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也許一開始就是多情(1 / 3)

01 也許一開始就是多情

她很坦誠地迎接他的目光。因為她感覺那群人跟他關係不一般,不是他的親戚,就是他的朋友。她是愛屋及烏,喜歡上他們了,因此她的眼神誠實可愛,童叟無欺。

1

晚上九點多,女兒在身邊已經睡熟了,丁乙自己也睡意蒙矓,很想就這麼睡過去算了,但想到今天還有任務沒完成,又掙紮著起身,來到另一個臥室,斜靠在床上,從床頭櫃上摸過電話,撥了丈夫實驗室的號碼。

鈴響了幾聲,有人接了電話,操著流利的英語說:“滿博士的實驗室。”

這個時間了,丁乙滿以為接電話的隻能是丈夫,結果是個女人,嚇了一跳。

對麵追問了一聲:“喂?”

她應聲蟲一般地回應:“喂。”

對麵不耐煩了,提高聲調:“喂?”

她總算鎮定下來,切換到英語,沒什麼把握地說:“可以請滿博士聽一下電話嗎?”

“你是誰呀?”

丁乙很想反問一句“你是誰?”,但終於沒有問出口,隻回答:“我是滿博士的妻子。”

看來“妻子”這個頭銜很管用,那邊馬上客氣地說:“別掛,等我去叫他。”

她從電話裏聽見那個女人放下電話說:“滿博士,你妻子打電話來了。”

遠遠傳來滿博士的聲音:“什麼事?”

女人有點頑皮的聲音:“我怎麼知道?她找你,又不是找我。”

丁乙聽出女人是丈夫實驗室的那個博士後小溫,未婚以前聚會的時候見過,臉相不漂亮,但也不醜,身材不錯。

她沒想到小溫這麼晚了也待在實驗室,聽動靜好像沒別人,就丈夫跟小溫兩個人。

丈夫來接電話了:“什麼事呀?”

丁乙提醒說:“今天早點回來——”

“為什麼?”

“我早上就告訴過你,你忘了?”

“早上?你早上告訴過我什麼了?”

“就是用那個試紙查的。”

“什麼試紙?”

她見他越重複越帶勁,隻好直截了當地說:“查排卵的試紙!”

那邊終於醒悟了:“哦——”

一片寂靜。

她幾乎可以看到丈夫實驗室那一幕:小溫竭力憋著笑,臉都憋紅了,而丈夫則竭力裝作若無其事滿不在乎的樣子。她感覺很丟人,這下他們夫妻間的秘密都讓小溫知道了,以後不知在外麵怎麼傳呢。幸好已經有了一個女兒,不然人家肯定會以為他倆生不出孩子來。

她知道丈夫這下不好意思馬上回家了,但她仍然問:“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還有點活兒沒做完……”

果然不出所料!她提議說:“那今天就算了吧,我先睡了,你回來別叫醒我,不然我整夜都睡不著。”

“才九點多鍾。”

“我明天早上六點就得起床。”

“好了,好了。”

她聽見小溫的聲音:“滿博士,你有事先回去吧,我替你看著。”

丈夫沒回答小溫,隻低聲對電話裏說:“我這邊很快就完。”

她心裏暗笑一下,好嚴的口風啊!連“我馬上就回來”或者“等我”都不敢說,還把聲音壓那麼低。剛才幹什麼去了?早就把天機泄露了。

她掛了電話,想一下子睡著,算是對丈夫的懲罰,但經過這麼一攪擾,剛才漫到眼皮子上的睡意都跑掉了,睡不著,隻好躺那裏等丈夫回家,腦子裏回旋著一首老歌:

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

等待一扇不開啟的門

善變的眼神

緊閉的雙唇

何必再去苦苦強求

苦苦追問

她隻記得這幾句,也隻知道這幾句,其他的歌詞從來沒聽清過,所以一直沒搞明白歌中那個“不回家的人”究竟為什麼不回家,也沒搞清那扇“不開啟的門”又是指誰的門。

丈夫也算是個“不回家的人”,成天泡在實驗室裏。

可能男人天性裏就是“不回家的人”,她見過的男人,隻要是有了家的,都愛往外跑,不是泡在實驗室裏,就是找人打球打牌,即便待在家裏,也是黏在電視機電腦旁,就是不陪妻子兒女。

相比而言,她覺得泡實驗室比成天在外麵晃蕩還是好多了,甚至比成天待家裏看電視上網也強。泡實驗室,總還能泡出點成果來,打球打牌能打出個什麼來?看電視上網又能看出個什麼來?

她一向是很支持丈夫幹事業的,對此從來不抱怨。但她今天心裏有點不舒服,主要是因為那個小溫。這麼晚了,還待在實驗室幹什麼?幹了一整天的活兒,還沒幹夠,晚上還跑到實驗室去賣命?

她覺得小溫跟丈夫情況不同,丈夫是項目的頭兒,幹不出成果來就拿不到科研經費,而拿不到科研經費,就站不住腳,不光自己要卷鋪蓋滾蛋,連手下的幾個人也得卷鋪蓋滾蛋,所以丈夫隻好夜以繼日地在實驗室幹活兒。

但小溫不過是個博士後,充其量就是個打雜的,幹再多也不會多拿幾個錢,也不可能申請到科研經費,幹嗎巴巴地守在實驗室裏?

肯定是別有用心。

她發現世界上最可怕也最可恨的,就是那些快三十歲了還沒嫁掉的單身女人。這幫人早到了“恨嫁”的年齡,每分鍾都恨不得把自己成功嫁掉,根本不管男人那邊是個什麼情況,搶得到就搶,奪得過就奪。

這幫人本來是沒什麼搶奪的優勢的,如果不是因為姿色平平,也不會快三十歲了還沒嫁掉,如果她們跟那些二十剛出頭的小女孩爭搶,絕對處於劣勢,所以她們看準了那些已婚男人,同他們那些被懷孕生子摧殘了身材的老婆開展爭奪戰。

當然也不是每個懷過孕生過孩子的女人身材都被摧殘了,但男人嘛,都是有點喜新厭舊的,在同一個女人身邊醒來了十幾年,哪裏還有多少“性趣”?看見別的女人自然覺得如花似玉,雖然弄到手後也會覺得不過如此。

跟丈夫在一起這麼些年了,丁乙當然知道丈夫對女性還是有點吸引力的,特別是剛一見麵剛一接觸的時候,那個吸引力不是一般的大。

她跟他在一個鍋裏攪勺子攪了這麼些年,他的吃喝拉撒打嗝放屁都見識過了,當然沒有了“驚豔”的感覺,但回想剛認識那會兒,還是狠狠“驚豔”了一把的。

那時她正在讀研究生,愛情方麵雖然不完全是空白,但也隻是一些小打小鬧,跟男生看過電影,吃過飯,拉過手,擁抱過,接過吻,但從來不曾動過心,都是過家家的感覺,總是想著“難道這就是我的愛情?難道我就要跟這個人過一輩子?”

每次她這麼“難道”“難道”的,就把戀愛故事給“難道”黃了,不過她也不惋惜,因為實在是一點兒神魂顛倒的感覺都沒有。

她給自己定了個終結浪漫追求的截止日期:如果到28歲的時候,還沒遇到令自己神魂顛倒的人,就徹底把“神魂顛倒”從愛情的詞典裏劃掉,換成“過日子”三個字。

她跟丈夫的相遇,還是頗有戲劇性的,記得是一個春天,用小時候寫作文的話來說,就是“晴空萬裏,春回大地,藍藍的天空中飄著朵朵白雲”。

其實她那天根本沒工夫望天,因為她腹痛得厲害,如果不是死要麵子,她肯定會滿地打滾兒了。她敢打賭比同寢室的小宋月經痛要厲害得多,因為小宋雖然痛得汗流滿麵,但從來沒痛暈過,而她真的是痛暈了。

醒來的時候,她已經躺在病床上,但不是小學作文描寫的那種潔白的病床,而是有點髒兮兮的微黃的病床,病房的天花板也是髒兮兮的微黃,床單和被子都是髒兮兮的微黃,好像每次都沒洗幹淨,一次留一點兒汙垢,於是就成了這樣。

病房四壁的牆上還刷著一人來高的綠色油漆,照得那些病床上的臉都有點泛綠。

媽媽守在她病床前,見她醒來,喜不自勝,噓寒問暖,鞍前馬後地侍候她,她這才知道自己腹痛的原因,急性闌尾炎,動了手術,把肇事的闌尾切掉了。

媽媽安慰說:“這下好了,以後永遠不會得闌尾炎了。”

這是媽媽的口頭禪,無論多麼糟糕的事,媽媽都可以用“這下好了”開頭,而且總能說出“這下好了”的理由來。

她受了媽媽的感染,也覺得這是件好事。她還能說出不止一條的“好”來。

第一好:隻是闌尾炎,而不是什麼更可怕的疾病。

第二好:闌尾是多餘的,割了不礙事。

第三好:割了闌尾,就永遠不會得闌尾炎了。

第四好……

她一邊總結這件事的好處,一邊在被子下摸索,發現自己沒穿褲子,隻穿著一件醫院的寬鬆大袍子,除了刀口的疼痛感以外,還有種奇怪的感覺,她忍著痛,伸手探了一下,發現下麵的毛給剃掉了,光禿禿的,被子擦在那裏,很怪異的感覺。

看來那些毛不是闌尾,不是多餘的,而是很有作用的。

她不知道是誰給她剃的毛,也不知道是誰給她動的手術,她希望剃毛的是女護士,動手術的是女醫生,因為她那成熟的玉體,除了學校女澡堂的浴女們,至今還沒別人看過。

她正想問媽媽知道不知道動手術的是男醫生還是女醫生,就看到一群人擁進了病房,活像日本鬼子進村掃蕩,因為那群人一個個像劫匪似的,臉上用個大口罩蒙得嚴嚴實實的,但那身白大褂穿得實在像冒牌貨,不是歪歪垮垮的,就是皺皺巴巴的,連號碼都不對頭,有的大而無當,有的小而局促。

隻有那個打頭的看上去是正宗醫生,白大褂像是自己的那身,而不像是剛從俘虜身上剝下來披掛上的。那人也是一個大口罩把麵孔捂得嚴嚴實實的,但口罩捂不住他的濃眉大眼,白大褂也掩藏不住他挺拔的身材。

她感覺就這一人是新四軍,其他都是匪兵甲匪兵乙們。

那“新四軍”帶領著一群“烏合之眾”,一個病床一個病床地掃蕩,每到一處,“新四軍”就示範著,比劃著,講解著,而那群“烏合之眾”則伸脖子的伸脖子,踮腳的踮腳,眼神很是虔誠,仿佛新收的徒兒在聽師傅傳道一般。

她猜到這可能是A市醫學院的附屬醫院,隻有這位“新四軍”是這裏的醫生,而那群烏合之眾都是來實習的醫學院學生。

她暗叫一聲“糟糕”,撞上了這群“烏合之眾”,要當標本或教具了。

她的刀口那麼低,如果要亮出來給人看,不可避免地會連下麵那塊也亮出來,而那裏被剃得光禿禿的。

她緊抓著被單,焦急地轉著念頭,看看能不能找個借口逃過這一關。

突然之間,那群“烏合之眾”都向病房外走去。

她死裏逃生!

2

匪兵們走了,丁乙長籲一口氣,籲得重了點,連刀口都被籲痛了。

她認定是“新四軍”救了她,如果不是“新四軍”調虎離山,那些匪兵們誰敢擅離職守?就算他們敢,“新四軍”也不會跟著跑啊。“新四軍”一定是猜到她心裏的緊張和害怕了,才帶領那群烏合之眾去了別的病房。

她認定他就是新四軍,不是八路軍,不是解放軍,不是紅軍,不是武工隊。她絕對有曆史依據,因為她爸爸年輕時扮演過新四軍,是革命樣板戲《沙家浜》裏的郭建光,家裏不僅珍藏著爸爸當年的黑白劇照,還珍藏著樣板戲《沙家浜》的彩色宣傳畫。

照片上的爸爸濃眉大眼,兩道眉毛像用隸書寫的走之旁一樣,有個越來越寬的拖刀尾。爸爸說是照宣傳畫上的郭建光化的妝,那個郭建光啊,眉毛濃得令人發指,爸爸說他每次化妝時都要用眉筆在自己眉毛的上下左右使勁塗抹,加長加寬,結果卸妝的時候會洗出幾盆黑水來。

她覺得眼前這個“新四軍”的眉眼就很像爸爸劇照上的眉眼,但肯定不是畫出來的,而是天生的。還有他那帽子,也很像新四軍的軍帽,直筒型的,就是顏色不同,不是淺灰色,而是白色的,再就是沒軍帽的那個帽簷。

在她心目中,新四軍比八路軍不知高明多少倍,新四軍穿淺灰色軍服,又幹淨又瀟灑,而八路軍穿土黃色軍服,又肮髒又窩囊,跟匪兵的軍服顏色一樣。她印象當中還有“土八路”的說法,使她總把八路軍與“土”聯係在一起。但她從來沒聽誰說過“土四路”,說明新四軍與“土”不相關。

她在腦子裏古今中外地亂彈“新四軍”,而她媽媽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醫生查房怎麼沒查你?”

“查我幹什麼?”

“不是每個病人都得查一下嗎?人家都查了。”

她看了看病房的其他病友們,真的都查了,正在互相交流查房結果呢。

“滿大夫說了,我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怎麼你在我後進來的,反倒比我先出院呢?”

“我是滿大夫親自動的刀。”

“我的運氣不好,撞上個實習大夫。”

她這才發現病友並非清一色娘子軍,而是男女混雜,有的病床上躺著個男人,有的病床上躺著個女人,還有的站在床下說話,說得興起,當場掀起衣襟,拉下褲腰,讓人觀摩刀口,好像那不是自己的肉體,而是人家的肉體一樣。

她急忙轉過臉,低聲問媽媽:“怎麼病房裏還有——男病人?我以為男的都是家屬,過會兒就走的呢。”

“這是個大病房,男女都有。你是臨時送來的,沒床位了,隻好擠在這裏。”

“我想——拉尿怎麼辦?”

“你等我找個便盆來。”

她急忙叫停:“不用,不用,我不是說現在——等那幾個男的走了再說吧!”

“人家在這裏住院,怎麼會出去?”媽媽站起身,“在醫院哪裏還能講究那麼多?我去找便盆,可以伸到被子裏接。”

“等我自己起來上廁所吧。”

“你剛做完手術,怎麼上廁所?”

兩母女正在那裏共商拉尿大事,方才那位“新四軍”又返回病房來了。

母女倆急忙噤聲。

“新四軍”走到她病床前,拿起掛在床頭的一個本本翻看了一下,說:“是叫丁乙吧?”

“嗯。”

他咕嚕一句:“女孩子,怎麼叫這麼個名字?”

媽媽解釋說:“她爸爸姓丁,說‘乙’字筆畫少,以後當了政治局委員,按姓氏筆畫為序排得前。”

她見“新四軍”一點兒笑意都沒有,怕他把媽媽開的玩笑當真了,連忙製止說:“媽媽,你跟人家醫生說這些幹嗎?”

媽媽見自己的幽默沒得到欣賞,有點尷尬:“他問起來了,我就隨便說兩句,又沒撒謊。”

“新四軍”聲調嚴肅地問她:“感覺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