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核桃樹下的王蒙 詩心(1 / 2)

第一輯核桃樹下的王蒙 詩心

——記著名詩人蔡其矯

大概二十年前,我正如醉如癡於詩時,偶然讀到一首《祈求》,看作者為蔡其矯:“我祈求炎夏有風,冬日少雨/我祈求花開有紅有紫/我祈求愛情不受譏笑/跌倒有人扶持/我祈求同情心——當人悲傷/至少給予安慰/而不是冷眼豎眉/我祈求知識有如源泉/每一天都湧流不息/而不是這也禁止,那也禁止/我祈求歌聲發自各人胸中/沒有誰要製造模式/為所有的音調規定高低/我祈求/總有一天再沒有人/像我作這樣的祈求!”我孤陋寡聞,不知蔡為何許人,隻是對這首詩,一讀再讀,最後抄在了本子上。這首詩寫於1975年,“文革”末期,當是“傷痕文學”的第一首詩。二十年後,當我與詩人晤麵,並同遊名勝一京東大峽穀,才驟然憶起往事,且驚異詩人竟已是80老翁了。

在流泉飛瀑、棧道索橋、懸崖峭壁間徜徉,詩人邊走邊侃侃而談,話語中,不經意便透露了詩人些許境況。生於福建,後遷居印尼,11歲獨自回國求學。1938年,幾經輾轉到達延安,考入魯迅藝術學院文學係,並開始了文學創作,而最終找到了詩歌,特別是從惠特曼的《草葉集》中尋找到了適合自己的自由體的表現形式。也曾作戰地記者,也曾任文學講習所教員,也曾掛個什麼“長”,而這些都時過境遷,在社會的大動蕩中,他終於下決心回老家福建,當了一名專業作家,潛心於詩歌創作了。近60年的創作生涯,詩人自己也記不清到底創作了多少作品,從新出版的《蔡其矯詩選》,可以約略看出,詩人雖:然先後喜歡惠特曼、聶魯達的自由體,但並沒有繼承那種奔放的詩風。而是形成了自己的輕柔、婉約的藝術風格,具有繪畫和音樂之美。在詩人眼底,祖國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深情脈脈;在詩人筆下,生活裏的愛情、友誼、信 仰、理想,都閃耀著美好的光輝。用詩人自己的話說:“我的詩,是美和自由的頌歌。”

對於詩人,其漫漫一生,我沒有更多的了解,不敢妄加評議,借助評論家公木的話,他是“最富詩人氣質的:於天真的單純中,燃燒著熠熠錚錚的理性之光;熱愛生活,熱愛自然;富同情心,富感染力;真誠、坦率、無私、無畏。”因而使他的詩“時發奇響。”具體地,公木先生將詩人的所作所為,概括為:“第一,作為詩人,蔡其矯是以詩為生命的,因而便確是以生命為詩。他一生生活在詩的靈光裏,同時也把一生化為詩的靈光,一個有血有肉的真正的詩人。第二,作為詩人,蔡其矯關注著人類的命運、民族的興亡,熱愛人民大眾,熱愛祖國山河,熱愛大自然。生死以之,苦樂由之。這一切都是他永不枯竭的靈感的源泉。第三,作為詩人,蔡其矯的思維空間、審美視野實兼古今中外,而基點仍是當代中國”。我覺得這應該是對詩人最中肯的評價。

觀其60年創作曆程,並非全是坦坦通途,有崎嶇,也有坎坷,亦如眼前峽穀中有棧道,也有懸崖絕壁。“大躍進”年代,詩人作為“漏網右派”,遭到“貫耳幹雷”、“澆頭酸雨”般的批判。這一下就是20年!詩人經受的打擊和痛苦,恐怕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明白的。而詩人於逆境中,依然詩心不改,在“牛棚”裏將司空圖的《詩品》譯成現代語體,打發難挨的時光,客觀上又增加了詩人傳統文化的修養。這譯稿在“文革”後,被著名詩人田間發現,以《司空圖〈詩品〉今譯》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一萬冊一周內一售而空!詩人當年頂著“三反分子”、“老牌反革命修正主義黑詩人”的帽子,在農場裏勞動,默默地寫《夢》,寫《希望》,寫《山雨》,寫《新葉》:“迅速地朝更高處生長/向更廣大的世界眺望。”沉著、樂觀,在藝術的快感中能夠忘卻炙心的痛苦,始終對生活對明天充滿著希望,對藝術不懈地追求。及至現在,詩人一隻眼觀照西方的同時,一隻眼重點研究古典傳統,尤其是唐詩,從章法到韻律到意境,甚至探索新的格律。詩人明白,作者的創作是一半,讀者的想象去完成另一半,作品才算最後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