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往事與鄉情 堂兄(1 / 1)

第二輯 往事與鄉情 堂兄

堂兄,大伯父長子,長我十幾歲,有一對雙眼皮的大眼睛。

記得小時,一次背我玩,他同時又想背另一孩子。兩個孩子在他背上,一是太沉,二是掙騰,他稍一閃失,我們一齊摔下來。我墊底,作作實實摔個仰巴叉,尾巴根子骨疼了好幾天。他學習挺好,不曾想竟查出患有先天性心髒病,大學不能考了!對他的打擊無疑是巨大的,他有一根笛子,江南絲竹的,晚上坐在院裏,眯縫著兩眼吹,隻有我倚他身旁聽。我不曉得吹的什麼曲子,幽幽的笛聲,伴著天上時隱時現的明月。應該是借笛遣懷,排遣心底的鬱悶吧。吹了一陣,不吹了,就把笛子送我了,連同一本《笛子吹奏法》。現在見著笛子,我還能吹出腔韻,就是小時向堂兄學的。

笛子不吹了,他也見不著影兒了,過好長一段時間,看他回來,且斜挎著一隻標有紅十字的藥箱,簡直不敢認了,原來他被村裏派到縣上學醫去了。這是村裏照顧他,念他心髒病,幹不了體力活,學醫吧。村裏一千多號人,鬧個頭疼腦熱,小病兒就甭出村了。不久,村裏正式成立合作醫療, 他從此做了“赤腳醫生”。兩個大眼睛微笑著,如春風一般,走東家串西家。有時也背著藥簍,去遠遠的山上采集草藥,晾幹了,腳踏著藥碾子,軲轆軲轆地軋,按書上的方子,製成丸散膏丹,小藥治大病。而人有病不分時候,也許白天,也許黑夜,他隨叫隨到。沒早沒晚,沒日沒夜,終覺身體吃不住勁兒,便請求另換他人了。

村裏又安排他到小學校當隊派教師。那時,“文化大革命”已經席卷到故鄉偏僻的小村了,小學校裏,也住進了貧下中農代表,名之為“貧下中農管理學校”。天天不是揪鬥老師,就是上街遊行。循序漸進的課本,被視為“封資修”的破爛貨,踩在了腳下。他是“老三屆”高才生,見這般亂糟糟的情景,不理解,更無力回天,隻是無可奈何地歎惜孩子們白白流逝的大好時光。後來,上麵讓自己編教材,他便積極響應,參考著過去的課本,結合新形勢的內容,編出厚厚的教材,一個字一個字地刻在鋼板上,手指刻出了繭子,又一頁一頁地油印好,發給“玩野”了 的孩子們。上課時,他全力以赴地講,總想把自己肚子裏的東西,多奉獻給孩子一些。而在那樣大環境影響下的孩子,有多少能真正體味他這份苦心呢?我也在這班上,一天,由於什麼一走神,他發現了,隨手將手裏使得隻剩豆粒般大的粉筆頭,狠狠朝我砸來:“別人不敢管,還不敢管你嗎!”說完,眼睛瞪得大大的。應該挨砸,誰叫我是他弟弟呢?當附近成立中學時,缺少師資,他又被請到中學任教。很多隊派或合同老師,陸續都轉成吃“皇糧”的了,可他因身體緣故,始終還是“隊派”的。

隨著年歲增長,他心髒病越來越重了,直接表現就是嘴唇發紫。很顯然繼續教學不適宜了,鄉裏便安排他到一家鄉辦企業,當技術員。企業創辦容易,發展壯大,就離不開“文化人” 了。我去看他,他很知足,廠裏專門給他一 間辦公室,既可以辦公,累了又可以休息,待遇顯然高於學校,高於普通職工。臨別,對我說:“我不忙,你多會給我找本書瞧?”過不久,我借了一本郭沫若配圖的詠百花的詩集,從縣城特意給他送去。雖是初秋,天氣尚不算涼,但他的屋子捂得嚴嚴的,怕風怕寒,大眼睛忽閃忽閃地依然炯炯有神。後來,因偶感風寒,喘不上氣來,住進了醫院。我去探視,他發紫的嘴唇擠出一絲笑容:“我不是好好的嗎?”並還我郭沫若的那本詩集,同時給我一個紅皮本子:“你喜歡寫作,閑時我把書抄下來了。”我接過來,紅皮上有幾個燙金大字:“忠誠黨的教育事業”。翻開,一筆清秀的小楷。病情稍有恢複,我請他到家裏吃頓便飯,那時我在縣城住的是一間平房。

一夜,我夢見他去平房找我,可我已經離開那兒,搬到樓房了,他是不認識我樓房路的,還沒來得及告訴他。清晨,我就接到了他去世的消息。我能做的,就是馬上回去,吊唁一下他的靈堂,給他燒幾張紙錢。那雙大眼睛永遠閉上了。他在人世間生活了 50多個春秋,若不是心髒病,他應該能夠考取大學,為社會做出更大貢獻的。全是無用的假設了。他本身就是醫生,知道自己不能結婚,身後便沒留下一兒半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