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還是沒有走到永遠(3 / 3)

結婚之後,她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向著白頭到老邁進,仿佛半途離婚就徹底否定了她這一生一樣。

為了白頭到老,她那麼緊張他,怕他被人搶走,他的一丁點兒冷淡都能最深地傷害她。

那樣的日子,過得真沉重。

她現在已經想不明白,為什麼總要追求白頭到老呢?或許她從來就沒想明白過,就是覺得愛情和婚姻就等於白頭到老,不能白頭到老,就不算愛情,就不是幸福婚姻,一生就過得不值。

也許這是人們證明自己的一種方法,向世界證明自己,也向自己證明自己。

也許人的一生,都是在證明自己,證明自己的價值,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

上學的時候,我們爭取入隊入團、爭取當幹部、爭取考第一,都是為了證明自己。被人接受入隊入團了,當上幹部了,考上第一了,自己的價值就得到了人們的承認。

等到大學畢業,找工作又成了證明自己、得到他人認同的一種手段。她在國內的時候,找工作算是比較一帆風順的,雖然不是什麼肥缺,但都算不錯。

但你在一個領域裏得到承認,不能代表你在另一個領域裏也同樣得到了承認。

比如找對象,就不能用找份好工作來代替。

你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成了女強人,你在工作和事業領域裏得到了承認。但那不等於你在愛情和婚姻領域裏也得到了承認,你還得在愛情和婚姻的領域裏打拚,求得某人的承認。

這個承認可以是短期的,也可以是長期的。

那麼人們總希望自己的婚姻白頭到老,是不是希望能找到一個人,他一生都承認你、認可你呢?

一對白發蒼蒼的老人,手挽手在路上散步,那就等於是一幅活動廣告:看哪,那對老人,多麼相親相愛!

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看那個女人,她得到了一個男人一生的承認和認可,可見她是值得人愛的。

而如果你跟配偶中途離婚了,那就等於在向世人昭告:看那個女人,連一個男人都攏不住,她能好到哪裏去?

男人成了衡量女人的砝碼。

現在她從“白頭到老”的迷霧裏跳出來了,終於看清了自己,看清了周圍的人,也看清了這個世界。

她的價值不需要任何男人的愛情來證明。她就是她,可愛就可愛,不可愛就不可愛。獲得一個男人的愛,她的可愛值不會提高;失去一個男人的愛,她的可愛值不會降低。

男人不是砝碼,他不是用來稱量女人的,他有自己的頭腦,有自己的看法和愛好,而且他的看法和愛好經常是錯誤的,至少不是百分之百正確的。他愛上誰,不愛誰,並不完全是由這個“誰”來決定的,男人有他自己的看法。世界上有很多好女人離了婚,甚至被她們的丈夫拋棄了,但那不等於她們不可愛,隻是她們的丈夫不再愛她們而已。也許從來都沒愛過,但那又怎麼啦?照樣不改變女人的價值。

她決定從此享受生活,讓“白頭到老”靠邊站!如果跟誰白頭到老了,她不會反感;如果沒跟誰白頭到老,她不會難過。

一切順其自然。

比爾看上去很文靜,像個成天手捧文藝書籍靜心閱讀的主,但其實很好動,骨子裏充滿活力,幾乎每個星期都有安排,最開始大多與中國有關,比如邀請她去學校參加食品義賣,家長們有的烤蛋糕,有的做點心,拿到學校門口去賣,為班級募捐。

她也去了,賣的是自己手工做的水餃,很受歡迎,為丁丁的班級募到了十幾塊錢。

後來比爾又邀請她向學生們介紹中國的端午節,她使出渾身解數,和丁丁一起花了很多時間,收集圖片、寫演講稿、做幻燈片、讓丁丁的同學們大開眼界。

然後比爾就開始引進美國文化了,邀請她們母女去看棒球賽,有本市球隊參加。比爾是本市棒球隊的擁躉,隻要有比賽,都要想盡辦法去捧場。

但她一點兒也不懂棒球,為了不顯得太外行,她專門上網去搜尋了有關信息,不僅了解了本市棒球隊的曆史和豐功偉績,還初通了一點兒棒球比賽規則。

到了賽場上,比爾和丁丁大聲呐喊,激動異常。她雖然沒那麼激動,但受了兩個家夥的影響,也非常興奮。

還有音樂會,還有郊外遠足,很多很多的花樣,幾乎每個周末都有安排。她從來沒這麼放肆地玩過,年輕談戀愛的時候都沒有過。現在好像返老還童了,仿佛在彌補若幹年前的不足。

姐姐跟她開玩笑:“妹,真羨慕你,搞得我都想離婚了。”

她不好意思地說:“我是不是玩得太瘋了?論文都沒寫完。”

“論文什麼時候寫都行,但愛情不是什麼時候都有的。”

“這是愛情嗎?”

“當然是愛情。是不是還覺得一定要白頭到老才算愛情?”

“嗬嗬,早不那樣認為了。”

“你跟他在一起開心,那就是愛情。你不覺得你很開心嗎?我覺得你最少年輕了十歲!”

“我真的很開心,而且不操心這種開心能延續多久,或者有沒有結果。”

“如果操心,那就不開心了。”

“真沒想到我的生活也可以過得這樣輕鬆自在!”

連女兒都注意到她的巨大變化:“媽媽,你以前沒有生活,現在才有。”

“為什麼說我以前沒有生活?”

“你什麼都不幹,就是上學、做飯、照顧我、照顧爸爸,沒有你自己的生活。”

“現在我有自己的生活了嗎?”

“Yes.”丁丁想了想,又說,“爸爸也沒有自己的生活。”

“是嗎?”

“他是個工作狂,成天待在實驗室裏。”

“你想他嗎?”

丁丁聳聳肩:“不怎麼想。”

“你是怎麼知道我和爸爸——離婚了的?”

“上次打電話我問他,他告訴我了。”

“嗯,但他叫我不要告訴你,因為你叫他不告訴我的。”

“我叫他別告訴你,他還是告訴你了。”

“媽媽,為什麼中國的女人要為離婚感到羞恥呢?”

“不知道,但我沒感到羞恥啊。”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怕你不開心。”

“我為什麼要不開心?”

她有點尷尬:“可能我不太了解你,我以為你會不開心。”

“你開心我就開心,你不開心我就不開心。”

她摟住女兒:“媽媽都是看你的,你開心媽媽就開心;你不開心,媽媽就不開心。”

“你的話是跟我學的。”

她心頭一震,難道語言習慣也能遺傳?

她沒來由地問:“如果你爸爸跟別人結婚,比如那個溫阿姨。你開心嗎?”

“他開心我就開心。”

“你真是個懂事的好孩子。”

“媽媽,如果爸爸跟溫阿姨結婚,你開心嗎?”

“我?我跟你一樣,他開心我就開心。”

“爸爸會跟溫阿姨結婚嗎?”

“我不知道,隨便問問。”

“你會跟比爾結婚嗎?”

她一愣:“我不知道,我們隻是一般朋友。”

“他吻過你嗎?”

她又一愣:“啊?沒有,沒有,我說了,我們隻是一般朋友。”

“等我升中學了,你們還會做朋友嗎?”

“呃——這個——你希望我們做朋友嗎?”

“希望。”

“那我就繼續跟他做朋友。”

“說到做到?”

“說到做到。”

她本來計劃春季學期就完成論文的,但結果玩得太多了,沒能做完論文,隻好推到夏季學期畢業。

比爾暑假期間要到中國去旅遊,並到一家師範學院開暑期英語班,就地賺錢,就地消費。她剛參加工作,不好意思休假,隻讓比爾幫忙把丁丁帶回中國跟爺爺奶奶生活一段時間。正好姐姐也要把兩個孩子送回中國看爺爺奶奶,於是比爾當上了孩子王,帶著三個孩子去了中國。

她就趁這段時間好好寫論文,最大的消遣就是跟姐姐一起逛逛商場,聊聊生活,跟孩子和父母打打電話,也跟比爾通電話,過得很愜意。

她賣房子的事終於有了眉目,當然是在她降了不少價之後,而且地產經紀個人還許諾給買主百分之二手續費的回扣,這樣才籠絡到一個買主,已經簽了合約,定好了賣房交割時間。

她把賣房時間定在暑假裏,準備回去答辯的那幾天,順便就把賣房的事搞定,隻需要跑一次。但地產經紀說房產是他們夫妻兩人名下的,所以滿先生也得到場簽字才行。

於是她打電話給他,想通知他賣房的時間,但接電話的人說:“滿博士的實驗室已經關閉了”。

她一驚,很有一段時間沒跟他聯係了,但她一直在替他管賬付賬單,沒發現什麼異常,怎麼突然一下,他的實驗室就關閉了呢?

她追問:“為什麼關閉?”

“不知道。”

她趕快打電話給韓國人,但韓國人也不清楚:“我六月中就結束了實驗室的工作,轉到聖瑪麗醫院來了,我沒聽說他實驗室被關閉的事啊。”

“是不是——上麵解散了他的實驗室?”

“沒聽說啊。”

“你不是——說過要揭發他們的嗎?”

“但我也隻把情況告訴了貝德利博士,他號稱是本專業的鑒定專員,專門寫這類揭露文章的,但他沒權解散滿博士的實驗室吧?”

“是不是他向基金會的人反映,他們停了滿博士的科研基金?”

“應該沒這麼快吧,我還沒看到他的文章發表呢。”

“你走之前實驗室沒事吧?”

“沒有啊,大家都在那兒幹得好好的,法國人還在申請延簽證。”

她知道那個實驗室雇的大多是外國人,一旦解散,就意味著那些人的身份都成了問題。她焦急地問:“那你知道不知道我前夫去了哪裏?”

“我不知道啊,會不會去了溫那裏?”

她一拍腦袋,怎麼就沒想到這上麵去呢?她謝過了韓國人,馬上給小溫打電話:“你們以前那個實驗室關閉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們滿老板去了哪裏?”

小溫似乎很吃驚:“關閉了?為什麼?”

“還能是為什麼?當然是因為你們數據造假的事。”

“你怎麼還在‘造假造假’呢?我已經給你澄清過了,我們沒有造假。”

“你跟我澄清沒用,現在有號稱你們行業內鑒定專員的人在寫文章揭露你們,你去對他澄清吧。”

“什麼鑒定專員?我沒聽說過。”

“是一個叫貝德利博士的人。你最好防著他一點兒,如果他把你們的事揭露出來,你也免不了受影響。”

“你別嚇唬我了,我現在根本就不搞那行了,他能把我怎麼樣?難道連書都不讓我讀了?”

她知道小溫嘴巴硬,也不想多說,隻問:“你知道不知道滿老板去了哪裏?”

“他沒告訴你?”

“他連你都沒告訴,怎麼會告訴我?”

這句話讓小溫底氣直線上升,馬上推測說:“他肯定是回國了。他對我說過的,他不會待在美國做博士後的,科研項目負責人當不成,就回國去。”

她咕嚕一句:“回國也不告訴人家一聲,就這麼不聲不響地跑掉了。”

“他幹嗎非得告訴你不可?你們不是已經離婚了嗎?”

“但我們的房子還沒賣掉,必須他到場簽字才行。”

“你就是為這個找他的?”

“那你以為我是為什麼找他?”

小溫不吭聲了。

她隻好打電話去前夫原單位的人事處打聽,但人家不肯透露,她不得不把自己跟滿博士的關係以及賣房的事都交代出來,又被人核實了一大套身份信息,人事處的人總算告訴她說:“滿博士已經於六月底辭職離開了我們單位。”

“他辭職的理由是什麼?”

“這個我們無可奉告。”

她也不想再問了,隻要是“辭職”而不是“開除”,她就放心了。

她也覺得他肯定是回國了,他應該不會為了這事去自殺,一來他不是個自殺的類型,二來事情也沒糟到那個地步,他是自己辭職的,說明還沒人製裁他。

她跟地產經紀商量,看賣房的時候能不能免去他的簽字,但地產經紀說不行,他必須簽字,如果不能親自到場,要辦一個授權委托,讓他把簽字權全部交給她,那樣她才能替他在文件上簽字。

她又看到一線希望:“那就辦授權委托書吧。”

“你問房屋買賣交割代理要個文件樣本,傳給你丈夫,讓他拿到公證處去簽字公證,然後寄回給你,你就可以替他簽名了。”

於是她要了個文件樣本,先用電郵附件傳給前夫,但他根本沒回信,可能不進那個郵箱了。

她去他賬上查了一下,沒看見買機票的支出。

他到底去了哪裏?

5

雖然丁乙從理智上認定前夫不會自尋短見,但現在找不到人,也沒找到買機票回國的證據,她還是徹底慌了,趕快打電話給姐姐,問要不要報警。

姐姐提醒說:“他會不會就待在家裏,休息幾天?”

“應該不會,因為我讓地產經紀幫我看過,家裏沒人。”

“地產經紀也不能時刻守在家裏。”

“但是我看了他的信用卡,也有好些天沒用過了。”

“是不是在用支票或者現金?”

“不可能,因為他沒從賬上取現金,支票是老早就不寫了。”

“他的車呢?”

“車?”

“車在不在車庫裏?如果在,那他應該就在附近。如果不在,就有幾種可能了,也許他去別的地方工作了,也許他把車賣了,買了機票回國。”

她趕快打電話請地產經紀幫忙去查看,地產經紀彙報說:“車不在車庫裏。”

她估計他是把車賣了,不然的話,就算自殺,都得花錢買繩子,總能在信用卡上看到用錢,而他的信用卡已經好些天沒劃過了。

她懇求地產經紀:“王先生,您能不能幫我到機動車管理局查一下,看能不能找到小滿賣車的記錄?”

地產經紀很為難:“我怎麼好去查?”

“請您一定幫我這個忙,如果找不到他簽字,我這個房子就賣不成。”

地產經紀無奈,隻好去找機動車管理局,費盡周折才查到小滿的車的確是賣了,賣給了一個姓周的華人。

她馬上想到購物中心裏那個搞按摩的“老鄉”,直接打電話到購物中心,三轉五轉的,終於找到了“老鄉”,一問,果然沒猜錯,小滿把車賣給周大姐了。

周大姐說:“我這完全是看在老鄉的份上,幫他的忙,不然的話,我自己有車,幹嗎買這麼一輛舊車?”

“是,是,大姐是菩薩心腸。”

“現在我已經花錢找人修過了,準備賣掉,如果你想要回去……”

她趕緊聲明:“我不要,我不要,我找你不是為了車的事,而是想問你知道不知道小滿去了哪裏。”

“你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呃——”

“這麼大的事,你們夫妻都不商量著辦的?”

她看出小滿沒告訴周大姐他們已經離婚了,她不知道他為什麼不告訴,但她決定不揭他的底,支吾說:“最近有點溝通不好,我現在要賣房子,急著找他簽字,你知道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他不是回國去了嗎?”

“我知道他回國了,但是我打電話回家,那邊說他還沒到。”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讓我幫他買去A市的機票,我就幫他買了。”

“哦,那他可能先回滿家嶺了。謝謝您,給您添麻煩了。”

“他答應過把你們正餐廳的那套餐桌椅給我的,但他走得匆忙,我還沒時間去搬。”

“沒問題,我把我地產經紀的電話號碼給你,你打電話給他,約個時間去搬。”

她知道小滿隻是回國,沒出事,放了不少心,馬上請父母幫忙去尋找,先從A市醫院找起,A市醫院沒有,就到鄰縣市醫院找,如果還找不到,再擴大範圍。

爸爸媽媽年紀大了,不能到處奔波去找人,好在A市已經有了追債公司,爸媽請了個追債的幫忙找,終於找到了小滿,在B市醫院任職,B市就是從前的B縣,現在已經升級為市。

聽說是賣房的事,小滿還是很積極配合的,花錢開後門到公證處辦了第二天可取的快證,但郵寄過來已經來不及了,經房屋買賣交割代理同意,可以先用傳真件,等原件寄到後再交給他們存底。

房子終於賣掉了,賣的錢隻夠還給銀行,賣房手續費得自己掏。好在小滿的單位退還了他存的退休金,總算補住了窟窿,不然她還得借錢來付手續費。

她的答辯也順利通過。

過了一段時間,小滿寄的授權委托書原件到了。

裏麵附了一封信:

丁乙:

你好!你要的公證件給你寄來了,賣房的事麻煩你了,表示感謝。

我已於六月底回到中國,現在就職於B市醫院,任普外主任醫生。

我在美國幹得很好,如果留在那裏,也可以有發展,但那畢竟是別人的國家,幹得再好也是在替別人賣命,沒有主人翁的感覺。

我的根在中國,出國隻是為了開開眼界,生個兒子,從來沒想過在外麵待一輩子。中國需要我,滿家嶺需要我,我父母需要我。

你現在回國很難找到一個好工作,就待在美國吧。

丁丁長大一定要讓她學醫,學成回來,給我做幫手,報效祖國。

滿家嶺發生了很大變化,經濟上比以前富裕,但風氣相當不好,很多年輕人都在想方設法離開,現在嶺上隻剩下一些老弱病殘,那些還沒離開的年輕人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羨慕外麵的花花世界,淳樸的風氣變得越來越微弱。

我準備奮鬥幾年,爭取在滿家嶺開所醫院,並把滿家嶺上上下下的事抓起來,讓滿家嶺回歸往日的寧靜與美好。

我現在暫無餘錢支付丁丁的撫養費,一切靠你了。如果我賬上有錢,你都可以拿出來用。如果賣房有賺,都留著給丁丁做撫養費。等我有能力了,我會盡我的責任的。

如果你在外麵混不下去了,歡迎你回來,祖國對她那些漂泊在外麵的困倦兒女,總是張開雙臂歡迎的。如果你百年之後願意葉落歸根,可以讓人把骨灰送回滿家嶺來,這裏有你的位置。

言不盡意。

祝好!

滿文方

這似乎是她第一次看他用筆寫的信,字寫得很好,不像一般醫生那樣鬼畫符。

就這麼一封幹巴巴的,甚至有點《人民日報》社論口氣的信,卻把她眼淚都看出來了。

蒙矓之中,她看見一個未成年的男孩,背上壓著一大捆柴,堆得比頭還高,地上是皚皚的白雪,耳邊是呼呼的山風,那個瘦小的身影,走在一片白茫茫之中,茫然地、固執地走著、走著,銀白的地上留下一圈小小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