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他指哪方麵,含糊地說:“挺好的。”
“我要給你檢查一下,不礙事吧?”
她猶猶豫豫地說:“這麼多人……”
他很理解地說:“沒關係,我站到床的那邊去,可以擋住他們。”
他果真移到床的另一邊,背朝著病房裏那些人,擋住了他們的視線。
他從中間揭開被單,她感到腹部那塊一陣涼爽,知道某塊玉體已經呈現在“新四軍”眼前了。她立即閉上眼睛,仿佛這樣就可以擋住他的視線。
他開始為她檢查,她心慌慌的,不知道他究竟檢查了些什麼,隻感到他的動作很輕,沒給她帶來疼痛。
他的手不像她印象中醫生的手,不是冰涼的,而是帶著體溫,跟常人無異,卻給她帶來一種奇異的感覺,她有點哆嗦,掩飾著說:“冷!”
他替她蓋好被單,仿佛不經意地問:“要拉尿吧?”
她連連否認:“不拉,不拉。”
他躬下身,從床下拿了個東西出來,然後一手揭著床單,嘴裏說著“腿打開一點”,另一隻手就很熟練地把那個冰冷的東西放到她兩腿中間了,他兩手在她腿之間操作了一下,她感到膀胱的壓力開始減輕。
她意識到他在給她接尿,頓時羞紅了臉,緊閉上眼睛,恨不得上下眼皮就是一把鋒利的剪刀,可以把剛才那個鏡頭“哢嚓”一聲剪掉。
媽媽擔心地問:“這個尿壺幹淨不幹淨?是不是應該先擦洗一下?”
他沒回答這個問題,走到床頭去寫那個本本。寫完本本,他對媽媽說:“她拉完了,沒事了。”
等她確信他離開了病房,她才睜開眼,對媽媽說:“我好了。”
媽媽也用自己做成一道人牆,遮著病房其他人的視線,隻把被單掀起一點,弓著腰替她收拾。
她有點羞澀地問:“你現在是不是什麼都看見了?”
媽媽不解:“看見什麼?”
“看見我——那裏呀。”
“自己的媽媽嘛,看見了怕什麼?”媽媽剛說完,就意會到她在想什麼了,馬上寬慰說,“人家是醫生嘛,什麼沒看過?”
“怎麼剛好是個男醫生?”
“外科嘛,當然是男醫生多。動刀見血的事,哪是女人幹的活兒?”
“我的手術是不是他做的?”
“是他做得不好嗎?你沒見人家個個都想他來做?”
“怎麼不安排個女醫生做?”
媽媽笑罵道:“哎呀,我的大小姐啊,命都差點送掉了,還管這些?隻要技術好,能救你一條命,管他是男的還是女的?產房都有好多男醫生呢,人家那些產婦不活了?”
“產婦都是結了婚的人。”
媽媽開玩笑說:“那怎麼辦呢?手術已經做了,總不能請個女醫生再做一次吧?”
她想到這個滿大夫已經把她渾身上下看了個遍,還打開她的腹腔,看見了她的腸子肚子,而她連他的臉都沒看見過,就有種吃虧的感覺,很想找個機會看看他的臉。
事情就是這麼奇怪,一旦知道某個男人看過了她的身體,她對這個男人就產生了一種奇怪的親近感,好像他掌握了她的秘密,便具有了一般男人所沒有的神秘力量,隻要他願意,他就可以把她輕輕抱起,放到手術台上,打開她的衣服,想看哪裏就看哪裏,而她既無力反對,也無力反抗。
她想他一定看過很多女人的身體,至少同病房就有兩個女病人是滿大夫“親自動的刀”。她知道自己在滿大夫眼裏也隻是一個女病人,甚至隻是一個病人,連“女”都不是,因為闌尾嘛,男的女的都有,都長在差不多的位置,割誰的闌尾,都是那樣,他可能根本就沒把她當女人看待。你看他接尿的時候,簡直就沒覺得她是女人,一點兒不自在的神情都沒有。
不知道為什麼,她想到這一點,就起了一種報複心理,很想使個什麼法子,也讓他在她麵前局促不安、羞愧難當。
但男人那麼厚的臉皮,女人怎麼可能讓男人羞愧難當呢?就是把他衣服剝光了,他都不會羞愧難當,反倒是女人自己羞得往一邊望。
她頂多能讓他局促不安。
那就想辦法讓他在她麵前局促不安!
主意定了,但還沒想出報複的方法,滿大夫又來了,還帶來了幾個護士,推著一張活動病床。
滿大夫對媽媽說:“樓下女病房空出一個床位,我們把她轉到那裏去。”
媽媽連聲感謝:“謝謝,謝謝,是該換到女病房去,我們丁乙還是個沒結過婚的女孩子,連男朋友都沒有,住這裏不方便……”
她連忙製止:“媽媽,你說這些幹什麼?”
“我這不順便說兩句嗎?又沒撒謊。”
滿大夫跟幾個護士一起,抓著她身下的床單,把她連人帶床單一起移到了推來的病床上,開始實施戰略大轉移。
新換的病房是個小間,隻兩張病床,另一張床上躺著一個女人,床邊圍了大大小小好幾個家屬,從穿著打扮來看,可能是鄉下來的。
滿大夫交代那一大家人說:“你們待這裏可以,但不許吵鬧。”
那群人都畢恭畢敬地下保證:“不會的,不會的,我們不會吵鬧的。”
等幾個醫護人員都走了之後,她問媽媽:“是你要求換病房的?”
“我就順便提了一下,沒做指望。”
“你什麼時候提的?我怎麼不知道?”
“他們剛把你推到那個病房的時候提的,那時你還沒醒過來。”
“你對滿大夫提的?”
“嗯,他這個人挺怪的,你跟他說話,他像沒聽見一樣,不搭理你。但是過一會兒,他又給你把事辦好了。”
她心裏甜甜的,覺得滿大夫對她還是比較另眼相待的。
媽媽看了看那一幫鄉下人:“唉,換了白換,這裏也好不了多少,還不是男的女的一大屋?”
“你別再向滿大夫提要求了,人家也不容易——”
“我知道。”
病房裏一直很熱鬧,她自己這邊有好幾撥人來探視,爸爸中午送飯來,想換媽媽回去休息,但媽媽不肯,說爸爸照顧女兒不方便,於是兩個人都留在醫院。她同寢室的人也來看她,還有幾個一起修課的人也來看了她。
另一個病人床前更熱鬧,那些家屬沒地方去,都守在病房裏,竄來竄去,嘰嘰喳喳,搞得她幾乎一夜沒睡覺。
第二天查房的時候,隻有滿大夫一人前來,那群實習醫生沒了蹤影。
滿大夫進來的時候,病房裏那群人都沒注意到,一個個高聲大嗓的,兩個小一點兒的孩子大概是餓了,正在哭哭啼啼扯皮。
滿大夫走過去,嗬斥了幾句,說的是一種她聽不太懂的方言,隻從他的語調以及那夥人的臉色猜出他是在教訓他們。
他訓完了話,掏出幾張票子給那個男人,兩人推來讓去了幾下,那個男人收下錢,帶著幾個孩子離開病房,大概是到外麵去買早點吃了。
病房裏一下變得鴉雀無聲,滿大夫查完房,對她抱歉說:“昨晚沒睡好吧?”
她撒謊說:“睡得挺好的,挺好的。”
“沒辦法,最近床位很緊張……”
“知道,知道,給您添麻煩了。”
“鄉下人,吵是吵點,但人都是很好的人。”
“不吵,不吵,一點兒也不吵,我喜歡熱鬧。”
他的視線像探照燈光柱一樣從濃眉下射到她臉上,仿佛在核實她有沒有撒謊。
她很坦誠地迎接他的目光,因為她感覺那群人跟他關係不一般,不是他的親戚,就是他的朋友。她是愛屋及烏,喜歡上他們了,因此她的眼神誠實可愛,童叟無欺。
在兩人視線的火力對抗戰中,他敗下陣去,率先滅了探照燈,離開了病房。
3
淑女一言,駟馬難追。丁乙說了“喜歡熱鬧”,就真的喜歡熱鬧了。
首先是那家人的三個女兒,雖然穿得比較破爛,手臉也有點髒,但仔細看看,長得還是挺可愛的。最大的可能六七歲,最小的也許三四歲,中間那個五六歲的樣子。
大概是被滿大夫教訓過,那家的父母現在都比較注意管束自己的孩子,如果孩子吵鬧,父母總是以更響亮的聲音嗬斥她們。很可能管束的理由都是用她做惡人,說些“別吵著人家那位阿姨”“再吵了阿姨休息,滿大夫把你們趕出去”之類的狠話,所以那幾個小女孩總是怯生生地偷看她。
她想法跟幾個小女孩搞好關係,就給她們餅幹和水果吃,開始她們都不敢接受,後來見父母同意了,幾個小孩子才敢接過去吃。
她看到那些自己吃膩了的東西,被幾個小孩子當寶貝一樣吃得那麼香甜,喉頭就起了一種哽咽,真希望這世界上不要有窮人。
後來她總是讓父母多帶些吃的東西來,給那幾個小女孩。可惜她不太懂那家人說的話,交流不太方便。
她媽媽跟那家的女主人攀談過幾次,勉強聽明白那女人也是闌尾炎開刀,跟她同一天動的手術,他們住在城市的另一頭,因為認識滿大夫,所以上這家醫院來看病,但家屬來回跑很麻煩,就一直待在醫院。
大概是那家人把她的慈善行為彙報給滿大夫了,他查房之後,特意代表那家人感謝她:“幾個孩子吃了你很多東西,他們讓我謝謝你。”
她謙虛說:“都是人家來看我的時候送的,放這裏我也吃不完的。”
他對此沒發表評論,寫了床頭的本本,就離開了病房。
晚上的時候,他到病房來,把那一家大小除病床上的女人之外都帶走了。
那個晚上病房挺安靜,她睡得很好。
第二天查房的時候,他問她:“昨天不吵吧?”
“不吵。你把他們帶哪裏去了?”
“我寢室。”
“那你睡哪裏?”
“值班室。”
“謝謝你!”
他一揚眉毛,似乎在問:“你謝我幹什麼?”
她感覺自己有點自作多情了,或許他並不是為了她休息好才帶走那家人,而隻是照顧老鄉們的睡眠而已。為了掩飾,她裝著不經意地問:“他們不是A市人?”
他沒回答。
她怕他不想談這件事,不好再問,但他主動解釋說:“鄉下的,超生了,躲出來的。”
“他們在A市有工作嗎?”她問完就覺得自己很傻,這不明擺著的事嗎?鄉下躲出來的,怎麼會有工作呢?如果有工作,還叫“躲出來的”?
還好,他沒怪她傻,解釋說:“女的給人擦皮鞋。”
她心一酸:“那他們住院——有公費醫療?”一問完又覺得自己很傻,這不又是明擺著的事嗎?
還好,他依然沒怪她傻,解釋說:“沒有。很麻煩的。”
他沒具體說究竟是什麼麻煩,她猜是住院費的問題,很可能是他來想辦法,要麼自己掏錢把這事包圓,要麼就利用手裏的職權,免掉那女人的住院費,或者包一部分,免一部分。
她由衷地說:“他們認識你,真是太幸運了。”
他沒回答。
她發現他好像不怎麼愛說話,如果是他願意回答的問題,他會簡單回答一下。如果是他不願意回答的問題,他連禮節性應付都沒一個,直接就不吭聲了。
那個女人在她之前出院,估計是因為錢的問題。她挺同情那家人,把自己所有的水果點心什麼的都送給了他們。那家人走了好一會兒了,她的情緒還很低落。
媽媽安慰她:“天下窮人太多了,你難受沒用的。”
“他們幹嗎要超生呢?搞得無家可歸,在外麵流浪,幾個孩子多可憐啊!”
“還不都是為了生個兒子。”
“兒子就那麼重要嗎?你和爸爸沒兒子,不是過得挺好的嗎?”
“有些人有封建思想,覺得女兒出嫁了,就是別人家的人了,生的孩子不跟自家姓,斷了香火。”
“那就讓孩子跟自家姓,不就行了?”
“事情哪有那麼簡單?你想讓孩子跟你姓,丈夫同意不同意呢?”
她豪氣地說:“不同意,就不要他了!”
“說是這麼說,真遇到這種事了,哪裏能這麼幹脆利落?如果你很愛他,你會因為孩子跟誰姓的事跟他鬧翻?”
她還是想不明白:“他把孩子跟誰姓看這麼重,我怎麼會愛他?”
“有可能是你先愛上他,後來才發現他那麼在意孩子跟誰姓呢?”
“那我在一開始就問清楚。”
媽媽笑起來:“你怎麼問?你一開始就問他‘將來我們的孩子跟誰姓’?”
她也覺得那樣挺唐突的。
媽媽說:“這些事,你嘴巴硬沒用的,等你遇到了,就知道事情不是那麼簡單的了。不過我希望你一輩子也別遇到這種事,還是找個沒有重男輕女思想的人,安安穩穩過一輩子。”
“你們生我的時候,是不是希望我是個兒子?”
“想是那麼想,有了你姐姐,再生一個,當然想是個兒子,兒女雙全嘛。但是生出來不是兒子,也照樣很高興。”
“那你們生姐姐的時候呢?有沒有希望她是個兒子?”
“沒有。第一個嘛,生男生女都行。”
“那你們怎麼給姐姐起個名字叫‘丁一’呢?那不是男孩子的名字嗎?”
“‘丁一’怎麼就是男孩子的名字呢?是‘第一個孩子’的意思。你爸爸愛標新立異,人家給女兒起名都是花呀朵呀,他說不好,要起就起個與眾不同的名字,剛好那時黨中央老是開會,一開會廣播裏就報那些政治局委員的名字,先是按姓氏筆畫排列,總是姓‘丁’的打頭,但姓丁的不止一個啊,就按名字的筆畫排列。你爸開玩笑說給你姐起個名字叫‘一’,以後進了政治局可以排在前麵。”
她撒嬌說:“你們偏心,給姐起了個第一的一,給我起了個甲乙丙丁的乙。我這個‘乙’不就是‘第二’的意思嗎?”
“給你起名‘乙’也隻是因為筆畫少,你爸爸說漢字裏麵,一劃的字就這麼兩個,你和你姐姐一人一個,根本沒有‘甲乙丙丁’那個‘乙’的意思。”
“當然有啊,不然我怎麼總是趕不上我姐姐?”
媽媽安慰說:“怎麼趕不上呢?你們不都讀了大學嗎?你姐姐就是出了個國,但這不是時間問題嗎?你遲早也要出國的。”
“不光是出國,她找男朋友也那麼順利。”
“你也會有男朋友的,”媽媽小聲說,“那個滿大夫,我問過了,還沒結婚。”
她臉上有點掛不住:“你幹什麼呀?又在向人推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