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往事與鄉情 溫暖照亮的童年
故鄉,冬天很冷,隻因坐落於雪花大如席的燕山腳下。
風打著旋,在赤裸的樹梢間呼嘯;地禁不得一凍再凍,早裂開指頭寬的縫子;而挑水的扁擔咯吱咯吱沉重的一顫,沿街晃蕩出的水離離拉拉即刻結成兩溜薄薄的冰了。雪總會乘機而落,洋洋灑灑,鋪天蓋地,那才是千裏冰封,萬裏雪飄。按理這樣的冬天應該是閑的,偏偏天閑人不閑,風展紅旗,戰天鬥地,挖河泥,運凍糞,提早忙活春天的事情。我們孩子管不了那些,捂得厚厚的,家裏偎冬。
整個天地似乎是個大冰窖,小屋比外麵暖和不了多少,人小不禁凍,實在受不了了,奶奶便搬來一隻火盆,那時家裏沒有煤,也沒有爐子,隻有這隻泥堆的笨重的火盆。弄些玉米骨,抓把樹葉子當引柴,便慢慢引燃了。我喜歡看火苗在盆中一點點火紅起來跳躍起來的情景,自是殷勤地侍候,為那火的繼續燃燒不斷地添加柴料。火苗中嫋起的淡淡的青煙,帶著一種特殊味道,我愛聞極了。而盆中因燃燒所發出的嗶嗶剝剝的響聲,屏息靜聽,簡直就是我最好的音樂。就著愈來愈旺的火苗,我紮叉著兩手烤,溫暖悄悄籠罩了全身,任窗外的風劇烈地撲打著窗紙,雪壓折了樹枝。可惜那時還不知道安徒生《賣火柴的小女孩》,不然,非找到她一起烤火不可,決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凍餓而死的。想著想著,隨手將一把黃豆扔進火盆裏。奶奶給我唱古老的歌謠了:
小耗子,上燈台,
偷油吃,下不來。
吼吼唆唆叫奶奶,
奶奶坑上紡線呢;
叫爺爺,鍋裏煮著牛蛋呢,
杵嗒杵嗒還不爛呢。
牛蛋不爛不打緊,火盆裏忽然劈劈啪啪地一陣爆響,光顧聽奶奶唱了,早把黃豆忘了。崩起一團團煙灰,濺在身上,閃也閃不及的。奶奶忙不迭地為我撲打,嗔怪地笑著。我仰臉瞅著奶奶,傻嗬嗬地笑著,邊笑邊喃喃地:“吃豆豆,吃豆豆!”
暖和過來了,火盆也熄滅了,貧困的生活,不可能成天點燃的,夜晚,沒有電,更甭說電視卡拉OK了。一盞黑漬漬的煤油燈下,一家人草草潦潦胡拉幾口飯,累一天的大人歇息了。我們不情願躺下,但也不敢亂折騰,屋裏本來很冷。惟獨土炕是熱的,熱得發燙,那是用我們拾了一秋的柴禾燒的。大人的鼾聲一會兒就起起落落了,我們熱得沒有睡意,隔著被子你一拳我一腳地悄悄打鬥,不小心打出了響動,惹得父親呼地坐起,掄起大巴掌,照著屁股一人一下, 頓時消停了。其實,巴掌落下的刹那,我們哧溜一下縮進被窩,嘴咬著被角滴滴地樂。樂夠了,便探出脖子,頭頂頭地講從別人那兒躉來的故事:從前,馬、豹、兔子和猴子共同生活在樹林裏。愛惹是生非的兔子問豹:“你說啥最好吃?”豹搖頭。“笨,馬屁股呀!”兔子又找到了猴子:“晚上瞧好戲去!”月亮東升,照得林裏影影綽綽的。兔子伏在草叢裏,猴子攀到大樹上。貪吃的豹躡手躡腳地走向馬棚。馬躺在地上睡得正香,豹心中大喜:該一享口福了!靠近,為把握,將自己的尾巴與馬尾巴拴在一起。說時遲,那時快,豹張開大嘴,狠狠地朝馬屁股咬去。馬夢中驚醒,疼痛難忍,撒蹄子就蹐。豹聰明反被聰明誤,想逃脫不可能了,被拖得嘰裏咕嚕打滾,身上青一塊紫一塊,所以豹身上至今還是斑斑點點。馬呢,這一驚嚇便長了記性,再不躺著睡覺了。累了,至多打個滾。這一切,猴子全看在眼裏,高興地一拍手,忘了把扶,啪的從樹上掉下來,摔紅了屁股。兔子一見,忍不住哈哈一樂,樂大勁兒了,竟樂豁了嘴唇,從此三瓣嘴了。 在這樣的故事中,我們來不及思索什麼,就在溫暖的土炕上做起了異想天開的夢。夢醒時,大人早下地去了,而屋簷下,結著一層一冬也不化的白白的冰霜。收回伸展在外的涼涼的胳膊,望著窗子上太陽長長的影子,懶懶地不愛動彈,摸摸,炕依然溫溫的熱呢。說實話,對於火炕的熨帖的感覺,如今的“席夢思”絕對沒有,所以每每到山裏鄉下,看到誰家火炕總坐上一會兒,情思至今不泯。
寒冷的童年的冬天,我渴望著溫暖,故鄉就用火盆火炕把我的童年溫暖地照亮了。守著那份溫暖那份溫馨,在親人百般嗬護下,我走過多少風雪交織的日子,一直走到今天。我已離開了故鄉,那火盆火炕也不複存在,想再重溫一下都難以實現了。遙望燕山,依然是兒時的燕山,雪卻少了,且冬天明顯地變暖。尤其是生活在暖氣貫通的樓裏,高高在上,遠離地氣,便更加懷戀失去的那火盆火炕。並非懷舊,童年苦也好,樂也罷,畢竟是再也走不回去的一段無憂無慮的人生啊!
記雀
久住城裏,發覺麻雀都是少的,盡管樓前樓後道路兩旁,栽了不少樹。一定是嫌棄城裏嘈雜,且無處安棲,麻雀自尋生路了。本來,鋼筋水泥建築,委身何處?況且麻雀又不是喜鵲,會銜枝柴於樹柯間,高高營造空中“樓閣”,繁衍生息。
那天我回故鄉,故鄉新屋林立,前廊後廈,彩繪簷椽, 轉來轉去,感到故鄉麻雀也少了,但還不是一隻看不見。記得童年的故鄉,麻雀很多,有時一群群飛來,落在深秋的樹上。眨眼間,仿佛樹又生出喳喳啼鳴的葉子。這時,掏出彈弓,不用瞄準,隨意朝哪個方向打去,彈子到處,準會有一聲驚叫而跌下一隻來,其餘見狀,哄地胡亂飛起,如一片顫動的雲,淒惶惶飛走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那是“大躍進”年代,正除“四害”,麻雀作為糟蹋糧食的“罪鳥”,當然在被除之列,全民動員,大人孩子群起而捉之。一次上級來了解情況,村幹部彙報:“捉了幾麻袋,都紮不上口了,就剩一隻,往東南跑了,不過,還是公的,下不了蛋。”是不是公的誰也不知道,反正是下邊謊報,上邊需要,自然信以為真,就像一畝地可打多少萬斤糧食一樣。管不了那些,且說麻雀,故鄉至今也沒絕跡,不然,後來我們孩子就沒法捕捉了。
捉麻雀,純粹是無所事事的玩耍,最好在冬季,尤其雪住時。隊裏的場院打軋完了,總有遺落的穀粒,任麻雀尋覓。大雪覆蓋,尋覓不了了,麻雀也依然會來,吃慣了嘴,跑慣了腿,人尚且如此,何況鳥呢?這時,我們便悄悄掃淨鍋蓋大小的一片地方,撒些食物,扣頂篩子,用木棍斜支起來。棍上拴條細線,我們躲草垛邊遠遠窺視。麻雀雖說是五髒俱全,甚至演繹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警語,但畢竟不如人,哪怕孩子也不如。瞧,那些麻雀一定餓急了,乃至餓瘋了,雪地不敢著落,半尺深淺,一落就陷下去,再掙紮也甭想撲棱出來,翅膀在天上是翅膀,在雪中則無濟於事了。當發現一片無雪的地方,便迫不及待,嘁嘁喳喳相繼飛落下來,就鑽入了這場人為的騙局。雀們探探毛絨絨的頭,眨眨溜溜精的眼睛,才欲張口啄食,我們草垛後邊一聲呼喊,用力拉繩,木棍啪的倒地,篩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扣下。個別機敏的趁篩子未扣下的瞬間逃脫了,大多光顧貪嘴,而被嘴誤,成了篩中之物。逃脫的從空中朝下呼喚,篩中的從篩眼朝上呼喚,終歸一個在天,一個在地,相顧不及,我們一隻隻逮住,拴在線上。扣上半天光景,可以扣幾串麻雀。拎著路上走,麻雀各自掙飛,但總不能掙脫捏在我們手中的線。
不是雪天呢,我們則拿個手電筒,趁黑夜,串著屋簷去捉,因為麻雀就住屋簷下椽縫處或牆洞裏。那時節,沒有電視沒有遊戲機沒有變形金剛,連電也沒有。總要打發長長的黑夜,大人走東家串西家,談天說地,道古論今,尋找大人的歡樂;孩子也耐不住寂寞,聚集一起,丟石片,抓石子,撞拐,騎“馬”打仗……都玩膩了,便忽然想起捉麻雀。人們夜晚歸家了,麻雀也是,覓食一天,鑽進窩中度夜。當我們突然扭亮電筒,唰地一下照在麻雀身上,或許它們在做夢? 懵懵懂懂地越照越蜷縮,水靈靈的圓眼睛,被電光雪亮得半睜半瞌,乘機伸手去捉,動也不動。至於在牆洞中麻雀沒捉著,有時摸著一團肉乎乎東西,掏出竟是一條蛇!嚇得慌忙甩出幾丈遠,蛇沒事兒似的打個滾捋順一下身子,一曲一伸地爬得無影無蹤了,摸蛇的孩子卻從牆上摔下來,腿全軟了。見蛇爬走,驚魂未定,奪過一隻麻雀,把一節爆竹狠狠插進屁股中,點燃引信,麻雀以為把它放了,怎料才飛上半空,不及慶幸,就聽“撲——”一聲悶響,又從空中跌下來,肚子早已炸開,血淋淋癱在地上,替蛇受過了。
簡直是惡作劇!畢竟是孩子,是淘氣的無知的孩子做的蠢事。其實,全社會動員起來打麻雀,又何嚐不蠢!雖說麻雀糟蹋糧食,於人無益,但還捕捉害蟲,大可將功補過,世事哪有十全十美的。而今麻雀日漸稀少,或許有朝一日會恐龍那般消失了,那時人類將如何?原本共存於一個地球,一種生命滅絕了,另一種生命還能安然生存麼?念此,我深深 憐惜起麻雀這個小生靈,也深深為我們的愚蠢而懺悔。就在憐惜與懺悔之餘,偶爾出入一些飯店酒家,竟有一道所謂特殊風味的“名菜”一炸麻雀,且價格昂貴,還介紹說寧吃飛禽一口,不吃走獸一鍋,好高的口味!而今天下麻雀日漸稀少,莫非盡被捉來做菜了不成!
記蟬
樓前一株白楊,幾度風雨全然長過窗子了,本來地上須仰望的,而倚窗舉目即可看得真真切切,哪怕一片葉子的紋路。因此,葉下那隻蟬,很輕易就被我發現了,發現也不去捉,盡管伸手就會捉住,我願靜靜地聽它悠然吟唱。
此時不捉,小時卻沒少捉,畢竟那是淘氣的年齡。無憂無慮的我,路邊拾幾根甩落的馬尾毛,拴一根棍兒上,一端係個帶著圈套的活扣,踏著夏天尋覓了。每每在哪棵樹上尋覓著一隻蟬,便躡手躡腳走去,隱身於樹幹這邊。我可以看到蟬,腳的彈動,翅的抖動,觸須的擺動,而蟬是看不到我的。不聲不響,我從葉底舉起套竿,慢慢地,慢慢地,蟬被框在圈套中了,疾速一拉。馬尾毛頭發那般粗細,蟬有多少複眼,也不易覺察的。待拉緊的刹那,蟬自作機警地一聲鳴叫,向上便飛,恰是越飛套得越緊,想掙脫根本不能了,隻有乖乖束手被擒。
那時節,不但捉蟬,還幾次好奇地瞧蟬脫殼。一隻帶著殼的蟬,頂破繭的束縛,緩緩從樹根下拱出,留下手指粗的洞兒。一直朝樹上爬去,爬累了,死死鉗住樹皮,靜靜地等待著。終於,從脊背處拱破一道裂口。瑟瑟地探出頭來,挺出背來。才見世麵的蟬並不是黑色,而是乳白中略呈粉紅,一副弱不禁風的情狀。軟軟地蠕動,全身顫顫巍巍,真擔心稍一失足就會跌下樹來。爬行中,翅膀在陽光下撲動著,哪怕飛不平穩飛不快捷。終於翅膀硬了,自己能飛行了,便飛往另一棵樹上,清清稚嫩的複音,彙入夏日火熱的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