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長蟲、草帽、細高挑(1 / 2)

第七十一章 長蟲、草帽、細高挑

近來買了本新出的《哈克貝利芬曆險記》。這本書我小時候很愛看,現在這本是新譯的——眾所周知,新譯的書總是沒有老版本好。不過新版本也不是全無長處,篇首多了一篇吐溫瞎編的兵工署長通告,而老版本把它刪了。通告裏說:如有人膽敢在本書裏尋找什麼結構、道德寓意等等,一律逮捕、流放,乃至槍斃。馬克吐溫膽子不小,要是現在國內哪位作家膽敢仿此通告一番:如有人敢在我的書裏尋找文化源流或可供解構的東西,一律把他逮捕、流放、槍斃,我看他會第一個被槍斃。現在各種哲學,甚至是文化人類學的觀點,都浩浩蕩蕩殺入了文學的領域。作家都成了文化批評的對象,或者說,成了老太太的尿盆——挨呲兒的貨。連他們自己都從哲學或人類學上給自己找寫作的依據,看起來著實可憐,這就叫人想起了電影《霸王別姬》裏張豐毅演的角色,屁股上挨了板子,還要說:打得好,師傅保重。哲學家說,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一種情形既然出現了,就必然有它的原因;再說,批評也是為了作家好。但我現在靠寫作為生,見了這種情形,總覺得憋氣。

我家鄉有句歇後語:長蟲戴草帽,混充細高挑——老家人以為細高挑是種極美麗的身材,連長蟲也來冒充。文化批評就是揭去作家頭上的草帽,使他們暴露出爬行動物的本色。所謂文學是不存在的,存在的隻有文化——這是一種特殊的混沌,大家帶著各種醜惡的心態生活在其中。這些心態總要流露出來,這種流露就是寫作——假如這種指責是成立的,作家們就一點正經的都沒有,是幫混混。我不敢說自己是作家,也不認識幾個作家,沒理由為作家叫屈。說實在的,按學曆我該站在批評的一方,而不是站在受批評的一方。但若說文學事業的根基——寫作,是這樣一種東西,我還是不能同意。

過去我是學理科的。按照CP格林的觀點,正如文學是文學家的文化,科學也是科學家的文化。對科學的文化批評尚未興起,而且我不認為它有可能興起。但這不是說沒人想要批評科學。人文學者,尤其是哲學家,總想拿數學、物理說事,給它們若幹指導。說歸說,數學家、物理學家總是不理,說得實在外行時,就拿它當個笑話講。我當研究生時,有位著名的女人類學家對統計學提出了批評,說沒必要搞得這麼複雜、高深。很顯然,這位女士想要解構數學的這一分支。上課之前老師把這批評給大家念了念,師生一起捧腹大笑,其樂也融融——但文學家很少有這種歡笑的機會。數學家笑,是因為假如一個人不演算,也不做公式推導,哪怕你後現代哲學懂得再多,也沒有理由對數學說三道四;但這句話文學家就不敢說。同樣是文化,怎麼會有這種不同的境遇呢?這原因大家恐怕都想到了:文學好像人人都懂,而數學,則遠不是人人都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