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歡喜必有愁來到
以前她生活裏沒男人的時候,她覺得不幸福,總在尋找一個男人;等到她的生活裏有了男人了,她還是覺得不幸福,不是覺得這個男人美中不足,就是擔心別的女人覺得這個男人美中太足。
1
丁乙和丈夫把造人的計劃又實施了一個月,這次按照韓國人說的,從排卵前期就開始做功課,兩天一次,一直做到排卵後期,前前後後做了差不多半個月,把丈夫做得筋疲力盡,把她自己也做成了“高潮缺失症”,但她的例假仍然準時到來。
這讓她想起某個外國說法,形容人或事準時的時候就說“像死神一樣準時”,她估計那是因為人家不知道她的例假是個什麼狀況,否則可以改成“像丁乙的例假一樣準時”。
她萬般無奈之中,給韓國人打了個電話,想看看這位年薪將要達到幾十萬的專科醫生有什麼高見。
萬素妍說:“我不是這方麵的專家,但是我建議你去醫院檢查一下。”
“檢查些什麼呀?”
“你最近做過常規檢查嗎?”
“沒有。”
“去年呢?”
“也沒有。”
她還是在中國時進行過體檢,學校搞的,好像也沒查什麼東西,驗個血,量個身高體重什麼的,忘了到底查過些什麼了,反正她一切正常,啥事沒有。到美國來之後,她就沒體檢過了。總聽說美國看病很貴,還要預約,而且一約就約到幾個月後,所以她從來沒起過上醫院的心。剛來時為了給女兒報名,曾經帶女兒去醫院開過打預防針的證明,後來就再也沒去過醫院了。
萬素妍聽她這樣一說,馬上批評起她來:“你對自己的身體怎麼可以這樣馬虎啊?每年都應該檢查的——”
“貴不貴呀?”
“貴什麼?你丈夫沒給你買醫療保險嗎?”
“應該買了。”
“那就一分錢都不用花,不管買的哪種,體檢都是全包的。”
“聽說還得找個家庭醫生?”
“我認識一個家庭醫生,挺好的,我把她的電話號碼給你,你打電話去預約個時間吧。先做個常規檢查,然後再看專科,因為很多醫療保險計劃都不包括不孕專科的。”
她按照韓國人給的號碼打過去,預約體檢時間。大概是韓國人關照過,她等了不到一個星期就做了體檢,填了一個巨囉唆的表格,祖宗三代都問到了,既往病史也問到了,全都是她不認識的病名,她知道自己沒病,所以一律回答無,隻在她父親病史那一欄裏,填了個“糖尿病”。
然後護士給她量身高體重血壓心跳,醫生給她做了個宮頸抹片檢查,並給她開了單子,讓她到另一個地方做了乳房X光檢查,連驗血都是在另一個地方做的,給她的感覺醫院就是醫生見病人的地方,其他什麼東西都得到別處去做。
她發現美國人抽起血來好凶啊,一個針頭紮進去,後麵連著個可以卸下來的針筒,一筒接一筒地抽,她都不記得在中國體檢抽過這麼多血了。
後來她跟韓國人說起抽血的事,韓國人笑起來:“美國人傻唄,他們抽一管血,隻能用作一個目的,你沒注意他們抽血的針筒?都是不同顏色的,裏麵裝著不同的化學添加劑,用於這個目的的血,就不能用於那個目的,所以有多少個化驗目的,就抽多少管血。”
體檢結果還沒出來,她開會的時間已經到了,她找了個機會,向丈夫通告開會的事:“我過兩天要到G州去開會——”
他一愣:“開會?在那兒開什麼會?”
她把會議的名字說了,他居然知道:“這不是我們這個行業的會議嗎?”
這回輪到她一愣了:“你也要去嗎?”
“我不去,最近很忙,也沒什麼東西可以提交。”
她鬆了口氣:“你不去就好,我生怕我們兩個都要去開會,那就沒人照顧丁丁了。”
“我?我怎麼照顧她?”
“你怎麼不能照顧她?”
“我從來沒照顧過!”
她嘲諷地一笑:“嗬嗬,難得你還承認你從來沒照顧過她,這次就算你將功補過吧。”
他生氣地說:“你開什麼玩笑?”
“誰跟你開玩笑?我是真的要去參加這個會議,會議費都交了。”
“你怎麼不跟我商量一下?”
“難道你哪次開會跟我商量過嗎?你不都是要走的前一天才露個口風嗎?”
他啞巴了,好半天才說:“你去宣讀論文啊?”
“不是,我去找工作。”
於是兩個人又圍繞她究竟是該找工作還是該留在家裏糾纏了一番,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沒糾纏出個結果來。
最後他沮喪地問:“要去多久啊?”
“連來回的時間在內要四天。”
他叫起來:“四天啊?那不就是一個星期了嗎?”
“自己開車過去,單程六七個小時,一起才四天,你還嫌多?”
他茫然地問:“那丁丁怎麼去上學?”
“你開車送去囉。”
“我?我都沒開過她的學校。”
“你也不怕別人笑話,就在家邊上,開過沒開過有什麼區別?我剛開始不也沒開過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下午幾點接她回來?”
“兩點半。”
他差點跳起來:“兩點半就要接啊?那我還上不上班?”
“那你說怎麼辦?”
他想不出個辦法來。
她幫他分析說:“上課後班不行,人家那都是開學就填了表定下來了的,你中途突然插進去,又待不了幾天,人家不樂意,再說課後班也隻能呆到六點鍾。你把她一個人放家裏也不行,因為她沒到十二歲,不能一個人待在家裏。”
“那怎麼辦?”
“要麼你在家裏陪她,要麼就把她帶到你實驗室去玩。”
他沮喪地說:“那好吧,我把她帶我實驗室去。”
“但你不能讓她在實驗室呆太晚,因為她第二天還要早起上學。”
他臉上的表情苦不堪言:“好吧,我十點以前帶她回家睡覺。”
“最好是九點就回家,因為她洗洗漱漱還要一點兒時間。你要保證她十點以前睡覺才行。”
“但是誰做飯給她吃啊?”
“當然是你做囉。”
“我哪裏會做她吃的飯?我自己隨便怎麼對付一下都行,但孩子不能瞎湊合。”
她見他對孩子這麼優惠,心裏還是有點感動的,許諾說:“我走之前多做些菜,放冰箱裏,你們到時候在微波爐裏熱一下就行了。”
“那你記得做夠四天的菜啊。”
她開玩笑說:“要是我死了怎麼辦?難道我臨死之前把你們一輩子的菜都做出來?”
他咕嚕說:“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幹什麼?”
“這不是什麼不吉利的話,人生在世,什麼可能都是存在的,比如說我這次出去開會,出了車禍呢?還不一下就去了?那你怎麼辦,從此不吃飯了?”
她以為他會懇求她別出車禍,哪怕是為了給他做飯而懇求也行,但他老人家什麼話也沒說。
臨走的前一天,她在家收拾行李,女兒從來沒離過媽媽,很舍不得,一直黏著她不肯去睡覺。她也從來沒離過女兒,更是放不下心,不停地囑咐女兒:“丁丁,我給你把鬧鍾上好了,早上別指望爸爸叫你,他從來沒那麼早醒過,你自己聽著點,免得遲到了。你醒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把爸爸叫醒,然後再去洗臉漱口。”
女兒記下了。
她又說:“我把爸爸的電話號碼抄在你的學生證上,你下午一放學就打電話給爸爸,提醒他去接你。他沒來之前,你不要走到學校外麵去,就在學校裏麵等他。”
女兒也記下了。
她又雜七雜八囑咐了一些,都是平時想都不用想就能自動處理好的事,但換成丁丁爸來辦這些事,她就一樣都不放心。
那天晚上,他仍然是很晚才回來,一點兒沒有夫妻即將小別的依依不舍。她起先還以為那晚會有點特別節目,興奮得很晚都沒睡著,最後她聽見他開車回來,開車庫門,關車庫門,但接著就聽見他走進自己臥室裏去,過了一會兒就沒聲音了。
她趁上洗手間的機會看了一眼他的臥室,燈都關了,把她氣了個半死。
第二天,她比女兒還起得早,因為會議是那天中午開始,她和魯平商量好了,早點出發,當天趕到,可以節約一晚的旅館住宿費。她不忍心叫醒女兒告別,也不想叫醒丈夫告別,就悄悄提上小旅行箱下了樓,開車去接魯平。
魯平家倒是燈火輝煌,全家人都起來了,兩個孩子纏纏綿綿不舍得媽媽走,吻了又吻,魯平的丈夫雖然沒搞美式告別禮,但也幫忙妻子提行李下來,等她們坐進車裏了,還交代了一番“開車小心,到了就打電話回來”,把她羨慕得!
車開動後,她忍不住說:“其實你老公蠻不錯的,又帶兩個孩子,又那麼關照你。”
魯平說:“這就算不錯?他是孩子的爸爸,我去開會,他不帶孩子還有誰帶?”
“至少他還知道囑咐一下開車小心什麼的。”
“那當然囉,如果我開車出了事,不是該他倒黴嗎?又要照顧兩個孩子,又要照顧癱瘓的老婆。”
她有點暗自神傷,因為她的丈夫連這種既利己又利人的事都不會做。她不想再談這個話題,扯別處去了:“你工作找得怎麼樣了?”
“電話麵試了幾次,還到H州搞了個現場麵試,他們已經同意給我工作機會了,但H州你知道的,小城市,像農村一樣,年薪也開得不高,才四萬多。”
她一聽,羨慕死了,都已經拿到一個錄用通知了,還有四萬多的年薪,又是小城市,那不就跟大城市的七萬八萬一樣了嗎?如果是她的話,肯定接受了。
她問:“那你願意去嗎?”
“還沒想好,我還聯係了I州的一個大學,算是個名校,那裏的年薪高多了,但他們的麵試約到下個月,而H州的這個又催著我答複,很麻煩。”
她越聽越羨慕,一個錄用通知在手,還有另一個地方給了現場麵談的機會,這也叫麻煩?她恨不得有這種麻煩呢。
她關心地問:“那你準備怎麼辦呢?”
“我想等開完這次會議再決定,昨天J州一個研究中心的人給我打了電話,說她也要來參加這次會議,跟我約了會議上麵談的時間。”
天,這不就是三個機會了嗎?而且J州的那個研究中心她聽說過,是非常有名的單位,能去那個中心工作,哪怕隻待一年,也算是鍍了一層金,今後找工作也就方便多了。
她羨慕地說:“怎麼你一下就拿到這麼多機會啊?我一個都沒有。”
“你可能沒找吧?我這段時間一直都在找工作啊。”
“怎麼找?”
“到用人單位的網站上去找啊,像這幾個單位,我都是上他們網站的招聘網頁上去查,查到有適合我的工作了,就在網上填表報名,他們就根據我留下的電話號碼或者電子郵件跟我聯係。”
她覺得自己太落伍了,什麼都不懂,這次開會肯定是做陪襯了,因為她沒跟任何單位聯係過,也沒任何單位跟她約定會議麵談的時間。她自暴自棄地想:算了,這次反正是沒戲了,就當是給魯平當司機吧,魯平在學習上幫過她那麼多忙,她報答一下也是應該的,花掉了一些錢嘛,也可以當成是旅遊費,唯一的遺憾,就是如果不參加這次會議的話,就不用跟女兒分別這幾天。
2
本來說好路上兩人一人開一段的,但丁乙堅持一人開到了目的地,因為魯平沒開過高速公路,她不放心。
到了預先訂好的旅館,兩人就急忙換衣打扮,然後匆匆趕到會場,在進門的地方登了記,領到一個印好的大卡片,上麵有自己的名字,能掛在胸前,還領到一個會議用的大包,上麵寫著會議名稱,裏麵裝了一些會議文件。
有了這兩樣東西,她才比較安心了些,之前一直在想,萬一我注冊的事沒搞好,等我興衝衝跑到會場時,發現會議根本沒收到我的申請,壓根兒沒打我的名,那多丟人啊!現在名片掛上了,會議大包背上了,腰杆子硬了許多,咱也是會議的一分子了。
她們倆慌裏慌張趕來開會,連午飯都沒顧得上吃,結果發現這天下午的會完全是可參加可不參加的,就是幾個會議重要人物發言,招聘會要到第二天早上才開始,像他們這種純粹是來找工作的人,下午出席不出席都無所謂。
她倆一發現這個奧妙,就從會場溜了,跑到外麵去找飯吃。
兩人都沒來過這個城市,一點兒也不熟悉,兩眼一抹黑,碰巧看到一家中東餐館,魯平就提議吃中東餐,說從來沒吃過,於是兩人進了那家中東餐館。
點了餐,坐下等候的時候,她看了看表,快兩點半了,立即往丈夫的手機打電話,提醒他去接孩子。
他接了電話,居然都沒問個“你到了?路上怎麼樣”,隻說了聲“知道”,就沒下文了。
她也沒多說,交代了兩句,就掛了電話。
魯平見她在打電話,也掏出自己的手機,給家裏打電話。
她聽見魯平申辯說:“我這不是在給你打電話嗎?我們中午才趕到旅館,馬上就要去開會,哪裏有時間給你打電話?”
她知道魯平的丈夫在責怪魯平沒早點打電話報平安,雖然人家兩口子好像在為這事吵嘴,但人家吵得甜蜜呀,哪裏像她家那位,自己出去開會從來不知道打電話回家報平安,老婆出來開會他也不在乎老婆一路平安不平安,真沒意思。
中東餐巨難等,等到了又巨難吃。
魯平說:“現在少吃點也好,晚上有會議聚餐。”
她一看表,兩點半已經過了,女兒應該已經放學了,她又往丈夫的手機打電話,但接電話的卻是小溫,她大吃一驚:“怎麼是你?”
小溫解釋說:“滿博士在開車。”
她的腦子轉不過彎來:“那你——在幹什麼?”
小溫嗬嗬笑起來:“我在接你的電話呀。”
她慍怒地說:“我知道你在接我的電話,我的意思是——怎麼是你接電話?”
“我不是說了嗎,滿博士在開車。”
她更生氣了:“這有什麼好笑的?”
小溫不笑了,也沒聲音了。過了一會兒,電話裏響起丈夫的聲音:“怎麼啦?”
“我在問你呢,怎麼剛才是小溫接電話?”
“我在開車麼。”
這兩人狡辯起來都一模一樣!
她厲聲問:“她怎麼在車上?”
“我不知道路,她來帶路。”
“你不知道自己女兒學校的路,她知道?”
“嗯。”
“那你怎麼不幹脆叫她去接?”
“她說學校不會讓陌生人接孩子。”
她啞巴了。
他問:“你還有沒有什麼要說?沒有我就掛電話了,要拐彎了——”
她沒好氣地說:“叫我女兒接電話!”
女兒上來了:“媽媽,你在哪裏呀?”
“我在G州開會。”
“為什麼你還能打電話呀?”
“哦,我現在沒開會,在餐館吃飯。”
“你在哪個餐館吃飯啊?”
“在一家中東餐館。”
女兒對“中東餐館”很感興趣,問了好些問題,她耐著性子回答了,抓住機會問:“爸爸和溫阿姨一起去接你的?”
“嗯。”
“他們——”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問什麼,匆匆改變話題,“爸爸現在要把你帶到哪裏去?”
女兒大聲問爸爸:“爸爸,你要把我帶到哪裏去呀?”
“實驗室。”
女兒返回電話回答她:“媽媽,爸爸說帶我到實驗室去。”
她交代說:“那你乖乖的,別碰那些瓶瓶罐罐,當心把自己弄傷了。”
“我知道。”
一個電話打得她無比鬱悶,完全沒心思開會了,隻想一步趕回去,看看那兩個家夥到底在搞什麼名堂。來之前她隻囑咐他別把小溫帶家裏來,這下可好,他不帶家裏來,卻帶到女兒學校去了。什麼不知道路,什麼小溫是生人,他也就是女兒剛轉到那學校時去過一次,學校可能連他都不認識了,不跟生人一樣嗎?完全是扯個理由,好讓兩個人在一起。
她也真服了小溫,如果換了是她,她才不願意跟一個男人去接他與另一個女人生的孩子呢。
連魯平都看出她在生氣了,關切地問:“怎麼了?”
她忍不住,把丈夫和小溫同去學校接孩子的事說了,魯平說:“管他呢,隻要他把孩子接回來了就行了。大白日的,又有孩子在旁邊,難道他們倆還敢在汽車裏幹什麼?”
“幹什麼倒不至於。”
“那不就結了?”
“如果你丈夫跟實驗室的女青年走這麼近,你在乎不在乎?”
“嗬嗬,我丈夫才沒那個能耐呢,他想跟人家走近,人家都不會跟他走近。”
她覺得這也沒什麼值得高興的。
吃完飯回到旅館,先躺床上睡了一覺,然後起來洗澡洗頭熨衣服熨裙子,去參加會議的聚餐。說實話她一點兒都不想動,隻想躺在旅館的大床上休息,但魯平硬要拉她去,說交了那些錢的,這頓飯不吃太虧了,她隻好勉為其難跑去吃。
會議聚餐也是巨難吃,還不如她平時隨便做的菜好吃。
吃完飯回來,魯平給家裏打電話,她也往丈夫實驗室打電話。
又是小溫接的。
她自報家門後就說:“丁丁在你們實驗室吧?請叫丁丁來接電話。”
丁丁來了:“媽媽,你在哪裏呀?”
“我在G州開會呀。”
“在中東餐館吃飯嗎?”
“不是,現在在旅館。你吃飯了嗎?”
“吃了。”
“吃的什麼?”
“送來的比薩餅!”
她不知道比薩餅是丈夫點的,還是小溫點的,但既然讓人送到實驗室來,肯定是大家都有份,這下好了,連實驗室的人都被買活了,以後肯定巴不得她天天出去開會,好讓他們有免費的比薩餅吃。
她問女兒:“你在那裏玩得開心嗎?”
“開心!”
她相信女兒是真的開心,因為語調非常高亢,小孩子是不會做假的。
按說女兒開心她也應該開心才是,但她竟然有點失落,一直覺得自己是女兒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自己走了,女兒一定會非常想念,正如她非常想念女兒一樣。
現在才發現並非如此,沒有她,女兒也能過得很開心,說不定更開心,因為她一向不讚成女兒吃垃圾食品,總是逼著女兒吃她做的中國飯,女兒每次要求吃個比薩麥當勞什麼的,她都會拒絕很多次才讓女兒吃一次,而現在爸爸或者溫阿姨“嘩啦”一下就讓人把比薩餅送到女兒嘴邊來吃了,女兒能不開心嗎?也許在女兒眼裏,她就是一個可惡的後媽,爸爸和溫阿姨才是好人。
她眼前冒出一個可怕的場景:丈夫和小溫結了婚,天天帶著丁丁去吃垃圾食品,還上公園、上遊樂場,晚上三個人都在實驗室待著,再一同回到她家的大房子裏,女兒去睡覺,那兩個家夥就盡享魚水之歡,顛鸞倒鳳,其樂融融。
她覺得這個前景太有可能了,小溫現在是丈夫的得力助手,沒有小溫,就沒有丈夫的科研基金。如果小溫對丈夫說“你不娶我,我就到別人的實驗室去工作”,恐怕丈夫隻能乖乖娶小溫,更何況小溫又年輕又漂亮,就算小溫不威脅丈夫,丈夫都恨不得娶小溫。
而她呢?找工作是沒什麼希望了,如果丈夫提出離婚,她肯定要不到孩子,要到了也沒辦法養活。回國也沒出路,待在美國還是沒出路,靠丈夫又靠不住,去跳脫衣舞都沒人看,她的前途真的是“無亮”了。
她有氣無力地說:“丁丁,叫爸爸來聽下電話。”
丈夫拿起電話後,她交代說:“今天晚上別待到太晚,丁丁明天還要早起床。”
“知道。”
她沒話找話地說:“今天晚上吃的比薩餅?”
他馬上起了戒備心理,辯駁說:“我不想跑回去吃了晚飯再跑來實驗室,就點了兩個比薩餅大家一起吃。比薩餅不是垃圾食品吧?”
“還是不能天天吃比薩餅。”
“知道。”
打完電話,她心情更糟糕了,很後悔出來開會,這不是給了那兩人一個偷歡的機會嗎?至少可以進一步發展感情,你看他,一點兒都不關心她的旅程和會議,也不關心她找工作的事,問他一下比薩餅的事,他還那麼反感,好像恨不得她再也不要回家了一樣。
那天晚上,她睡得很不安穩,做了很多夢,夢裏全都是不愉快的場景。
第二天,她倆起了個大早,收拾打扮一番,就去參加招聘會。
招聘會在一個大廳裏召開,招工單位各自為陣,每家都有一個攤位,擺著幾張桌子,上麵放了琳琅滿目的宣傳品和小禮物,有的還支起一些大紙板,上麵貼滿了公司簡介之類的東西,每個攤位邊都有一個或幾個練攤的,站的站,坐的坐,像些遊走江湖賣狗皮膏藥的家夥,能把自己的公司吹上天去。
而那些找工作的人呢,就像逛集貿市場一樣,這個攤子前站站,那個攤子前看看,跟練攤的人講講,順手摸幾個小禮品放包裏。
她把那些找工作的人一看,就底氣大泄了,因為她發現那些人都好年輕啊,看上去都才二十多歲,個個都很纖瘦,像她和魯平這樣奔四的健壯大媽,就沒看到幾個。而且像她姐姐估計的那樣,大多數是中國人和印度人,正宗美國白人幾乎沒有。她聽說美國人數學差,原以為自己總比美國人高一篾片,但現在發現找工作的幾乎沒有美國人,心裏就慌了,那她不是那幫人裏數學最差的一個了?
她簡直沒心思開那個會了,但魯平硬拉著她到處遊走,到每個招工單位的攤子前去散發簡曆,這裏拿本小冊子,那裏抓幾支免費的圓珠筆,還跟每個攤子的招工人員神侃。她也隻好入鄉隨俗,神侃,發簡曆,然後順手抓一些免費的小禮品,還被人塞了一把名片。
招聘大廳旁邊還有個小廳,那裏擺著一排桌子,桌上放著幾個大木盒子,裏麵是一格一格的小紙袋,像圖書館的索引櫃一樣,桌子後麵坐著幾個工作人員,一些找工作的人圍在那裏,不知在幹什麼。
她問了魯平,才知道這是信息交換中心,那些小紙袋裏,裝的是麵談申請和麵談通知。找工作的人如果想跟某單位麵談,就填個小表格,放在那個單位的紙袋子裏;招工的人如果決定跟誰麵談,也填個小表格,裝在那個人的紙袋子裏,雙方就通過那些小紙袋子交換信息。
魯平找到自己的小紙袋,從裏麵掏出幾張小表格,興奮地說:“我已經有三個麵談了!”
她也找到寫有自己名字的紙袋,但裏麵空空如也。
她越發覺得自己是個陪襯了,真想馬上就開車回家,但魯平的麵談一直排到後兩天,不可能這麼早就跑回家去,她隻好舍命陪君子。
魯平慫恿她去填些申請表格,要求跟招工單位麵談,她沒什麼興趣:“就這麼幾個招工單位,找工作的那麼多,人家哪裏有時間跟我麵談?”
“你不申請,人家怎麼知道你對他們單位感興趣呢?填吧,填吧,填幾張表格又不費事,幹嗎不填呢?你交了那麼多報名費,用掉他們幾張表格也是應該的。”
她忍不住笑起來:“就為了把報名費賺回來,我就花那麼大精力去填表?”
“也不光是為了賺回報名費,找工作嘛,就是要找,你連麵談申請都不提,怎麼找得到工作呢?放心吧,他們會跟你麵談的,如果要求麵談的人多,他們會把每個人的麵談時間縮短,但總會給你一個機會。”
她抱著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情填了幾張表格,放進招工單位的紙袋子裏,但馬上就聽到廣播裏在說某單位和某單位還有某單位,因申請麵談的人太多,已經截止申請了,已經申請的人,會盡量安排麵談,但不能保證。
這下魯平也不好意思慫恿她了。
3
第二天的招聘會就這樣慘淡地過去了。
第三天,丁乙都不想去會場了,昨天就把幾個招工單位的攤子看遍了,今天去還是那幾個攤子,沒什麼好看的。
但魯平一定要拉她去:“去吧,去吧,說不定你的紙袋子裏已經裝著一堆麵談通知了。”
“不可能的事,總共就那麼幾個單位,到哪裏去找一堆麵談?”
“已經來了,幹嗎躲在旅館裏呢?走,我還需要你幫我問件事呢。”
“什麼事?”
“我這有個條子,是J州那個研究中心的庫柏女士留的,她把跟我的麵談時間改到明天下午三點去了,但我們明天還得趕回去,我想跟她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換個麵談時間。”
“但這個我能幫你什麼呢?”
“我怕我說不清楚,想請你跟我一起去說一下。”
她知道魯平是在變著法子把她拉到招聘會去,但盛情難卻,隻好跟魯平一起去了會場。
庫柏女士正在一間小辦公室裏搞麵試,她們等了好一會兒,才看到庫柏女士走到門邊來,她們馬上迎上去,先由魯平自我介紹,並提出想改麵談時間的事。
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口語實在不好,魯平講得結結巴巴,不得要領,半天庫柏女士都沒聽明白。
魯平向她求救,她隻好用英語把魯平的意思說了一遍,說她們兩個都是學生,自費來參加招聘會的,旅館房間隻訂到今晚,明天就得啟程開車回去,想把麵談時間改到明天上午。當然,如果實在不行的話,也沒問題,她們可以開夜車回去。
看來美國人也吃“苦肉計”,庫柏女士表示很理解她們經濟上的窘境,也很讚賞她們的節儉,說正好有幾個麵試的人沒按時到來,被取消掉了,可以把魯平的麵試時間換到當天下午,並問她:“你叫什麼名字?也是來參加招聘會的嗎?”
她不好意思地說:“我叫丁乙,也是來參加招聘會的。”
“那你怎麼沒申請我們單位?”
“我——你們單位太有名了,我怕自己條件不夠,不敢申請。”
庫柏女士熱情地邀請說:“我也給你安排一個麵試機會吧,如果你對我們單位有興趣的話。”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你願意給我一個麵試的機會?那太好了!我對你們單位太有興趣了,簡直就是崇拜!”
庫柏女士安排她緊接在魯平之後麵試,然後跟她們告辭,進辦公室繼續麵試其他人。
她高興得頭發暈,直覺是腦溢血了。
魯平說:“看看,我說叫你跟我來吧,如果你今天待在旅館裏,就錯過這麼好的機會了。”
她感激地說:“她是看在你麵子上才給我麵試機會的,我應該謝謝你。”
“怎麼謝我呢?應該我謝你,不是你幫我說,我連麵試的機會都搞丟了。”
兩人不敢跑遠,怕誤了麵試時間被取消,一直等在庫柏女士的麵試室外,最後終於等到了麵試。
魯平進去之後,她還在抓緊時間看她的筆記,怕會問她專業方麵的知識。她感覺自己學得太不紮實了,也可能是人老了,記憶力減退了,好像很多東西都沒記住一樣。而她臨時抱佛腳的能力也減退了,慌裏慌張地看了幾頁,什麼也沒記住。
魯平麵試了二十多分鍾,就出來叫她進去。她進去後,把自己修改過的簡曆給了庫柏女士一份,等著被提問。
庫柏女士饒有興趣地看了她的簡曆,誇獎她的簡曆寫得很清爽,一目了然,然後問了些跟生物統計不那麼相關的問題,比如以前學什麼呀,為什麼改專業啊,喜歡幹什麼呀,願意不願意搬家到另一個地方啊,對自己未來五年、十年、二十年各有什麼計劃呀之類。
她本著“誠實是上策”的原則,對所有問題都如實回答,比如改專業的事,她就老老實實說是為了好找工作,沒瞎吹是愛上了這個專業,也沒拔高說這個專業對人類貢獻卓著之類。
庫柏女士問的與她的專業最相關的問題,就是給了她一個案例和分析結果,讓她把那個結果用非專業用語解釋一下。
這個她很在行,因為她自己就曾經是一個非專業人士,剛變成專業人士沒幾天,所以她知道如何對沒學過生物統計的人解釋才好懂。
麵試結束的時候,庫柏女士說:我們對你很感興趣,你下去之後,要準備三封推薦信,一份成績單,一份學期論文樣本,一並寄到我們那裏,我們會根據情況決定要不要讓你去研究所麵談。
她一聽,簡直要喜瘋了,連聲感謝,踩著棉花般離開了麵談室。
出來之後,跟魯平碰了麵,一問才知道魯平得到的是同樣的評價和後續要求,可能是庫柏女士麵試用的套話,不過這仍然很值得興奮,至少沒當場被拒掉,還給了個大大的空頭支票,讓她們可以對“然後”做點癡心妄想。
那一天,她像走了桃花運一樣,麵試機會一個接著一個到來,過一會兒跑去看自己的紙袋子,就發現裏麵有張小條子,通知她幾點幾分在哪裏麵試。跑去上趟廁所回來再查紙袋子,又看到一張小條子,通知她幾點幾分在哪裏麵試。她笑得嘴都合不攏了,仔細研究了一下,發現都是她在會議上跟人神侃過的那些單位,看來她英語口語還真不是吹的,的確能迷倒人。
但她發現各單位負責麵試的並不是那些練攤的,大概都有分工,練攤的是前台唱戲的;麵試的是後台把關的。練攤的負責把人吸引來,越多越好;麵試的就負責把人踢出去,越嚴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