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我願意放下所有驕傲來愛你
她下了個決心,一定要把這個人狠狠整一頓,整得他愛上她,愛進骨頭,愛進靈魂,然後她再像他現在一樣,狠狠冷落他,讓他嚐嚐愛情這杯苦咖啡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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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發生的事,證明丁乙的保密是完全有必要的,幸好她沒告訴父母她那所謂同學就是滿大夫,不然就尷尬了,因為滿大夫從回來之後就仿佛駕鶴西去,杳無音訊。
她越想越覺得他這個人不懂道理,不通人情世故。人家幫了你那麼大的忙,你不說送份謝禮,電話總該打一個吧?
其實也不是什麼不通人情世故,他在滿家嶺的那幾天,還是很懂得照顧她的,那是他在盡地主之誼。是啊是啊,地主之誼不也是一種人情世故嗎?既然懂得主人要照顧客人的道理,那怎麼會不懂“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道理呢?
真正的原因或許還是他有女朋友,隻不過那個女朋友吃不起長途跋涉的苦,不願意跟他回滿家嶺而已。他是個孝子,又是個賢男友,既要照顧到父母,又不想得罪女朋友,於是想出這麼個餿主意,利用她對他的好感,讓她來做這個吃力不討好的“滿家嶺版”女朋友。
但這能怪誰呢?隻怪她對他有那份好感,不然憑他給的那點好處——幫她報銷來回的路費——誰會冒死跟他回滿家嶺?
她越想越氣,決定再也不上他的當了,如果他國慶啊春節啊什麼的再來請她幫忙,她堅決不理他。
她甚至對一個追了她多年的舊同事小靳網開一麵,一起出去看了兩次電影,還逛了一次街。
但兩場電影看完,一場街逛下來,她還是沒感覺。
她硬氣了一段時間,還是放不下滿大夫,於是又開始琢磨怎樣才能找到機會進一步了解了解他。終於有一天,她想出個點子,急忙付諸實踐,先打電話給他:“滿大夫,我是丁乙,還記得我嗎?”
“怎麼不記得?”
她心裏一陣甜蜜,但他接著說:“你名字太怪了,一下就記住了。你找我幹什麼?”
俗話說,聽話聽聲,鑼鼓聽音,她從他這句話裏聽出的“聲”就是“煩不煩啊你”,她差點摔電話,但又怕是自己多疑,便強壓著不快說:“想請你幫個忙。”
“你病了?”
“沒有。”
“那你的什麼人病了?”
她哭笑不得:“別咒人了,你怎麼老想著誰病了?”
“不病你找我幫什麼忙呢?”
“不病就不能找你幫忙了?”
“到底是幫什麼忙?”
“電話裏說不方便,我們可不可以約個地方見麵談?”
“我很忙。”
她正準備執行第二套方案——開溜,但他又丟出一句:“明天中午吧,還是醫院對麵那個麵館。”
她愣了一下才悟出他這是同意見麵了,馬上說:“明天中午十二點行不行?”
“行。”
第二天,她課都不上了,著力打扮了一番,打的來到他醫院門前,去了那家麵館,十二點還差十分鍾。
她發現麵館就一個師傅,收款的煮麵的擦桌子的捅爐子的,都是那個中年男人,可能每天聞油煙味聞多了,有點發福,臉上也是油光滿麵。
她對那人說:“師傅,我要兩碗牛肉麵。”
師傅報出一大串名目,似乎牛肉麵也分五十六個民族。
她一個民族也不了解,隻好如實相告:“我也不知道那個麵叫什麼名字,我隻知道裏麵有牛肉,就是上次對麵那個醫院的滿大夫點的那種。”
滿大夫的名字似有如雷貫耳的作用,麵館師傅馬上就明白了:“哦,我知道了。你去年在我這裏吃過麵吧?”
她不知道麵館師傅是不是把她跟誰搞混了,澄清說:“我去年沒來過,是今年春天來的。”
“哦,那就是春天,你看我這記性,當成去年了。”
她跟師傅攀談起來:“您跟滿大夫是同鄉啊?”
師傅像受了莫大侮辱似的,急忙發表嚴正聲明:“不是,不是,他是滿家嶺的,我是滿家溝的。”
她聽到“滿家嶺”“滿家溝”幾個字,覺得分外親切,還馬上聯想起滿家溝的野花,開玩笑說:“滿家溝滿家嶺不是一回事?”
“當然不是一回事,我們滿家溝多繁華,哪裏像滿家嶺,深山老林的,他們嶺上的人從來沒出過遠門,好多人連縣城都沒去過,更別說到我們A市來了。”
“滿大夫不是滿家嶺的人嗎?他不就在A市工作嗎?”
“那也就他一個,但我們滿家溝像我這樣在A市工作的,多得很。”
“都是開麵館的?”
“誰說的?幹什麼的都有,還有出國的呢。”
她對滿家溝相比於滿家嶺的先進性不感興趣,轉彎抹角地打探:“滿大夫經常到你這裏來吃麵吧?”
“嗯,經常來,他喜歡吃我做的麵,比他們醫院食堂的飯菜好吃。”師傅表功說,“我每次都便宜賣給他。”
“滿大夫他女朋友不吃辣吧?”
“他女朋友?我不知道啊,你不是他女朋友?”
她聽了這話很高興,這說明滿大夫還沒女朋友,雖然也可能是滿大夫不願意帶女朋友來這種沒檔次的地方,但也不能排除他沒女朋友的可能。
十二點過了幾分鍾,她才看見滿大夫匆匆忙忙從醫院出來了,還是穿著白大褂,戴著白帽子,胸前還是掛著白口罩。從衣領敞開的那塊,她甚至認出他裏麵穿的還是那件回滿家嶺穿過的舊襯衣。但他那麼大步流星地往麵館一走,再高大軒昂地往她麵前一站,她就忘了一切,隻顧瞻仰他的儀容了,還馬上慶幸及時斷絕了跟小靳的來往。
他見她麵前的桌上已經擺著兩碗麵,二話不說,坐下就吃,還是像上次一樣,鯨吞式吃法,吃得津津有味,旁若無人。
她也像上次那樣,用筷子挑著麵,無聲無息地吃著,邊吃邊偷偷看他。
他一口氣吃掉了大半碗麵才問:“什麼事?要我幫什麼忙?”
她按照事先想好的台詞,低聲說:“是這樣的,再過幾星期,就是我的生日了,我爸媽很想我把男朋友帶回去一起慶祝。上次五一我跟你回家,是對我父母撒了謊的,說我找到了男朋友,五一是跟男朋友回家去了,不然他們不會準我的假,所以這次呢……”
他很懂行地說:“是不是想讓我冒充你的男朋友?”
“嗯。”
“那你怎麼說在電話裏談不方便?”
“這個在電話裏談……方便嗎?”
“有什麼不方便?你就告訴我一個時間地點就行了。”
“你願意冒充啊?”
“你幫了我的忙的嘛,我當然要幫你的忙。”
“那就這樣說定了。”
他十分老練地安排說:“你提前一星期打個電話給我,提醒我一下。再就是你和你爸爸媽媽喜歡吃什麼,你先買好,到時交給我提過去。”
她見他這麼公事公辦,心裏有點不舒服,真的是冒充啊?難道就沒一點兒順手牽羊的意思?怎麼不說“你和你父母喜歡吃什麼,我買了給你們提過去”?我上次去你家還給你父母買了禮物呢。
不過這總比完全沒機會接觸好,可能他就是這麼個人,你不把話說得百分之百清楚,他就不知道你是什麼心思。
她原來沒想到他會這麼爽快地答應,隻想死馬當作活馬醫,最後試探他一次,不行就算了。但他這麼爽快地答應了,她還得想辦法在父母那邊自圓其說了。如果說是在跟滿大夫談戀愛,又怕她父母每個星期都叫她把滿大夫帶回家吃飯。但如果不說是在談戀愛,又沒辦法交代為什麼滿大夫會出現在她生日慶典上。
她絞盡腦汁也沒想出個萬全之策,隻好決定冒個險,就對父母說是在跟滿大夫談戀愛,大不了以後找個理由說跟他吹了就是了。
生日之前一星期,她打電話提醒他,他還記得:“好的,好的,我知道,是上午十點吧?我會準時到你家的。”
“但我買了禮物怎麼交給你?”
“嗯,這倒是個問題,”這回他開竅了一點,“還是我去買禮物吧,你告訴我他們喜歡什麼,我買了提過來,免得我們還得找個時間交接禮物。”
他答應自己買禮物,讓她很高興,但他給的那個理由,又實在叫人心寒,完全是為了少跟她見次麵,這個人真是可惡!
她無奈地說了兩三個禮物的名稱,他都記下了,說到時一定會辦好。
她打完電話,越想越心酸,怎麼剛剛喜歡上這麼一個人?完全是根木頭!還是根濕木頭,點都點不燃,而且是根在茅坑裏泡濕的木頭,總有股臭味,丟了覺得可惜,怕裏麵還是不臭的,不丟又時時冒點臭氣,真的很煩人。
她下了個決心,一定要把這個人狠狠整一頓,整得他愛上她,愛進骨頭,愛進靈魂,然後她再像他現在一樣,狠狠冷落他,讓他嚐嚐愛情這杯苦咖啡的滋味。
2
丁乙生日那天,滿大夫踏著鍾點準時到來,提著他們事先就講好的禮物,打扮得也不算太土氣,穿著一件短袖白襯衣,式樣跟丁爸爸的差不多,檔次比丁爸爸的差若幹,但他“衣服架子”好,穿得有棱有角的,很帥氣,下麵貌似一條嶄新的黑長褲,褲線鋒利得能切開豆腐,腳下是一雙皮鞋,至少有八成新。
她特別注意到他的頭發,因為沒戴白帽子,頭發很顯眼,肯定梳理過了,沒像亂草一樣堆在頭上,但也不像那次在塘裏洗過澡之後那麼柔順,介於中間狀態,其他地方都還服帖,就是頭頂有一撮,倔強地立在那裏。
丁家父母像迎接貴賓一樣迎接滿大夫,丁媽媽更是笑眯眯地上下打量,還問候了他父母。而他也挺自然地叫了“伯父伯母”,當她父母稱他“滿大夫”的時候,他還知道謙虛一把:“就叫我小滿吧。”
丁乙鬆了一口氣,看來這小滿還不完全是山頂洞人,多少也知道一點兒現代社會女婿拜見丈母娘的禮節,不過這很可能是他那正宗女朋友給訓練出來的,令人有點不舒服。
接下來的情節有點尷尬,小滿話不多,盡管丁父丁母都是很健談的人,也一直在拋磚,但也沒能從小滿嘴裏引出多少玉來,大多數時間都是丁父丁母輪番脫口秀,小滿隻是一介聽眾,而且是個沒反應的聽眾,凸顯其他有反應的聽眾都像是些托兒。
小滿也沒什麼愛好和特長,不會下棋,不會打牌,電視節目更是摸風,看哪個連續劇都摸頭不是腦,對國家大事也是一問三不知,完全沒法將談話持續下去。
好在很快就開飯了,一切娛樂活動均告合情停止,四個人在桌邊坐下,小滿端起飯碗,略帶譏諷地說:“這麼小的飯碗,還沒我一個拳頭大,那得盛多少次飯啊?”
丁乙聽得麵紅耳赤,張口結舌,這可是她沒預料到的,隻在擔心小滿不說話,還沒想到他會亂說話。
幸好丁媽媽富有幽默感,一個玩笑解了女兒的圍:“沒事,我離廚房近,你吃完了交給我去盛,我正想多活動活動呢,可以減肥。”
哪知小滿悶頭甩出一句:“走這點路能減肥?”
丁媽媽好脾氣地說:“那你給我介紹個減肥的方法。”
“找個美容醫生割板油就是了。”
丁媽媽差點笑噴了,連聲誇讚:“小滿太幽默了!說話太有意思了!”
小滿的吃相還湊合,沒像吃麵時那樣聲光色電俱全,而是默片時代的風格,隻有畫麵,沒有音響,但正因為沒有音響,就得加倍利用畫麵,於是人物的動作就顯得有點誇張。
丁家的三個人吃飯的姿勢差不多,都是扒一口飯到嘴裏,就放下飯碗,閉口咀嚼,等這一口吞了,才會扒下一口,中間還植入一點兒吃菜喝湯的畫麵,並拉點家常。
但小滿就不同了,雖然也是端著飯碗扒飯,但他一端碗就不放下,而且筷頭子極勤奮,每次都要扒拉好多下,把一批一批白米飯送入他那深不見底的加工廠,好像不塞滿一口就會讓牙空轉,而那樣就浪費了機械能一樣。
一碗飯愣是三口就讓小滿消滅了,很尷尬地看著空碗發愣。
丁乙趕緊向他伸出援助的手,搶在媽媽前麵說:“把碗給我,我給你盛飯”。
她隔著桌子接過他手裏的飯碗,繞過媽媽,到廚房替他盛飯,盛滿後還用鍋鏟狠狠壓了幾下,然後再加一些飯在上麵,希望這樣能湊足四口。
她回到桌邊後,幹脆跟媽媽換了座位,就坐在客廳通廚房的險要地段,獨家承包他的盛飯任務。
小滿吃飯比較被動,從不主動夾菜,叫他夾他也不怎麼夾,但如果有人夾給他,他也不推脫,伸過碗來接住,隨你們往上堆,等你們堆得不好意思,自動停止了,他才將端碗的手縮回去,然後就連菜帶飯大口扒進嘴裏。看他吃得那個香甜勁,你肯定以為丁家做的都是山珍海味,滿漢全席。
丁媽媽高興地說:“平時淘神費力做頓飯,不是這個菜剩下一大半,就是那個菜剩下一大半,煮鍋飯要吃好幾天。今天可好了,總算能吃完一盤菜了。”
丁乙覺得媽媽的話說得很保守,今天可不是吃完一盤菜的問題,而是盤盤菜都吃得見了底,飯鍋子更是一路告急,她盛飯的時候稍不小心就會把鍋底刮得噗噗響。
丁媽媽樂得合不攏嘴:“我就喜歡小滿這樣的,胃口好,這樣我們做飯的才有奔頭啊!”
丁爸爸也讚賞說:“好,年輕人吃得多就好。現代人的通病就是三餐飯不好好吃,盡吃零食喝飲料,把體質都搞壞了。”
而小滿則是一臉“吃自己的飯,讓別人去說吧”的神情,對丁父丁母的讚賞沒有反應。
那頓飯基本上是小滿一個人在吃,其他三個人在觀賞兼跑堂,以看為主,以替他夾菜盛飯為輔,自己吃飯的事都忘到腦後去了。
丁乙不由得想起以前喂過的一隻貓,是媽媽撿回來的流浪貓,不知餓了多少天了,撿回家來後,喂什麼吃什麼,一點兒不刁嘴。
那幾天他們三人的唯一中心任務就是喂那隻貓,裝一碗食物,放在貓跟前,三個人就圍在那裏看貓進食。後來那貓吃飽了,吃脹了,躺那裏一動不動,喉嚨裏發出一種心滿意足的響聲。
但沒過幾天,那貓就逃走了,三個人好生難過。媽媽感歎說:“都說野貓養不家,我還不信,看來真是這樣。這下好了,我們不用天天做貓食了。”
過了幾天,那貓又回來了,又是餓得奄奄一息,三人又喂它,它又躺那裏猛吃,吃飽後又逃。
直到有一天,那貓徹底逃跑了,再也沒回來。丁乙為此難過了很久,覺得一定是被車給碾了,不然它餓了肯定會回來。
不知道為什麼,她看小滿吃飯的樣子,就覺得他很像那隻貓,心裏對他是憐憫多於厭惡。
午飯後,丁父丁母退到臥室去睡午覺,客廳裏隻留下兩個年輕人。
小滿問:“現在可以走了嗎?”
她一愣,低聲說:“現在就走?晚上還要搞燭光晚餐,我幾個同學還要給我送蛋糕來呢。你想睡個午覺嗎?”
“睡一個吧,反正沒什麼事。”
她把他帶到自己臥室裏:“你就在這裏睡吧。”
他也不客套,爽快地說聲“好”,就躺床上去了,而且很快就睡著了。
她看著他橫陳的“玉體”,哭笑不得,真是個木頭,也沒問問“你在哪裏睡”,也不管這裏是人家的閨房,就這麼放倒就睡,而且連鞋都不脫。
她走到床前,幫他脫了鞋,把他的腳搬到床上去,站在那裏打量了一會兒,覺得他睡著的樣子很可愛,主要是他臉的輪廓很好看,醒著睡著都好看。
她關上臥室門,歪在一張單人沙發上看書,看著看著也睡著了。
睡夢裏,她看見他起了床,把她抱到床上,讓她躺下,自己坐在床邊欣賞她。
但等她醒來的時候,發現那人還在床上呼呼大睡。
晚上,她的幾個研究生同學和幾個高中同學都來了,高中同學裏已經有兩人結了婚,但還沒孩子,所有來賓都像約好了一樣,沒帶男朋友或丈夫,一屋子除了丁爸爸和小滿,全是女的。
大家的興趣都在小滿身上,有的逗他,叫他說家鄉話,還有的跟他拉關係,說以後病了就去找他。他雖然沒什麼幽默感,但挺有喜感,甩出來的話都比較硬邦邦,逗得一屋子的人大笑不止。
燭光晚餐上,大家唱了生日歌,壽星佬吹了蠟燭。在眾人要求下,壽星佬還跟小滿合切了蛋糕,爸爸忙不停地為大家照相,其他帶了相機的也不甘落後,一時間鎂光燈閃閃,很有記者招待會的味道。
小滿照相時特敬業,誰叫照相都不扭捏,叫“笑一個”就笑一個,叫“靠近點”就靠近點,叫“把手搭她肩上”,就把手搭她肩上。後來那幫高中同學鬧暈了,把生日宴搞得像鬧洞房一樣,居然吆喝起“小滿用嘴喂丁乙吃蛋糕”。
這下丁乙有點不好意思了,但小滿很聽指揮,真的用嘴咬著一塊蛋糕去喂她。她躲著不肯接,幾個高中同學全都起哄,有一個還捉住她往小滿跟前推,她正想掙脫,小滿自己伸出手來抓住她,用嘴把蛋糕渡到她嘴跟前,她隻好抿著嘴碰了一下蛋糕。
鎂光燈閃閃,幾台照相機同時抓住了這曆史性的一刻。
她一邊照相,一邊心慌,如果這事成不了,我拿這些照片怎麼辦啊?
等一切都搞完了,也快十一點了,他適時地告了辭,丁父丁母都一再邀請他經常來玩,說“你家不在A市,就把這裏當你的家”,他全都“好的,好的”答應了。
她送他出來,兩人一起下樓。到了樓外,他說:“我走了。”
她恨得直咬牙,但仍然跟著他走,含蓄地問:“你今天過得開心嗎?”
“開心。”
她正在遐想這個回答,他大煞風景地說:“就是落下的實驗室的活兒太多了,今天回去得加班加點。”
她客氣說:“那我真不該把你抓到這裏來耽誤你一天了。”
“就是,以前我給別人幫忙,都是半天,隻吃一頓飯就行了。”
“這麼說你以前還冒充過別人的男朋友?”
“嗯。”
“幾次?”
“兩次。”
“難怪你那麼老練呢。”她想,你在那兩家隻吃一頓飯,是不是人家一看你吃飯的樣子就把你開銷了?你還在這裏得意!她開玩笑說,“那你怎麼不早說?早說了我早就讓你走了。”
“我怎麼沒早說呢?我吃過午飯就說了,但你說晚上還有活動,我怎麼好走呢?”
她生氣地說:“那你現在還不趕快跑回去幹你的活兒去?”
“你跟著我,我怎麼跑?”
她氣昏了,站住腳不走了。他真的跑起來,她忍不住叫道:“滿大夫,等一下,把幫忙買禮物的錢給你。”
他居然也不客套,返回來報賬說:“整數是四十五塊,零頭就算了。”
她冷冷地說:“你等在這裏,我上樓去拿錢。”
等她拿了錢下來,發現他真的站在那裏等她。她氣惱地把一張五十的票子塞到他手裏,轉身就走。
他在後麵叫她:“你給多了,我找你五塊!”
“不用了,算我給你的工錢吧。”
“說了是幫忙嘛,工錢我不會要的,不過就算車錢吧。”
她回到家,氣得哭了一場,第二天眼睛還有點紅腫,媽媽發現了,問:“怎麼回事?跟小滿鬧矛盾了?”
她再也藏不住了,全盤托出,講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講完了,問:“媽,你人生經曆比我豐富,你給說說看,這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媽媽分析說:“也許他就是這麼個人,在那個嶺上長大,沒跟外麵的社會打過多少交道。雖然在城市裏讀了幾年大學,又工作了幾年,但很可能都是在醫學院或者醫院那個環境裏,不是埋頭讀書,就是埋頭工作,沒有社交經驗。”
“我不是怪他不懂禮數,而是怪他一點兒都不在乎我。”
“也許他不是不在乎,而是根本沒想到你會喜歡他呢。連那個農村出來的女朋友都拋棄了他,他怎麼會想到一個城裏姑娘,大學教授的女兒,本人又是研究生,會喜歡他呢?”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
“要麼就直截了當給他明說了,要麼就幹脆放棄算了。”
她想了一會兒,說:“我還是放棄他吧,這種工作狂,今後即使結了婚,也沒好日子過。”
“那倒也是。但是現在很多男人,是既不搞工作,也不管家庭,成天晃蕩,那樣的人也很煩人啊。”
姐姐來電話的時候,她也跟姐姐談到滿大夫的事,姐姐聽得哈哈大笑:“你這個滿大夫太有意思了,我還沒見過這麼有個性的人。”
“你覺得他能不能被改造成姐夫那樣的好男人?”
“你姐夫是什麼好男人?滿身是缺點。”
“什麼缺點?”
姐姐列舉了姐夫幾條缺點,接著說:“小妹,可能男人都差不多,愛情對於他們來說,隻是結婚的前奏,婚一結,前奏就結束了,他們完成了結婚這個大任務,就接著幹事業去了。小滿不過是前奏表演得差一點兒而已,但男人的主旋律都是一樣的。”
3
姐姐的一席話,對丁乙來說既有打氣的作用,又有泄氣的作用。打氣是局部的,泄氣是整體的。
既然滿大夫不過是前奏表演得差一點兒,那就說明他不是對她一個人不在乎,而是對所有女人都不在乎,這讓她心裏好過了一些。但既然男人都是事業型動物,婚姻隻是他們必須完成的一個任務,而愛情隻是完成這個任務的手段,那就不要指望在這個世界上找到天長地久的愛情了,這又讓她十分沮喪。
她無法理解男人,一個人怎麼可以連愛情也不需要就能活下去?對她來說,從知道“愛情”這個字眼開始,就一直在渴求愛情,一直在尋找愛情,一直在憧憬著能遇到一個人,彼此相愛,直到海枯石爛。如果沒有這個甜蜜的遠景,生活還有什麼意思?
事業究竟是個什麼玩意,直叫男人們以身相許,連愛情都可以放棄?
她是學商務英語的,在公司幹了兩年,每天的任務就是翻譯本公司與外公司之間的商務信函。剛進公司的時候,她還有點緊張,很多專業用語都不認識,很多行業套話都不會翻譯。但幹了一陣,就摸到規律了,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個套路,就那麼一些詞彙,她老早就不用查字典,看了上句就知道下句了。
如果每天上上班,翻譯翻譯信件也叫事業,那她不是也有事業嗎?但她怎麼還是渴望著愛情呢?她怎麼就不能把愛情這個前奏胡亂彈它一把,找個人結婚,然後就一心一意撲在事業上去呢?
也許這是因為她的事業太單薄,經不起“撲”?她總不能把每封商務信函都翻譯十遍吧?
從她公司裏的情況來看,大多數人的工作都是上班時間能搞定的,很多人的工作連上班的八小時都不需要,幾個小時就完成了,其他時間就是坐在那裏看報紙聊天,這樣的“事業”你怎麼“撲”上去?可別把那點活兒也給壓扁了。
不過滿大夫忙,她還是相信的,他要上班,還要做實驗,當然很忙。但一個人的生活怎麼可以全都是動手術做實驗呢?難道他就不需要一點兒愛情生活?還是他不需要跟她的愛情生活而已?
那段時間她很消沉,如果說以前隻是“愛情在哪裏”的追尋的話,那麼現在她已經有點“世界上根本沒有愛情”的心灰意冷了。
沒愛情的生活很無聊,每天都是單調的重複。
參加她生日宴會時帶了相機的幾個同學,都把照片洗出來了,還是老規矩,照片上有幾家人,就洗幾套,一家保存一套。但她們都把滿大夫算在她家裏,隻給丁家洗了一套,沒單獨為滿大夫加洗。她覺得滿大夫不過是逢場作戲,肯定不會對那些照片感興趣,也沒給他加洗。
那段時間,總有人在打電話,讓大家去某某家拿照片,有的則送到各家各戶,大家交換照片的時候,又好好重溫一下生日宴的情景。
她發現幾個同學對滿大夫都很感興趣,談照片主要談滿大夫,講生日宴也主要講滿大夫,似乎個個都挺羨慕她,覺得她找了個才貌雙全的男朋友。
她心裏是虛的,所以一直致力於貶低滿大夫,怕群眾對他印象太好了,呼聲太高了,以後她說兩人分手了,大家全都會認為是滿大夫把她甩了。
但她發現滿大夫還真沒什麼好貶低的呢,要才有才,要貌有貌,隻好拿他的出身開刀:“他家是農村的。”
但姑娘們全都不在乎:“家是農村的怕什麼?他自己在城市裏工作就行了。”
“但是總得跟他家來往吧?”
“那又怎麼樣?處得來就處,處不來就不理睬他們。”
“那能行的?他是個孝子。”
“不怕,不怕,孝子都是因為還沒娶媳婦,媳婦一娶,你再問他娘是誰,他都不知道了。”
有的還半開玩笑地威脅說:“你什麼時候想跟他吹,記得提前通知我啊,我馬上接管。”
她隻好換個角度貶低他:“可是他一點兒都不浪漫。”
大家全都不相信:“他還不浪漫啊?你到底要多浪漫才算浪漫啊?”
“他哪裏浪漫了?”
“光他那長相就夠浪漫了,還有那眼神。”
“什麼眼神?”
“看你時那種浪漫的眼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