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核桃樹下的王蒙 張守仁寫意
崇明島出作家,當今起碼就有兩個,一個是詩人徐剛,一個是散文家張守仁。
應該說,張守仁首先是編輯家,那是本業。大學畢業,就分配到《北京晚報》,編五色土副刊,鄧拓的《燕山夜話》雜文,就是那時發表的。作為一名編輯,非常欽佩鄧拓的敏捷才思、淵博學識、深邃思想及過人膽識。可惜後來《燕山夜話》遭到批判,而他也被放逐於京西門頭溝勞動。一個人住在山頂一座小屋裏,遠離社會,遠離妻女,整天與石頭打交道,感受一種難熬、難耐、難以排遣的精神饑渴。常常一人枯坐,望著山中泉水,覺得青春歲月也這般白白流逝了。對於他,時間已經成了沒有價值的東西,空耗生命,這是他最痛苦的。及至今天,他六十九歲高齡,依然退而不休,每天審稿編稿,日程排得滿滿的,一直排到二三個月以後,他不能再那樣浪蕩時光浪費生命了,渴望補回曾失去的一切。然而,他明白失去的永遠失去了,隻有牢牢把握住每一個今天!當厄運結束了,他回到城裏,和幾位同誌一起辦《十月》雜誌,任副主編、編審。《高山下的花環》、《走下神壇的毛澤東》等一大批作品,都是經他編發問世的;張賢亮的《綠化樹》、劉紹棠的《蒲柳人家》等,這些足以成為作家代表性的作品,也是他工作的《十月》刊發的;當今極具創作實力的賈平凹、張承誌等,也是從《十月》走出來的。那時的《十月》,發行量達六十萬份,在中國文壇舉足輕重。
很多作者,以能夠在《十月》發表作品為榮。編輯要挑選作家,作家也挑選刊物。他一直與全國很多作家關係很好,厚待名家,更不薄新人,這種一視同仁的精神,實在可貴。在最近中國作協六代會上,每晚他屋子聚得滿滿的代表,都是他當時的作者。由於他所編發的稿子,往往引起社會轟動,故此,當時書商紛紛找上門來,他不為金錢所動,固守文學這片淨土。默默為人作嫁,慧眼善於發現,一心甘於奉獻,終於使他成為一代編輯名家!
散文,是他一生的追求。讀大學期間就開始寫作,至今已四十餘年。檢點所獲,給別人編了多少書,自己卻隻有薄薄五本,充其量不過二百餘篇。那本去年出版的《愛是一種傷害》,算是精品集了,也僅選六十餘篇,不足三分之一。不是他不能多寫,而是他不肯多寫。綜觀古往今來大家,其傳世之作不過一二篇,多者三五篇。而這些大家,往往也是大學問家。所以,他主張一是多學多走,所謂讀萬卷書,走萬裏路,增加文化底蘊,提高自身修養;二是少寫,寧精勿濫。畢竟一個人一生好的感受,好的材料不多,一旦遇到,就要及時捕捉,而且精雕細刻,不要輕易糟蹋了。現在,他一年隻寫一兩篇,或轉載不同報刊,或收進各類選本。他那篇《林中速寫》連他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有多少刊物轉載,多少課本、多少選本收入了。這篇散文,足足孕育了十年,其間到過很多地方、很多國家,看過很多森林,他是在綜合了眾多印象與感受後,突然靈感爆發,便一揮而就:“萬千物種在這裏多層次、高密度地孳生、繁衍、更新、鬥爭。歲歲年年,世世代代,永不停歇。物競天擇,各司其職。相克相生,相輔相成,相互依賴,相互補充。如果上帝偏愛某一物種,要求純粹劃一,這無異於毀滅某一物種自身。在這裏,同一就是同滅,差異才能互補,共生方能共榮。如果它們分離,許多物種將因失去相互製約、轉化、補償、交換等生存條件而死亡。它們隻有集結、混生在一起,才能生機蓬勃,旺盛蔥蘢,荒蠻野性。”文中試圖融進音樂、哲理、生物學、社會學,借用原始森林的意象表達對豐富性、多樣性、多元性的渴望。這篇散文,已經成為他的代表作,成為當代散文的經典。或許今後他很難再寫出這樣的作品了。他的散文,或寫情感體驗,或寫旅途風景,或寫生活感悟,或寫作家書畫,無論寫什麼,最根本的,是寫他自己。他的作品,就是他的自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