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核桃樹下的王蒙 永遠的草原人(1 / 2)

第一輯核桃樹下的王蒙 永遠的草原人

——記散文家馮秋子

那天,當我走進馮秋子編輯部,才知道是一個錯誤。不為別的,她太忙,實在不忍心打擾。她忙什麼呢?給作者寄樣報,“今天若不寄走,就要等半個月了。”說著向我歉然一笑。作為編輯,一心對作者負責,其精神難能可貴了。再忙,她沒忘送我一本散文集《寸斷柔腸》。過去隻從報刊讀過一些零散篇章,現在可以全麵地欣賞與細細品味了。而品味至最後,竟品味出一個“草原人”。文學是人學,看來散文也不例外。

記得老詩人牛漢,曾端祥著她,末了說:“你像蒙古族人。”老詩人眼力真好,不僅像,而且就是。她的故鄉在內蒙古西部那個叫賽汗的地方。一座空曠的草原小城,海拔二千四五百米,山勢相對和緩,間有望不到邊涯的草場、荒野,村莊與村莊之間非常遙遠,被戈壁草原割裂在寂寥的北方。這空曠與寂寥常用風來填充,曾有詩寫到:“我們這裏的風很少/一年隻刮兩次/一次刮半年。”也許詩寫的不是馮秋子的故鄉,但她的故鄉確實一年四季有風,無風的時候很少。所以每當無風的日子,她就快樂得不知所以,會爬上房頂,測一測是不是真的沒風,然後像房頂上堆起的麥秸垛,在心裏垛起這一天要幹的事情。

她生於1960年1月,那是北方最寒冷的季節,人們數不清入冬以來下了多少大雪,白毛風刮過多少沙土雪花,又刮走多少破衣襤袍。冰雪覆蓋著一切,大地慘白。母親生她時,隻吃了一截圓白菜梗,餓得沒一點力氣。而她出生後第一眼看到的這個世界,竟是國土上男男女女紛紛倒在地上再不能動彈! 一個弱小的生命,奇跡般地存活下來了。不過,家人出門時,她被攔腰捆著,拴在炕角,隻能在那一點範圍爬行。那是耗幹孩子們哭聲的年代,也是耗幹億萬母親身心的年代。那時,沒人告訴母親們,少生一個孩子,讓世界少一張蒼黃的臉。她記得一次家籠屜裏隻有一個窩頭,還不是她自己的,要與哥哥妹妹分著吃,一人一小塊。她把她那一小塊又分一半給同伴,同伴說:“長大還你白音布朗山那麼多白麵饅頭。”白音布朗山是矗立故鄉的一座神山。她們慢慢嚼咽著窩頭,感覺窩頭不賴,太陽不賴,而山也不賴!於是她們索性跑向神山,去看山背後的太陽。等跑到山腳下,太陽已經升到天上。神山近在咫尺,太陽遠在了天涯,可剛才那會兒,還與山緊緊連著呢。

她小時正值“文革”中,因父親是“老革命”,後來做法官,被造反派關押,打斷了多根肋骨。每次上街遊鬥她都擠到離父親不遠的地方看,鬥完了,汽車拉著父親走了,她便後邊追著汽車跑。無論如何,那是父親啊,哪怕冷酷得無情。多少年後,她內心也曾質疑父親:“你知道他殺過多少人?日本人,國民黨兵,土匪,還有他宣判死刑的刑事犯,監獄裏至今還禁閉著他過去判決了的人。”她永遠想不透,父親到底屬於誰。父親晚年雙目失明,父女倆偶爾回憶往事,她說:“你那會兒彎著腰能看見我?”父親說:“那怎麼看不見,我還跟你笑呢。”“你看見我的時候想什麼?”“你跟著我幹什麼?”雖是幾句平淡話語,卻包含著父女心底的幾多情感,幾多滄桑!那年月,母親也遭專案組審査,三個喝喊的男女壓著母親在火爐上烤,焦頭爛額,甚至打折了胸骨。母親跪在領袖像下,一夜一夜懺悔。真的經不起那非人的折磨,幾次想自殺而未遂。當母親從呆了幾年的黑洞子裏出來,衰老得又瘦又小,從一個身高腿長,幹活兒又快又好的年輕女人,一下變成了彎腰駝背,剛扶坐起來,還沒來得及轉身,又“噗嗵” 一聲倒下的老婦人。這是她的母親嗎?馮秋子感到生活的變化太快了,好像什麼都來不及準備,就已經這樣了。值得慶幸的是,好好賴賴人都活著,這個家還是一個完整的家!

該結束的結束了,該開始的又開始了。她高中畢業,以優異成績,考取了北京的一所大學,離開了茫茫草原與戈壁。做了幾十年法官的父親,期望她做一個有用的人,而她也想像父親那樣,當個律師或法官,繼續努力抑製邪惡,挽攜無辜。父親說他們的曆史就是“有法不依,依法犯法”的曆史,尊從父願,選擇了中文。畢業後留校任教,後去當文學編輯,她心裏隻有一個想法:如果自己寫不出好作品,就去編輯出版別人的好作品。這些年來,她就這樣默默地努力著。說她默默是真,歸根結底,她是一個比較沉默的人,過去在戈壁草原和圍繞著它們的大山裏,一直很少說話,表達高興,就是拚命奔跑,或一個人呆在一個地方,皺著眼睛和臉望遠方,心裏的動靜,就在那個過程裏慢慢流淌。而她的憂傷,是黑天裏野生黃牛的眼睛,無論是睜開還是閉上,都悄沒聲息。其實,連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麼幸福為什麼悲傷。身在京城,心在草原。想家之時,就聽上次回家時錄下的蒙古歌曲,慰藉鄉愁。蒙古人幾乎都是天生的歌唱家,大草原與大戈壁賦予他們渾厚、高亢、蒼茫的嗓音。她親眼看見過,歌子曾把牛唱哭。一次聽騰格爾唱他創作的《你和太陽一同升起》,那粗獷中稍帶感傷、嘶啞裏略顯壓抑的歌聲,使她如醉如癡,不知不覺喝很多白酒,然後笑著擦掉眼淚。那年她回內蒙,一連喝了三大碗敬酒後,感覺有些頭暈,就坐在大草原上,放開喉嚨,盡情地唱。看見什麼唱什麼,眼裏的東西全進入心裏,於是浩渺的藍天,天邊的飛鳥,遠近跑動的馬和小孩子,草地,沙石,泥土,這片當年成吉思汗征戰的古戰場和營區廢墟上破敗坍塌的勒勒車,還有臥到她身邊的那隻小山羊……都在她的聲息裏漂泊。時空流轉,她即興唱的這支長調歌曲,就在大草原上空永遠消逝了,即使後來想重溫一下那時的其中一節,再次感受古老土地帶進她心靈深處的蒼茫律動,也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