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苦難言,終於忍不住把上次去滿家嶺的經曆揀能講的講了一下,重點講滿大夫那些不通人情世故的地方。
但大家都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得了的:
“挺好的呀,挺可愛的呀!他還背了你呢!”
“多淳樸啊!難道你喜歡那些花言巧語的人?”
“別太挑剔了,他已經是十全九點五美了,再美就美得沒肚臍眼了。”
群眾的威力真大,丁乙跟幾個同學這麼一聊,馬上就覺得滿大夫的確挺可愛的,如果說一個同學誇獎他是謬獎的話,那麼個個同學都誇獎他,那就不是謬獎了,總不能每個人的眼睛都瞎了吧?要不怎麼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呢?
於是她給滿大夫打電話:“滿大夫,我生日那天照的相洗出來了,你想不想看看?”
她生怕他會說“看那個幹什麼?”,或者什麼更絕情的話,但他很感興趣地問:“你給我洗了一份沒有?”
她隻好現場撒謊:“當然給你洗了一份。”
“那我周末上你家來拿吧。”
“行,周六晚上七點。”
“行,我拿了就走。總共多少錢?”
她聽他又是“拿了就走”,又問多少錢,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沒好氣地亂說一通:“十塊。”
他一點沒聽出她在生氣,評價說:“挺便宜的,你找熟人洗的啊?”
“不是。”
“你洗的多大尺寸啊?”
“三寸。”
“怪不得。怎麼不洗大點呢?”
如果不是他的聲音沒變,她簡直以為跟她講電話的不是他了。她胡亂找了個理由:“我一般是先洗小的出來看看,再挑些好的放大。”
“嗯,這樣也行。用的什麼相紙啊?”
她自己一向用柯達相紙,但她沒注意別人用的是什麼相紙,又胡亂說:“柯達的吧。”
“嗯,柯達的不錯。好,那我星期六來拿。”
她不明白他為什麼對照片這麼感興趣,似乎也挺大方,不論價錢,隻求質量,也許學生時代有攝影的愛好?或者知道自己長得帥,特愛照相?
周末回到家裏,她特地對那些照片做了一番剪輯。別人相機照的,給她的都是單張,現在都給他了,她自己就沒了,還得想辦法從同學那裏搞到底片去洗一套。不過她已經把借口想好了,就說想放大,所以需要底片。
她自己相機照的那些,凡是有他的都找出來給他,反正她有底片,以後還可以加洗。但她把自己照得不好的照片都藏了起來,不能讓他看到她的醜樣子。
她仔細看了每張照片上的他,不管是什麼姿勢,不管是什麼角度,他照出來都顯得很帥。她也仔細看了照片上其他幾個女孩,發現她們也都照得很好,個個都顯得比本人漂亮,隻有她一個人照得最差勁,完全沒把她的優點捕捉到,搞得她猶豫起來,要不要把那些照片給他?他會不會看了照片愛上其他幾個女孩了?
最後她還是決定把那些照片給他,如果他認為其他女孩比她漂亮,他要愛上她們中的一個,那也隻能說命該如此。但她照得不好的那些照片,是絕對不能讓他看見的。
星期六晚上,他如約來了,穿著一件短袖運動衣,上麵有他醫學院的名字,看上去很舊了,大概是他讀大學的時候穿過的。腳下穿了雙皮涼鞋,也是很舊的感覺。
她在心裏感慨,他穿這些破東西都這麼帥,如果穿點好東西,不知道會帥成什麼樣了。看來這個世界還是公平的,對那些長相已經很好的,就讓他們貧窮一點兒,免得他們的尾巴翹上天去。
她見他滿臉是汗,就讓他到洗手間去洗個臉,自己則趁此機會到冰箱給他拿了瓶冰汽水。
他洗了臉出來,她把他帶到自己的臥室,讓他坐在寫字桌前。他接過冰汽水,邊喝邊問:“照片在哪裏?”
她把挑好的那套照片從抽屜裏拿出來,放在桌上:“凡是有你的,都給你洗了一張。”
但他不滿足地問:“沒我的能不能也讓我看一下呢?”
其實他那次是主角,他的那一套基本就是所有照片,剩下的就是她父母或者她一家三口的合影了,還有幾張她跟同學的合影,她想了想,也拿出來給他看。
他坐在寫字桌前,一邊喝汽水,一邊看照片,看得很仔細。看了一會兒,他突然問:“我和你一起用刀切蛋糕的那張呢?怎麼沒看見?”
那張她照的時候眨了眼睛,像個瞎子,她藏起來了,被他問起,隻好撒謊說:“可能切蛋糕時沒照吧。”
“怎麼沒照呢?我記得清清楚楚照了的。”
“可能洗漏了吧。”
他看了她幾眼,她盡可能裝得白璧無瑕,他沒看出問題來,又低下頭去看照片,剛一會兒,又問:“還有那張我用嘴喂你吃蛋糕的呢?也沒看見。”
那張她因為扭扭捏捏,又抿著嘴,沒照好,也藏起來了。
他還在查缺找漏,她眼看瞞不住了,坦白說:“那幾張都隻洗了一份,我照得不好沒給你洗。”
“你照得不好就不給我洗?”
“給你洗了幹什麼?讓你天天看著我的醜相笑話我?”
他沒說“你哪裏醜啊”,卻說了一句傷她心的話:“我怎麼會天天看呢,我不上班?”
她氣得殺他的心都有了,但他一點兒不知曉,懇求說:“拿來給我看看吧。”
她拗不過他,隻好把那些醜照片都拿出來了。
他一張一張地看,評價說:“這張是有點醜,眼睛都照成紅色的了,像兔子一樣。不過這張一點兒也不醜啊,怎麼也不給我洗一張?”
她接過來看了一眼,覺得真的不醜,不明白為什麼要把這張藏起來,遂大方地說:“你把這張拿去吧,我以後再去洗。”
他給三分之二的醜照片平了反,把那些他也認為罪大惡極的還給她,說:“算了,這幾張我就不要了,是有點醜。”
她指著被槍斃的照片開玩笑說:“沒人教過你,不能當麵說女孩子醜?”
他辯解說:“我又沒說你,我說的是照片。”
她見他那麼嚴肅認真,像在論文答辯一樣,不好再逗他,開玩笑說:“你怎麼對照片這麼感興趣?是不是準備拿回家哄你父母?”
結果還被她撞對了,他很老實地回答說:“嗯,是想給我父母看。”
“為什麼要用照片哄你父母?”
“不哄他們就要給我娶梅伢子。”
“你不喜歡梅伢子?”
他還是那個理由:“沒見過麵麼,沒共同語言,而且她隻上過小學。”
“那要上了什麼學才跟你有共同語言?”
“醫學院。”
她心一沉:“一定得上醫學院才跟你有共同語言?難道你在家裏還談醫院的事?”
“我開醫院要幫手嘛。”
她辯駁說:“幫手是幫手,妻子是妻子,這怎麼能混為一談呢?你開醫院,難道不可以雇個人做幫手嗎?”
“誰願意去山裏?”
她沒話可說了,看來他的軌道真的已經設定了,而且是鐵定。
她問:“你以前的那個女朋友是學醫的?”
“嗯。”
“她願意跟你去滿家嶺開醫院嗎?”
“不願意。”
“如果你娶老婆就是要人家跟你去滿家嶺開醫院,恐怕沒人願意做你老婆。”
“實在不行,就隻好娶梅伢子了。”
“梅伢子不是沒讀醫學院嗎?”
“我可以訓練她當護士。”
她感覺很哀傷,很無力,看來男人真的是事業的動物,愛情啊,婚姻啊,女人啊,對他們來說,都隻是事業的輔助品,能輔助他們的事業的,他們才會去娶,去追,去“愛”。
她知道自己在他的事業上一文不值,她不是醫學院畢業的,她也不願意跑到滿家嶺去當護士,他們兩人注定走不到一起。
4
滿大夫還在聚精會神地看照片,但丁乙突然覺得他像是在看X光片,臉上的表情一點兒都不浪漫,甚至都不家常,完全職業化,隻差把照片舉起來,對著光看效果了。
她認識他有幾個月了。這幾個月來,他的外表一點兒沒變,但她的感覺則變了很多,剛見到他時感受到的那份神秘,那份深不可測,現在已經蕩然無存,他就是一個從滿家嶺走出來,而且還會走回滿家嶺去的男人,他的世界非常簡單明了,他的想法非常簡單明了,根本沒她以前想象的那麼複雜和深奧,自然也就不神秘了。
她感慨地想,也許他這樣的人就該娶梅伢子,兩個人都不講什麼浪漫,就是在一起過日子。
對梅伢子來說,能從更邊遠的鄉下嫁到滿家嶺,而且是嫁給一個年輕英俊的醫生,自己還可以學做護士,不用下田,已經是一步登天幸福之極了。
對滿大夫來說,娶梅伢子雖然比娶醫學院畢業的女生在學曆上差一些,但也就是分工不同而已,娶個醫生,滿大夫可能要順帶幹點護士的活兒;娶梅伢子,滿大夫就多幹點醫生的活兒,沒多大區別。
她努力想象自己跟滿大夫在一起的情景,但實在想不出什麼細節來,隻能看到兩人走在崎嶇的山路上,前不見村,後不著店,漫長而艱辛。她知道跟他沒有未來了,隻好享受眼下這點溫馨。
柔和的台燈光下,他坐在她床邊的寫字桌前,而她坐在床上,兩人離得很近,房間不大,關著門,完全是一種談戀愛的感覺。她還從來沒邀請男人到她臥室裏來過,以前小靳雖然來過她家,但都是在客廳坐著聊天。而滿大夫已經幾次進她臥室了,還在她床上睡過午覺。她不知道是因為讓他進了臥室才產生了親密感,還是因為有親密感才讓他進了臥室。
她很喜歡從側麵看他,覺得他側麵的線條一點兒不像個說話硬邦邦的山裏人,倒像個滿腹詩書的溫柔情人。她想,幸虧他這麼不解風情,如果他解那麼十分之一的風情,今天就不會坐在她的臥室裏看照片了,肯定早就被人搶走了。
她希望他多看會兒照片,無休無止地看下去,而她就這麼默默地坐在他側麵,無休無止地看他。
但他終於把照片看完了,裝進紙袋裏,一口接一口喝汽水,結果吞得太急,不僅連打幾個嗝,還把自己嗆住了,一口汽水噴出來,灑得桌上到處都是。他急忙放下汽水瓶,去搶救裝照片的紙袋子,結果又把汽水瓶搞翻了,瓶子裏剩的汽水都流到了桌上。
她跑出去拿抹布,順便又從冰箱拿了一瓶汽水,開了蓋子,拿到臥室來,看見他正在小心翼翼地用他的運動衫下擺擦那個紙袋子。
她問:“照片沒打濕吧?”
“沒有。”
她把汽水瓶遞給他:“別喝太急了,看嗆著你。”
“又給我一瓶?我喝不完了。”
“喝不完帶在路上喝。”
“你不用退瓶子?”
“退也隻退一毛錢。”
“一毛錢放在我們滿家嶺,可以買半斤鹽了。”他又在桌前坐了下來,開始喝汽水,大概是在為滿家嶺的人節約半斤鹽錢。
她擦了桌子,坐下跟他聊天:“你剛才說實在不行就娶梅伢子,那要到什麼情況下才叫‘實在不行’?”
“如果我二十九還沒找到女朋友,我就娶梅伢子算了。”
她覺得這個“二十九”挺怪的,怎麼不湊個整數“三十”呢?她好奇地問:“為什麼二十九?”
“因為男人三十歲一定要生仔。”
“如果男人三十還沒生仔,就怎麼樣呢?”
他答不上來。她估計又是“全嶺的人都會罵”之類。
她狐疑地問:“你還不到二十九?”
“快了。”
“聽我爸爸說,副高以上職稱才能開專家門診。”
“你爸爸開專家門診?”
“我爸爸是大學教授,開什麼專家門診?”
“那他怎麼這麼了解專家門診呢?”
“他看過專家門診嘛。”
“哦,他什麼病?”
“糖尿病。”
“叫他少吃點。”
她覺得他說話太不禮貌,回擊說:“他是吃得很少啊。你忘了那次你在我們家吃飯的時候,我們幾個人加起來還沒你吃得多。”
他沒覺出她話裏的譏刺,很驕傲地說:“我們滿家嶺的人都不得糖尿病。”
“為什麼?”
“種好。”
她很不喜歡他這種傲慢的口氣,好像在說她家種不好一樣。不過她也想不出什麼話駁倒他,雖然滿家嶺的人不得糖尿病可能是因為窮,但她無法證明,所以幹脆打住,扯回自己關心的話題:“你們醫院提副高職稱不看工作年限?”
“怎麼不看?”
“那你怎麼能在三十歲之前就提了副高並開了專家門診?”
“我頂替我導師,他出國了。”
“哦,還興這樣啊?”
“就幾個月麼。”他麵露得意之色,“他帶的研究生也是我在帶,他走的穴也是我在走。”
“你還會唱歌?”
“不會。”
“你不會唱歌怎麼走穴?”
“我走的是大夫的穴,是做手術。”
難怪他這麼忙!她安慰說:“等你導師回來了,你就不用頂替他幹這些活兒了。”
但他似乎並不喜歡這個前景,情緒驟然下跌,好一會兒才說:“其實病人都說我比他醫術好,他們說我導師回來了他們也不找他看了,找我看。”
她覺得那好像有點危險,搞不好會得罪他的導師,很想提醒他一下,但又覺得病人隻不過是臨時哄哄他而已,誰不知道薑還是老的辣?現在他導師出國了,病人就來拍他的馬屁,好讓他給他們精心治療。等他導師一回來,那些病人肯定都跑去拍他導師馬屁去了。
就她個人來說,她對他和他導師誰的醫術更高不感興趣,反正她沒有第二條闌尾要割,其他外科疾患離她也很遙遠,就不掃他的興了,遂又扯回自己關心的話題:“既然你們滿家嶺的男人三十歲一定要生仔,你怎麼不早點結婚呢?”
他答不上來,茫然地看著牆上的掛曆。
但她猜出來了,很可能是被那個醫學院畢業的女朋友給拖慘了,他可能一直以為能跟那個女朋友結婚的,那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兩個人都是醫學院畢業的,夫妻倆到滿家嶺去開醫院,一個搞外科,一個搞內科,或者一個搞男科,一個搞女科,事業婚姻雙豐收。
但那個女朋友去了滿家嶺一趟,發現那裏條件太艱苦了,於是打了退堂鼓,這下就把滿大夫給害慘了,一拖就拖到了快三十,大好的光陰都給拖沒了。
她問:“現在隻剩下一年多時間,你能擔保這點時間裏你能結成婚?”
“能。”
“梅伢子會在那裏等著你?”
“她等我幹什麼?”
“就是啊,如果你二十九歲的時候,她已經出嫁了,你怎麼辦?”
“那就她妹妹桃伢子吧,再不行就是她另外一個妹妹杏伢子。”
她忍不住笑出聲來:“原來有三個梯隊在那裏等著你啊?難怪你不著急。”
他也跟著笑。
她問:“你怎麼轉來轉去轉不出梅伢子那一家呢?”
“不是一家,是——一個村的,都是親戚。”
“那你怎麼轉來轉去轉不出梅伢子那個村呢?”
他搔搔腦袋:“隻有那裏的人才願意嫁到滿家嶺來。”
說來說去還是轉不出滿家嶺!誰願意嫁到滿家嶺去,他就娶誰,對他來說,娶誰都一樣,都是他開醫院的幫手,生孩子的工具。
她提醒他說:“就算你趕在二十九歲的時候結了婚,你怎麼能擔保一年當中一定能生出伢來呢?”
他答不上來,準備開溜,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顯然是事先準備好的十元鈔票,放到桌子上,推到她麵前。
她沒謝絕,但也沒拿那錢。
他心滿意足地拍拍手中的紙袋:“這些照片哄他們半年沒問題的。”
“幹嗎要用照片哄呢?不是還可以找人冒充嗎?”
“到哪裏找人冒充?”
“我不是可以冒充嗎?”
他不太相信地看著她:“你國慶——還能冒充?”
“怎麼不能?”
“你到那時還沒男朋友?”
“有也不礙事。”
他很開心:“真的?那太好了,還是我給你出路費。”
她心情矛盾地看著他,看到他開心,她也很開心,但想到自己對他的意義隻在冒充女朋友上,又很心酸。
他一點兒沒覺察,喝完了第二瓶冰汽水,打了幾個嗝,上了一趟廁所,就告辭了。
她照例送他下樓。
到了樓下,他照例說:“我走了”。
但這次她不再勉強要遠送他了,也不再想法挽留他,知道這些都沒用,他根本就不懂,也沒有這方麵的需求。他現在肯定在惋惜看照片用掉的時間,急著趕回實驗室去。
看著他迅速消失的背影,她想起徐誌摩那首《偶然》,以前她每次讀到“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的時候,都會感到一種悲涼,但不明白悲從何來,今天好像終於搞明白了。
她回到家,看著他坐過的椅子,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憑著記憶,把徐誌摩的《偶然》抄在那份掛曆上,不過做了些篡改:
偶 然
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
偶然投影在你的山心——
我曾經訝異,
也曾經歡喜——
以為可以永遠追隨你的蹤影。
你我相逢在醫院的病房,
你有你的,我沒我的,方向;
我記得也好,
最好我忘掉,
在這交會時你放的光亮!
5
雖然還有國慶和春節冒充滿大夫女朋友的機會,但丁乙已經不像第一次那樣期盼了,甚至有點後悔答應了他,想到那漫長的路途,她就心裏發毛。
如果說第一次答應冒充他的女友,還滿懷著希望,以為會弄假成真的話,那麼這次明明知道跟他沒戲,怎麼還會答應他,連她自己都搞不明白。
現在她隻希望他在這段時間內能找到一個醫學院畢業的女朋友,那她就不用跟他去滿家嶺了。但一想到他某天會打個電話來,說“我找到女朋友了,你國慶不用跟我回去了”,她又萬分失落。
那段時間,她很怕接電話,怕他打來報喜的。
哪知越怕越出鬼,他真打電話來了。
“你要不要幾子?要我就給你送過來。”
“哦——你說的是‘麂子’吧!”她疑惑地問,“你要送我麂子?”
“你要我就給你送過來。”
她沒看見過麂子,但從“麂”這個字的構造猜出應該跟鹿差不多,於是眼前浮現出一頭可愛的梅花鹿來,頭上長著枝枝丫丫的鹿角,但滿大夫一點兒不解風情,雙手緊抓鹿角,拖著拽著去擠公車。她忙說:“不用,不用,你送來了我在哪裏養它?”
“又不是活的,你養它幹什麼?”
“哦,死的?你從哪裏搞來的?”
“我爸獵的。”
她眼前又浮現出他扛頭死鹿擠公車的畫麵,覺得有點恐怖:“你爸獵的?什麼時候獵的?”
“去年。”
她幾乎聞到一股死動物的腐臭味了,推脫說:“我不喜歡死動物,多臭啊。”
“一點兒不臭,風幹了的。”
這回她眼前浮現出的是他扛頭鹿標本擠公車的情景,那鹿被開了膛,壓平了,四腳八叉穿在一根棍子上,像個超大的風箏。他在車裏擠來擠去,大風箏紮在周圍的乘客身上,贏得一片叫罵聲。
她斬釘截鐵地說:“不啦,風幹的也不要!”
他很失望:“我媽特意請人帶來的。”
“哦,你媽請人帶來的?那還是你留著吧。”
“是帶給你的。”
“帶給我的?”
“嗯。”
“她怎麼想到帶東西給我?”
“你是我女朋友嘛。”
“哦,差點忘了這檔子事。”
他解釋說:“前幾天滿大富回家去,就是上次他媳婦跟你一起住院的那個,他是滿家溝的人,我請他把照片帶回去給我爸媽看,我媽就請他帶了一些麂子肉來給你吃。”
原來是麂子肉!怎麼不早說呢,差點把人嚇死。
她問:“真的?專門帶給我吃的?”
“嗯。”
她感動得不知說什麼好:“這真是太感謝她老人家了,還沒忘記我。”
“我媽說你愛吃熏山雞,想再帶給你幾隻,但我家的熏山雞上次全都給你了,現在又打不到山雞,隻好給你帶了麂子肉。我媽說風幹的麂子肉比熏山雞還好吃。”
“太謝謝她老人家了!”
“哪天我給你送過來?”
“你忙不忙?忙的話我自己過來拿。”
“好。星期六晚上七點?”
“行。”
星期六晚上七點,他按時來了,還是穿著那件有校名的舊運動衣,還是滿頭大汗,但這次他不用她帶領,自己主動說:“我去洗個臉。”
她趕快去冰箱拿飲料,這回沒拿汽水,拿了一罐可樂。
他洗了臉回來,指指地上的一個布口袋:“麂子肉在那裏麵,你找個東西裝了,我好把袋子拿回去。”
她把飲料遞給他,到廚房去找了個塑料袋,把布袋給他騰出來,還把上次裝山雞的布袋子也找出來,一並還給他。
他接了袋子,加快速度喝飲料,大概又是怕浪費了。
她問:“你不坐一會兒?”
“不了,我還要做實驗。”
她誘惑說:“我把幾張照片放大了,你想不想看?”
他馬上忘了實驗的事:“想看,在哪裏?”
她從抽屜裏拿出幾張放大的照片,有他們兩人的,也有她家三人和他合照的,是她認為自己照得比較出色的幾張。
他一屁股坐在寫字桌前,邊喝飲料,邊一張張仔細看。
照片的確照得很好,老的慈祥,小的恩愛,老的兩個坐在前麵,兩顆頭靠得近近的;小的兩個站在後麵,兩條臂挨得攏攏的。四個人的眼睛都一眨不眨地望著前方,連眼神都挺像。
他又拿起一張他們兩人的合照:“這張也是,不知道的人肯定以為是——兩口子。”
“知道的人呢?”
“知道的人就知道不是兩口子了。”
“為什麼?”
“因為不相配,你是城裏人,我是農村人。”
“你現在不也在城裏嗎?”
他想了一會兒,說:“你是教授的女兒,我爹媽字都不認識。”
“又不是我爹媽跟你爹媽結婚。”
他愣了一陣,歎口氣說:“唉,世界上要是真有女人像你這麼想就好了。你的男朋友太幸福了。”
“我沒男朋友。”
“你到現在還沒男朋友?那你太挑了。”
“嗯,我是很挑,但我挑的不是錢財或者家庭,我挑的是人才。”
他挺認真地想了一下,提議說:“你可以叫你爸爸幫你找,你爸爸是大學教授,肯定認識很多人才。”
“但是我不喜歡大學裏的人才。”
“那你喜歡哪裏的人才?”
“我喜歡醫生。”
“嗯,醫生也是人才,跟大學的職稱是一樣的。”
“你們科裏有沒有什麼人才?”
他思索起來:“我們科裏算得上人才的差不多都結婚了,隻有兩個沒結婚,一個是我,還有一個是小鄧,不過他有女朋友,快結婚了。”
“你呢?”
“我?”
“你還沒女朋友吧?”
他好像覺得她在揭他的短一樣,不快地說:“你知道還問。”
她厚著臉皮說:“那我就找你做男朋友吧。”
“但是我條件不夠啊。”
“你不是人才嗎?”
“但是我別的條件不夠啊。”
“什麼條件?你是農村人?你爹媽沒文化?我剛才不是都說過了嗎?”
他看了她一會兒,問:“你剛才說的就是你自己的意思?”
“不是我自己的意思我幹嗎要說?”
“你是說你不嫌棄我是農村人?”
“不嫌棄。”
“你是說你不嫌我爹媽沒文化?”
“嗯。”
“你是說——”
她摟住他的脖子:“你別‘你是說,你是說’了,我說了什麼你都聽不見嗎?”
他的心跳像打鼓,但他說話的聲音像蚊子叫:“聽得見。”
“那你聽不懂嗎?”
他紅著臉,喃喃地說:“是我發夢吧?”
“不是發夢,是真的。我喜歡你,從住院的時候就喜歡你了——”
他很驚訝:“從住院的時候?那有好幾個月了呢。”
“是啊。”
“那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呢?”
“我等你來追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