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核桃樹下的王蒙 百年老舍
老舍,顧名思義,應是老屋。京城豐富胡同19號,很傳統的一座三合小院兒。雖然才修葺一新,但修舊如舊,依然是老屋。主人於49年前,經周恩來總理批準,以100匹布買下的。再前是誰呢?早不得而知。這座老屋,風風雨雨,經曆了百年滄桑,事有千般巧合,這座百年老舍,其主人名字,恰恰就叫老舍,而且今年又是先生誕辰百年。值此之際,將百年老舍辟為紀念館,來紀念文學家老舍先生。
紀念館沒有特殊標誌特殊建築,不顯山不露水地悄然隱於一片普通民居中。我來時天正下著雨,雖不暴,也讓我好一陣踅摸,才踏進紀念館門檻。展廳裏展示著老舍的生平,也展示著他各種版本的著作:《駱駝祥子》、《四世同堂》、《茶館》……這些作品早已享譽海內外。其中那本《出口成章》,為老舍生前最後編的一本書,是文學語言的論文集,有些觀點、見解可說是他一生寫作經驗的總結。此書我是20世紀80年代再版時買到的,當時,才走出農家小院,正在文學小路上蹣跚學步,有滿腔熱情,而不知如何下筆,渴望讀書,又盲目的不知所求。在這茫然之時,我讀了《出口成章》,簡直如獲至寶,一讀再讀,使我基本明白了怎樣運用語言。說到底,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文學創作應該有自己的語言,用自己的語言表現要寫的東西,用自己的嘴去說自己的話,文學畢竟是生命的敘寫與心靈的抒發。老舍主張,“句子短,用字活,” “寫東西,寫一句是一句”,“這一句到底說明什麼,表現什麼,我希望每句都站得住。”到現在我寫文章,依然習慣於短句子,不能不說師於老舍。還有,要親切,少用虛詞,使文章更加精煉,氣韻生動等等。書中,老舍多方麵談了文學修養問題。這本薄薄的小書,也許算不得作家的代表作,卻是值得初學寫作者潛心一讀的好書。作為語言大師,沒有端著學問家的架子,而是現身說法,深入淺出,娓娓道來。現在,動輒就“理論高深莫測”,“詞語時髦晦澀”,這樣的普及讀物似乎少有人做了。我深知,一個作家,藝術上的成功,恐怕最終要體現在語言上。而老舍書中的語言,夠我慢慢領悟一生了。
老舍非常喜愛花,也愛養花。他把養花當作生活中的一種樂趣。因此,花開得大小好壞,都不在意,隻要開花,對花他很有感情,看到一棵好花死了,會難過的流淚。所以,注定他無奇花異草,多是易活而不用精心管護的花。當然,不等於不管。不付出勞動,一棵花也不能養活。尤其他寫作累了,把花鼓搗一番,便是極好的休息。每當秋天,他養上好多菊花,次第開放了,就熱情邀請朋友來,一同觀賞,分享開放的喜悅。喜悅中,會把心愛的花拱手送人,毫不吝惜。在院內,他親手栽下兩棵柿樹,一方水土下,一抹陽光裏,已然枝繁葉茂,一嘟嚕一嘟嚕柿子,墜彎枝頭。老畫家於非闍曾為老舍繪“丹柿圖”,並題語:“老舍家有菊花,見丹柿滿樹,亟圖之。”清秋時節,地上菊花盛開,枝頭柿子彤紅,上下交相輝映,確是壯觀,難怪觸動了畫家情懷。後來,老舍夫人胡絜青女士稱這小院為“丹柿小院”,是否緣於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