海擋住了眼睛。當時我對狗的品種並不了解,也不懂看牙口那一套。現在回想起來,它應該是一條串種的京巴犬。至於年齡,誰知道呢。

我哥哥說,在路邊看見它時,他手裏正拿著一隻烤紅薯,當時他倚著摩托在路邊等人。它恰巧從垃圾堆裏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便定住了。我哥哥從小就很喜歡狗。他似乎天生就對這些家夥有好感。當花花的眼神定格在紅薯上的那一刻,一切就這麼順其自然的發生了。他把紅薯掰了一塊下來,喚它。起初它並不過來,於是他不得不走到他們彼此的中間,將紅薯放下。它遲疑了一會兒後,終於吃了第一塊,隨後,他越放越近。當它吃完整個紅薯伸出那猩紅的舌頭舔自己的唇時,我的哥哥已經可以伸手撫摸它了。離開時,我的哥哥做了一個決定,他發動了摩托車,然後把腳踏板的那一塊空出來,看著它說,如果你要和我走,就跳上來吧。它睜著一對漆黑的眸子看他。

就像在思考一個約定。一個承諾。

我哥哥後來告訴我,花花原來的主人一定是騎摩托的。他這麼說的理由是因為它跳上腳踏板時的冷靜及溫順。它應該不是被拋棄的吧。如果那樣,它應該對摩托車會有陰影才對。我們猜度著。它幹幹淨淨地躺在陽光下的窩裏,衝我們吐了吐舌頭,順勢伸了個懶腰。

我哥哥給它取名叫花花,它在他們的宿舍待過一段時間。所有人都喜歡它。人人都花花、花花地叫著。它也適應了,整天跟著我哥哥跑。我哥哥忙碌時,便把它放到女生宿舍裏,那些女孩給它梳小辮,紮紅頭繩,它一動不動的,靜靜地等我哥哥下班。

那還是他在酒店上班的時候。隨後不久,它便被發現了。酒店經理要求我哥哥把它丟了,或者送人。我哥哥央求無果後,隻好把它送到我這裏來。那時我在長沙的一條老巷子裏每月三百塊錢租了一套三十平方米左右的一居室,我和我當時的女友,以及一個落魄的同學居住在此。怎麼還能養一條狗呢?生活對我來說是一件很複雜並沉重的事情。我沒時間去遛它,也沒有精力管它。房子很小,它沒有地方奔跑。巷子很熱鬧,每晚的宵夜都要持續到淩晨兩三點。我住在三樓,它如何生活。我訴說了一些理由,我哥哥默默地聽著,而它,則安安靜靜地在角落裏,時不時地舔一舔自己的手掌。

我那位落魄的同學接納了它。起初他是來投奔我的。他沒有工作,沒有生活,有的隻是十八歲的年紀,以及對未來無休止的幻想。他喜歡畫畫,他想當一個畫家。他心地善良,卻無法養活自己。他坐在那張小客廳的竹板床上,蓬頭垢麵地聽我們說著,最後,他走過去,蹲下來摸了摸它,若有所思地愣了一會,突然回頭看著我說,我們收下它吧,它太可憐了。

我還記得他說這話的眼神。我不知道,誰更可憐。

花花就這麼在我家裏留了下來。那時我們有一台小小的黑白電視機,隻能收到湖南衛視和中央一台。晚上時,我們坐在那裏看電視,花花趴在腳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打著瞌睡,時而抬頭疑惑地看看我們為什麼笑,又為什麼爭執。白天時,我們都去上班了,那位同學出去找工作了,花花就被鎖在廚房裏,我們給它安了一個小小的窩,靠著爐灶,暖洋洋的。晚上我們都回來時,升起煤灶開始做飯,花花則在腳下來回跑,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那位同學時常會報告一些消息,比如哪家單位要他去麵試了,哪家單位聽說又要招人了。有時他也有些沮喪,麵試之後就再沒有消息傳來,又或者因為別的什麼被拒之門外。花花不管那麼多,一見我們回來就總是高興的,搖頭擺尾的。那位同學和它玩上一會兒後,眉頭就舒展了一些,好像明天就會有了新的希望。

後來,那位同學真的找到了一份工作,為一家報社做版麵設計,每月工資八百元。他看上去是那麼的高興。他不知道隨後兩年他會離開這個城市,他會去往深圳打拚,將一切重來,浮浮沉沉,年華流逝。行將三十歲的那年,他會回到這裏,開一家廣告公司,這裏不會再有畫家,隻有老板,越發成熟穩重的老板。然而,這些都是這十年後的事了。我已經許久不曾再見過他,隻有零散的消息從江湖傳來。他還記得那段時光嗎?還記得一隻叫花花的狗嗎?那時,他每天下班回來,都會在巷子口買上五毛錢的豬血,或者五毛錢的菜心。我倆有時叼著煙,提著小塑料袋,晃晃悠悠地走在那條巷子裏。往往這時,花花便會從陽台的欄杆處衝著我們大叫,它喜歡吃那兩樣東西,它搖尾,叫嚷,激動得渾身顫抖,我那位同學便也興奮著,一陣旋風般地跑上樓去喂它,邊跑邊大叫,花花!花花!豬血來了!十足的像個瘋子。我還記得他找到工作那天,一時高興,就給花花買了兩塊錢的豬血,是平時的好幾倍,撐得花花直翻白眼,看得我們在一旁哈哈大笑。

都過去了。時光流逝,忽地一閃,你都不敢相信回憶的真假。

印象中花花也有討厭的時候。有一次我們去逛街,沒有帶它。回來時,發現它在我們床上的正中央拉了一泡屎。它還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女友氣得夠嗆,追著它滿屋子打。還有一次,它在廚房切菜板上拉了一泡盤龍臥虎的屎,讓我那帶著同事前來看它的女友非常的沒有麵子,並發誓再也不搭理它。

因為平時它可不是這樣做的。

我想那時也許是它不高興了。我們越來越忙。那位同學工作沒多久後便另外找了地方搬了出去。我的哥哥也很忙,隻有周末時才有空來看它。它趴在陽台上,看著我們離去的身影,嘴裏支支吾吾地哼哼著。晚上時,我們也很少再和它玩。我踏著星光回家,披著朝陽去工作,和女友都很少說話,更別說和它了。

就是在那年冬天,它懷孕了。不知道它是在什麼時候出去懷上的。當有一天我發現它吃飯越來越少,睡覺越來越多時,我們才意識到,它那沉甸甸的肚子可能是出了問題。走路時,它顯得艱難極了,肚子幾乎快拖到了地上。不知道它會生些什麼樣的怪物出來,當時我想。我們商量著給它弄了一個大紙箱子做窩,就放在客廳的角落裏。我們想象小狗應該就和小雞一樣,需要溫暖,記得兒時養小雞的箱子上都要吊一個二三十瓦的燈泡,於是我們也吊了一個,照得箱子裏暖烘烘、亮堂堂。花花趴在裏麵,墊了好幾層的褥子。我的哥哥也來看它,它趴在窩裏,哼哼著,像極了一個委屈的女兒。

它是在一個雪天生育的。那天我們都去上班了。沒有人注意它。回家時,仍然沒有發現痕跡。它照舊躺在紙箱子裏,隻是食物被吃了個精光。我們做完飯,洗完碗,就著菜湯給它拌了些豬血米飯,給它端了過去。這時我才發現,在它的身下,多了幾隻毛茸茸的小家夥。我驚呆了,怔怔地看著。花花衝我緩緩地舔了舔舌頭,又眨了眨眼,如果它有笑容的話,我想那應該是一個笑容,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我立即將它抱了出來,它的羊水已經浸濕了底下的褥子,它虛弱極了,卻仍舊舍不得那五隻嗷嗷待哺的小家夥。

我把小狗一一撿了出來,另外給它們鋪了層褥子。這時它們連眼睛都沒睜開,一個個肉滾滾的,個頭都很小,攤開手掌,我可以放上兩三隻。其中有一隻最大的,比別的要大上三分之一,渾身黑色居多,看上去它的力氣最大,動不動就能把別的小狗擠開。女友饒有興致地看著它說,哇,這真是個黑李逵。李逵後來去了女友老家。據說長大後橫衝直撞,在村子裏獨霸一方,力氣多得使不完,打一桶水放院子裏,它退後十幾米撞桶子玩,非撞倒了不可。一歲多的時候,李逵在村中閑逛時吃了老鼠藥被毒死了。女友的母親後來再也不養狗了。傷了心了。當然,這都是後來的事了。

我曾把它們並排躺在床頭,在床尾叫它們,看它們賽跑,也曾挨個喂它們喝奶,看它們拿我的手指當奶頭嘬,嘬得我又癢又想笑。還曾在冬日暖陽裏,給它們蓋上毛毯,捧出去挨個曬太陽。在我做這一切時,花花都會聚精會神地蹲在旁邊看著,每當小狗嘴裏哼哼一聲,它便立即緊張起來,趴在我身上,雙腿立著,急迫的樣子像是在提醒我輕點、你輕點。

它們應該都長大了吧。它們在別處應該都還好吧。除了李逵之外,其餘的小狗後來音訊全無。有的被送給了朋友,有的則送給了朋友的朋友。我的哥哥也過來拿了兩條走了。我們把花花關在廚房裏,一隻一隻地把它的孩子送人。它並不埋怨我們。出來時,隻是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它仿佛知道這一切,可似乎,它又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