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埋怨說:“你說了你不嫌棄我是農村人的。”
“我是說了不嫌棄你是農村人,但我沒說什麼都得按你們的規矩辦。”
“你不按我們的規矩辦,那不是嫌棄我嗎?”
“為什麼非得我按你們的規矩辦呢?為什麼你不能按我們的規矩辦呢?你不按我們的規矩辦,那不是在嫌棄我嗎?”
“男的怎麼能按照女的那邊的規矩辦呢?”
“為什麼不能?”
他答不上來。
兩人賭氣沉默了一會兒,她好奇地問:“你說你以前那個女朋友嫌棄你是農村人,是不是因為她不肯讓你用那根……”
他不等她把“棍子”兩個字說出來,就斬釘截鐵地說:“我不許你說神器是‘破棍子’。”
“你們滿家嶺的人禁忌也太多了,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說,做了要倒黴,說了要倒黴。但你們什麼都不敢做不敢說,不也一樣倒黴嗎?難道你們這裏的人都不得癌症?”
“不得。”
“難道你們這裏的人全都生兒子?”
“都生兒子。”
“那你家怎麼生了三個女兒?”
“那是以前沒計劃生育的時候,現在計劃生育了,隻準生一個,就都生兒子。”
“滿大富呢?”
“滿大富不是滿家嶺的人。”
她不知道滿家嶺的人是不是都生兒子,但她記得每次跟在後麵的小孩子裏的確是男的多,有沒有女孩她不記得了。她不知道這是因為滿家嶺的人真的隻生兒子,還是因為女孩子都被趕到田裏勞動去了。
她回到自己關心的話題:“你的那個女朋友,是不是她不肯按你們滿家嶺的規矩辦才吹的?”
“她根本就不是紅姑娘。”
“你怎麼知道她不是紅姑娘?你跟她——試過?”
“她伢都生了,怎麼會是紅姑娘?”
“她已經——生過孩子了?”
“嗯。”
“那她怎麼會跟你——”
“她離婚了。”
她無話可說了。
看來這滿家嶺真是人世一絕,世界朝東它朝西,世界朝南它朝北。她哼了一聲,說:“你們滿家嶺的人真是太怪了,別的地方的男人,生怕女的不是紅姑娘,生怕新婚之夜不見紅,而你們呢?剛好相反,真是太怪了。”
“我們一點兒也不怪,是你們城裏人太怪了。”
她開玩笑說:“那還是等我先找個別的男人結個婚,離了婚再來跟你。”
他堅決不同意:“不行,我不讓你跟別人結婚。”
“為什麼?你不是喜歡離婚的女人嗎?你不是喜歡別人幫你冒風險嗎?”
“我不喜歡。”
“但是你自己又怕倒黴。”
“我不怕倒黴,我有神器。”
她堅決地說:“我可給你說清楚了,我不會讓你用那個神器來碰我一下的,誰知道是什麼髒東西。”
“不髒,嶺上的爺做好了就包起來了。”
“用什麼做的?”
“男人樹。”
她想這嶺上的爺們也夠無聊,沒事幹了,用根樹棍子做成那玩意,然後包在紅布裏送人,還搞那麼隆重的儀式,真有點變態。難怪那天到嶺上去拜望那幾個大爺的時候,那幾個男人都拿不懷好意的眼光看她呢,大概是在想象她被那棍子破身的時候是個什麼樣。
她想起自己那時真傻啊,還跟著他到嶺上去拜望幾個大爺,人家都知道那天晚上將發生什麼,唯獨她不知道,結果讓那幾個男人盡情地拿她當母猴子一樣意淫了一通。
她恨恨地說:“你們滿家嶺太怪了,我再不來了。”
他轉過身去,背朝著她。她想,哼,你把那幾個爺看得比我還重,你把你們滿家嶺的破規矩看得比我還重,我幹嗎要求著你?你不理我,我還不理你呢。
她也轉過身去,不理他。
兩人背對背地躺著,都盡可能靠邊一點兒,中間空出來的位置,再躺兩人都沒問題。
她越想越煩,怎麼滿家嶺這麼多怪規矩?而他一個學過醫的人居然就信這些破東西,如果讓他在她和滿家嶺的破規矩之間做個選擇,他肯定會選擇破規矩,真是太不把她當回事了,反正他可以娶梅伢子桃伢子杏伢子,那幾個女孩肯定會百依百順,他要拿什麼破她們的身,她們都會順從。
她見他老不來理她,很心煩,挑戰說:“我明天就回去。”
他還是不吭聲。
她知道他也倔上了,說不定已經想好要跟她吹了。事到如今,她也沒什麼別的辦法,反正她不會讓他用那破玩意動她。
連吹的準備都有了,她也不煩了,終於睡了過去。
3
第二天早上,她醒來的時候,他已經不在床上。
本來還以為今天又得跟他到嶺上去拜見那幾個爺呢,現在看來是不用了,因為太陽已經老高了,要拜見早就把她叫醒了。她不明白這是為什麼,是這次不用拜見了,還是他聽她說了今天要回去,就撇下她,獨自一人到嶺上拜訪去了?難道他準備讓她一個人回家去嗎?這是不是他跟她吹掉的意思?
她在床上找了一通,沒找到那個神器,心想他可能是到嶺上退還那寶貝去了。看來他是打定主意要跟她吹了,她心裏很難過,但也不想在神器的問題上讓步,隻是覺得荒謬,以後人家問起來,她都沒法解釋為什麼跟他吹。
她賴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外麵滿媽媽在敲門,嘰嘰哇哇地說著什麼,大概是在叫吃飯。她隻好起了床,到廚房去找水洗臉,赫然看見她昨晚洗過腳的瓦盆立在灶上。她認識那個瓦盆,因為盆沿上有個缺,還有道裂縫,一直延伸到盆底,她每次洗腳的時候,都在擔心那盆會裂開。
她走到跟前看了一下,盆裏裝著綠油油的青菜,像是待炒的樣子。她差點吐出來,看來昨晚吃的山蕨就是用這個盆子裝過的了。不過那時她還沒用那盆洗腳,但至少她上次洗過,而這段時間難保他爹媽沒用這個盆洗過腳。
她也沒心思找水洗臉了,匆匆離開廚房,回到睡覺的房間,開始收拾東西。
東西收拾好了,但她不知道下一步該幹什麼,她不知道回去的路,也不敢跑到外麵去請人給她帶路,語言不通,說不清楚,而且也不知道誰才值得信任,還得等他一起回去,但今天的飯菜,她無論如何是吃不下了的。
等了好一會兒,才見他回來,手裏拿著一個布包走進房間,看見她坐在床邊發愣,就把那包塞到櫃子裏,問:“你洗臉了沒有?”
“沒有。”
他出去了,大概是去給她打洗臉水。她跑到櫃子跟前去,打開櫃子,看見那個布包,用手隔著布包摸了一下,好像是果子之類。她好奇地打開布包,看見三個長條形黃綠色的果子,一頭偏黃,一頭偏綠,但中間過渡得很好,漸黃漸綠,不知不覺間,就從黃色和平過渡到綠色了,果子的一頭還帶著柄,折斷處有黏黏的液體,像是剛摘下來的。
丁乙的靈感,像火山一樣爆發,馬上聯想到女人樹上的女人果,如果不是那玩意,他用不著藏進櫃子裏。
他摘女人果幹什麼?難道是用來代替她的?
她聽見他在外麵跟他媽說話,邊說邊往屋子裏走來。她慌忙把布袋放回原處,關了抽屜,跑回到床邊去。
他端著個瓦盆進來,不是廚房裝菜的那個,而是另一個,沒裂口的。看來他家的瓦盆也不是亂用的,洗臉的是洗臉的,洗腳的是洗腳的,隻不過洗腳和洗菜共用一個而已。
她忍不住問:“我在廚房看到一個裝菜的瓦盆,好像是我昨晚洗腳的那個。”
“怎麼啦?”
“你不覺得用洗腳的盆子裝菜不衛生嗎?”
“腳上穿著鞋襪,又不髒。”
“還不髒?我還用那個盆子洗了……那裏的。”
“哪裏?”
她覺得跟他真不用講什麼避諱,便直截了當地說:“屁股。”
“屁股也不髒啊。”
“虧你還是學醫的,屁股不髒?”
“屁股有什麼髒的?臉才髒。再說菜還要炒的。”
她說不服他,便帶點威脅地說:“你覺得不髒,但我覺得髒,我不吃洗腳盆裝過的菜,我今天要回去。”
他一轉身走出房間,她嚇了一跳,生怕他是去找家夥來揍她的。但過了一會兒,他又回來了,手裏沒家夥,低聲對她說:“我給我媽說了,叫她別用腳盆裝菜。”
她沒想到是這樣,竟然答不上話來,隻說:“哦。”
他接著說:“今天別走,我不想你走。”
他一求她,她的心就軟了,小聲說:“我回去也是為你好,怕你跟我在一起難受……”
“我不會難受了,我有辦法了。”
她想他所謂“辦法”肯定就是女人果,她很想看看他是怎麼用女人果代替她的,於是小聲說:“那我今天就不回去。”
他如釋重負,很高興地說:“我今天帶你去塘裏洗澡。”
他那麼開心,使她覺得他是真心喜歡她的,為了她,他願意放下架子來求她,也願意放棄神器,改用女人果。他還叫他媽媽別用腳盆裝菜,說明他還是把愛情放在滿家嶺的破規矩之上的,這樣就行了,不能逼得太緊,要慢慢來。
她問:“今天不用去嶺上拜見老人了?”
“已經去過了。”
她問:“你上次帶我去嶺上,是不是為了拿那個神器?”
“是請。”
“請?為什麼要帶我去請神器呢?你一個人請不行嗎?”
“我一個人怎麼請?”
“但你也沒叫我跟你一起抬回來呀,連那個儀式都沒讓我參加,帶我去幹什麼?”
“不給嶺上的老人看看怎麼請?”
“看什麼?看我漂亮不漂亮?”
他沒回答,但看那個表情,應該不是看漂亮不漂亮。
她相信他可能不知道,因為她已經發現他對滿家嶺很多規矩都是隻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也許這就是他嚴格遵從那些規矩的原因:盲從。隻有盲,才能從,越盲越從,越從越盲,如果知道了所以然,那就不盲了,也許就不會遵從那些規矩了。
她問:“那你上次把神器請了回來,怎麼沒用上呢?”
“上次你不是我女朋友麼。”
從這一點來看,他遵從的又是外麵世界的規矩,不是自己的女朋友,還是不能亂動的,她不同意,也是不能亂動的,雖然在滿家嶺人眼裏,她就是他的媳婦了,如果他要使用蠻力,她也打不過他,但他在這一點上還不是野人,還有點道德觀念。
她好奇地問:“如果這次跟你回來的不是我,是別的女朋友,你怎麼辦?要不要帶她去見嶺上的爺們?”
“要。”
“再請一個神器回來?”
“嗯。”
“一個神器隻能給一個女人?”
“嗯。”
“神器是現做的,還是老早就做好了的?”
“現做的。”
看來嶺上的爺們手腳倒挺利索的呢,大概在家裏備著好些個樹棍子,先就截短了,甚至已經做成了半成品,到時候加加工就行了。這麼說來,神器還算是度身定做,不是批量生產。不過爺們到底是“度”的什麼呢?就看了她一眼,難道就測出了她的“內徑”?
越來越覺得嶺上的爺太邪門了!
她問:“如果你有了新的女朋友,那你不就有兩個神器了?”
“我怎麼會有兩個?”
“你怎麼不會有兩個呢?我一個,你的新女朋友一個。”
“你的是你的。”
“我的?那怎麼放在你家?”
“你那時還不是我女朋友嘛。”
她咂摸了一會兒,覺得他這話的意思是: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那個神器就歸你了,權當是個紀念品吧,但你那時還不是我的女朋友,所以神器不能給你拿去做紀念品。
那他上次沒把她的那個神器扔掉,而是一直供在堂屋裏,說明他還存著一線希望,希望她再來滿家嶺,最終成為他的女朋友。但他把神器供在堂屋裏,不是會被他父母看出破綻來嗎?如果他父母知道她隻是冒充他的女朋友,還托人帶麂子肉給她,那就真是太感動人了。
那一天,她幹什麼都沒心思,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天黑,天黑了好看他怎麼“吃”那幾個女人果。
但那一天好像特別不容易天黑,而他特別殷勤,帶著她這裏那裏去玩,玩得她精疲力竭才回家吃晚飯。
晚飯還是老一套,山薯粥,一個青菜,一個鹹菜,再加麂子肉。她堅持沒夾青菜吃,隻吃了其他幾樣,雖然知道其他幾樣也很難擔保沒在腳盆裏洗過,但眼不見心不煩,就當那幾樣沒在腳盆裏洗過吧,不然就該餓肚子了。
仍然是她先上床睡覺,他在外麵看電視,她想等他,好看他“吃”女人果,但她一落枕頭,就覺得暈暈乎乎的,很快就睡著了。
過了一會兒,她覺得很熱,就掀開被子脫掉睡衣,就那麼精赤條條地躺在那裏,心裏覺得這樣不好,怕他進來看見,但腦子裏另一個聲音說,沒事,他不是已經看見過了嗎?
她懶洋洋地躺著,心裏想著,就一分鍾,一分鍾,馬上就穿上,絕對趕在他進來之前穿上。但這一分鍾延綿著,變成又一分鍾,再一分鍾……
突然,他進來了,她來不及穿衣服了,隻好鑽進被子裏。
他躺到她身邊,開始撫摸她,她交代說:“不許你用神器碰我。”
“我知道。”
“我的血不會給你帶來黴運的。”
“我知道。”
“說不定我都不會出血,書上不是說了嗎,有的女人不出血。”
“我知道。”
“為什麼你昨天不知道?”
“昨天沒想通,今天都想通了。”
外麵鬧哄哄的,她問:“看電視的人還沒走?”
“還沒有。”
“那你怎麼不陪著看電視了?”
“因為我想你。”
她很高興:“其實你還是懂浪漫的,就是你們滿家嶺規矩太多。”
“我以後不遵守滿家嶺的規矩了,我遵守你的規矩。”
“我沒規矩要你遵守,我隻要你愛我。”
“我愛你。”
她鑽到他懷裏,跟他貼得緊緊的:“你以後每天都對我說這句話,好不好?”
“其實我每天都在心裏說‘我愛你’。”
“為什麼你不用嘴說出來呢?”
“我不好意思。”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我以後不會不好意思了。”
她好開心啊!一切問題都解決了,他不再遵從滿家嶺的規矩了,他要遵從她的規矩,而她的規矩就是要他愛她,他也答應了,真是太好了!
她等著他來帶她步入神奇的新天地,但老是被一些瑣事打斷,一會兒是門被風吹開了,他得下床去關門,一會又是他媽媽在叫他,他出去答話。
她的頭很迷糊,眼睛也看不清,請求他:“把燈打開。”
他開了燈,她揉揉眼睛,定睛一看,哪裏是她的“寶伢子”?是小靳啊!
她到處找衣服,但怎麼也找不到,隻好大叫:“寶伢子,寶伢子,把我的衣服給我!”
小靳捂住她的嘴,壓在她身上,他的胸部剛好壓住她的頭,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使勁推也推不動,絕望地想:他要把我壓死了,我出不來氣了……
就在她幾乎被小靳壓死的那一刻,她渾身一抖,醒了過來,感覺喉嚨那裏好像閉住了一樣,是她自己憋著氣,她趕快放開喉頭肌肉,深呼吸了幾把,心跳得很慌,為什麼會這樣?怎麼會自己在睡夢裏把氣憋住?如果不是及時醒來,不是會自己把自己憋死嗎?
她發現自己躺在被子外,但身上的衣服穿得好好的,隻是胸前全汗濕了,頭上也有汗,感覺很燥熱,想喝水。
她下了床,理了一下頭發,擦了一把汗,拿起自己的水杯,走到房門邊,把門拉開一點,向堂屋裏看了一下,那些人還在看電視,他也在看電視。
她小聲叫道:“寶伢子!”
他沒聽見,她又叫了一聲,有個電視客看見了,捅了捅他,他轉過頭,看見了她,立即跑過來:“怎麼啦?”
她把水杯遞給他:“我想喝水。”
他接過杯子,跑去給她找水,她關上門等他。過了一會兒,他把水端來了,她也不管是生水還是冷開水,一口氣喝幹了,把杯子遞給他:“再幫我打一杯吧,我怕待會兒又想喝。”
他又給她打了一杯水來,放在櫃子上,想返回去看電視。她拉住他:“別看了,早點睡吧,明天還要趕路。”
“現在不能來睡。”
“為什麼?”
“別人要笑的。”
“笑什麼?”
“笑我——隻想抱女人,沒出息。”
“別聽他們的,你在A市當外科大夫,誰敢說你沒出息?”
他不答話,但一直在試圖掙脫她。她無奈,隻好讓他回去看電視。
她自己回到床上,想到夢裏的情景,十分心酸。看來要他放棄滿家嶺的規矩,隻能等到夢中了。她開始理解那些她曾經認為很“勢利”的女孩子了,她們想斬斷他跟滿家嶺的聯係,也許並不是因為嫌棄他的農村親戚窮或者土,而是害怕滿家嶺的那些規矩。隻有斬斷他跟滿家嶺千絲萬縷的聯係,才有可能讓他放棄那些清規戒律。
她憤憤地想,像他這麼固守滿家嶺舊風俗的人,根本就不配得到我的愛,憑什麼我得忍受他那套稀奇古怪的風俗習慣?如果我愛他就必須遵從他的習慣,那他愛我也應該遵從我的風俗習慣。得好好跟他談談,約法三章,我和滿家嶺的風俗習慣,他到底要哪樣?要我,就放棄你那些舊風俗舊習慣,如果不放棄,我就跟你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