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往事與鄉情 “四眼兒”
“四眼兒”,是我小時候養的一隻狗。
那年,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從山裏姥姥家抱回了它,隻因眼睛上邊有兩撮紐扣大的白毛,順嘴兒就叫它“四眼兒”了。“四眼兒”是隻才離開母親的小狗,還吃奶呢,毛絨絨,肥篤篤,走起路來,左一扭右一扭,喜煞得我忙不迭尾隨其後,也一扭一扭的了。有時,我把手指探進它張開的口中,任它小牙輕輕磕咬,並不疼痛。似乎它也知道撒嬌,遠遠見我就搖搖擺擺地跑來,在我腳前骨碌一個滾翻,非等我抱才起來。唉,真是個狗孩子。
那時,家境窘困,人尚且填不飽肚子,拿什麼喂養它呢?有那些東西,不如喂幾隻雞,還能下蛋呢。父親死活要送給人家,我哭鬧得打滾,死活不依。喜愛動物,大概是孩子的天性。現在我的孩子捉螞蚱、蟋蟀、螳螂,給它們講故事、喂飯、飲水,好天真。我決不阻撓孩子與動物為伍,因為我時時記得自己的童年。無奈,母親隻好央求父親,才勉強留下來。留下來,飯桌上的白薯皮,灶台上的洗碗水,石槽裏的剩豬食,就是它的“美餐”了,甚至連雞們啄得淨淨的盆子,它也伸著舌頭舔了又舔,常言說:“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真是。
就這樣有搭無搭地,不知不覺裏它長大了,一如我們這些窮鄉僻壤的孩子,它出落得十分水靈,並未由於吃白薯皮、剩豬食而“營養不良”,滿身皮毛烏黑發亮,晚上順著脊背撫摸,嚓嚓嚓蹦濺無數火星。
它與我形影不離,蹦蹦跳跳,或前或後,我走哪兒它跟哪兒。有個淘氣包想欺負我,它不容分說,呼一下撲上去,嚇得那家夥撒丫子就跑。人都說狗仗人勢,誰知我竟仗了狗勢。一次河邊割草,不慎衣服被河水漂走,越漂越遠。我不會水連喊帶叫幹著急。忽然,身後“四眼兒”一躍而起,“嗵”一聲跳進河中,一陣遊動,終於叼住衣服,濕漉漉地銜上岸來。免了一頓責罵一在那困苦的歲月裏,母親要去哪裏,用什麼為我再愁一件衣服呢?想到此,我一把摟住它,它靜靜地仰起頭,朝我一下一下地眨動著眼睛。
好通人性的狗啊!它曉得親誰惡誰,甚至危難關頭也敢於挺身而出!狗不識字,可從不同人的臉上,會讀出不同的情感。如果說,狗通人性,那麼,有些人呢?借用一句民間俚語:《三字經》橫念一人性苟(狗是是非非,蠅營狗苟,陰險虛偽,簡直還不如狗呢。扯遠了。
“四眼兒”很善良,然而也很凶猛,那是對它認為可惡之人。一天黑夜,有個盜賊躡手躡腳地潛入我家,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正欲動手,不想“四眼兒”一聲咆哮,暗地裏竄上去,一口咬住賊的褲角。全家人聞悉出來,那賊心虛,想拚命掙逃,誰料“四眼兒”死不撒嘴。賊往前拖,狗往後扯,嘩一下,突然褲子脫落,東西沒偷著,反而陪了一條大襠褲子。無論我們怎麼喊給他褲子,那賊是頭也不敢回,光著下身一溜煙地跑了。
我的善良又凶猛的“四眼兒”,有一天失蹤了!早晨出去的,中午沒回來,晚上還沒回來,牆角下那三捆秫秸搭的小窩空空蕩蕩,隻有一團幹枯的草,草上留著它躺過的痕跡。父親喃喃地:“多好的狗啊,恐怕不會回來了。”我悄然流淚,明知無望,心裏還是盼望它會突然出現在眼前,給我一個意外的驚喜!
然而,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它仍然沒有回來,卻傳來一個消息:村西井裏漂浮著一隻黑狗。也許有生物感應,我料定是“四眼兒”,急忙跑去,已然打撈上來,不是它是誰? 眼睛睜著,還像活著一樣定定地巴望著我,是要我帶他去四野遊獵?還是祈望我在它落水的刹那拉它一把? 一切都不可能了。它是怎麼掉井的呢?自己絕不會無故往井裏跳的。有人說曾被他咬過的那個小淘氣包,懷恨在心,趁它在井邊對著井水照影,從背後冷不丁推下去的。好陰險啊!堂堂的人為什麼跟一隻狗過不去呢?!究竟是不是淘氣包我不清楚,反正他見了我就躲閃,他父母也著實揍了他一頓。那井呢,好長時間沒人再取水,最終還是隊裏派人,重新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