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素先生說得好:人人理應平等,實際上卻遠不是這樣——特別是人與人有知識的差別。這一點在大學裏看得最明白:搞科學哲學的教授,盡管名聲很大,實際上見了學物理的研究生都要巴結,而物理學家見了數學家,氣焰也要減幾分,因為就連愛因斯坦都有求職業數學家幫忙的時候。說起一門學問,我會你不會,咱倆就沒法平等。看起來,作家們必須從反麵理解這種差別:他要巴結的不僅是文藝批評家、文藝理論家,還有哲學家、人類學家、社會學家,甚至要包括每一個文科畢業的學生——隻要該學生不是個作家,因為不管誰說出句話來,你聽不懂,就隻好撅屁股挨打,打你的人火氣還特大,我總覺得這事有點不對頭。假如挨兩下能換來學問,也算挨得值,但就怕碰上蒙事、打幾下便宜手的人。我知道一句話,估計除了德宏州的景頗人誰也聽不懂:嗚!阿靠!卡路來!似乎批評家要想知道意思也得讓我打兩下,但我沒這麼壞,不打人也肯把意思說出來:這話是我插隊時學來的,意思是:喂,大哥,上哪兒去呀?就憑一句別人聽不懂的景頗話打人,我也未免太心黑了一點——那也沒有憑幾句哲學咒符打人黑。
文化批評還不全是嗚阿靠卡路來。它有很大的正麵意義,其中最重要的是可以鼓舞作家自愛、自強、自重。一種跨學科的統治一切的欲望,像幽靈一樣四處遊蕩——可怎麼偏偏是你遇上了這個鬼?俗話說,老太太買柿子,揀軟的捏。但一枚柿子不能怪人家來捏你,要反省自己為什麼被捏。對羅素先生的話也可以做適度的推廣:人與人不獨有知識的差異,還有能力的差異——我的意思是說,寫作一道,雖沒有很深的學問,也遠不是人人都會。作家可以在兩個方麵表現這種差異:其一是文體,傅雷、汝龍、王道乾,這些優秀翻譯家都是文體大師。誰要想解構就去解好了,反正那樣的文章你寫不出來。其二是想象力,像卡爾維諾《我們的祖先》,尤瑟娜爾的《東方奇觀》,裏麵充滿了天外飛龍般的想象力,這可是個硬指標,而且和哲學、人類學、社會學都不搭界。捏不動的硬柿子還有一些,比方說,馬克吐溫的幽默。在所有的柿子裏,最硬的是莎翁,從文字到故事都無與倫比。當然,搞文化批評的人早就向莎翁開戰了,說他的《馴悍記》是男性中心主義的作品。說這個沒用,他老人家是人,又沒學會喝風屙煙,編幾個小劇本到小劇場裏搞搞笑,賺幾個小錢,這又有什麼。再說,人家還有四大悲劇哩--你敢挑四大悲劇的毛病嗎?我現在靠寫作為生,寫上一輩子,總得寫出些讓別人解構不了的東西。我也不敢期望過高,寫到有幾分像莎翁就行了。到那時誰想摘我的草帽,就讓他摘好了:不摘草帽是個細高挑,摘了還是個細高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