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你是否知道
1、
一般每個月十號之前,我就得交上個月的思想彙報。
我們係加上我一共有五個,從業餘黨校畢業後,都是預備黨員的培養對象。每個月要求我們寫一篇思想彙報。頭兩個月陳廷在,我們交給陳廷。他是團委老師。
現在他不在,隻好交給那位偶爾出現在西區的李老師。
別的學校我不知道,反正我們團委除了學生工作,還管學生推優入黨。
我想,要是真入黨了,也許陳廷會成為我的入黨介紹人。
他去培訓之前,時不時找我談話,了解我的思想動態。我家裏的情況,他和學院的吳書記也許都略有了解,所以對我就特別上心。
甚至在知道我也選俄語以後,他還讓我當了他的課代表。
下午第二節課後,我們上完精讀課出來,正好遇見那位忒關心我的吳書記。
他老遠就喊:“小薛同學。”
我拉著白霖衝他笑,“吳老師。”
老人家不喜歡人家叫他書記或者教授什麼的,就愛“老師”這兩個字。所以,我一直覺得他像個學者。
“學習還跟得上麼?”他笑眯眯地問。
“還行。”我慚愧地說。
“昨天一二九的演講比賽沒看到你啊,我還以為又是你代表我們外語學院去呢。”
我樂:“哪能啊,我們學院人才濟濟的,隻不過去年恰好讓我撿了便宜。”
他和我說話期間,人漸漸多了起來,不停地有人和他打招呼,我也不好意思多寒暄就衝他說再見。
沒想到吳書記卻又叫住我說:“小薛,有時間再去我家吃飯。”
眼看快到聖誕了,也快到期末了,大家都開始忙碌起來。
我們班有三十個人,男生隻有五個,這個數目已經算多了。所以大部分女生都是出口了。還單身著的也在聖誕節來臨前就積極找出路。
連宋琪琪每天也到了要熄燈的時候才回寢室,太反常了。
讓我們覺得有點詭異。
白霖坐在的床上說:“我就覺得奇怪,怎麼好端端一個聖誕節就被同學們整成了情人節了呢。”
“琪琪怎麼還不回來啊,再晚就得翻牆了。”
“是不是戀愛了?”白霖問。
“不知道啊。”我說,“沒聽她提。”
這時,趙曉棠倒是突然說:“我倒有件宋琪琪的事情,想和你們琢磨琢磨。”
“什麼?”我和白霖異口同聲地問。
“我上周出去玩兒回來碰到有個男人開車送宋琪琪回來。”
“哦。”我想到了慕承和的CR-V。
“本來我沒放心上,下車的時候,那男的牽了下琪琪的手。”趙曉棠繼續說。
“不是吧!”白霖哀嚎,“小棠,這麼重要的八卦你居然現在才想起來要彙報!”
“我不是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麼。”趙曉棠梳著卷曲的長發淡淡說。
她一直是這麼一個人,凡是都滿不在乎的樣子,在外麵交很多朋友。對同學室友的事情不太上心,誰哭了,她也不會上去安慰,和白霖的外露截然不同。
“你們可別說是我說的。”趙曉棠補充。
可是,等宋琪琪一回來,白霖就迫不及待地跳上前,掐住她的脖子說:“琪琪,有好事居然不告訴我們。太壞了!”
“坦白從寬。”我笑。
“什麼好事?”宋琪琪反問。
“喜事啊,有人都看見了。”白霖大嘴巴地說,不過好在這女人沒出賣趙曉棠。
說到喜事,宋琪琪立刻明白了,卻一反常態地矢口否認:“什麼喜事啊,你們看錯了。”
白霖樂哈哈地說:“琪琪啊,你這麼欲語還休地,更讓我們嗅到了奸情的味道。”
本來這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玩笑話,奸情二字也是常被我們幾個掛在嘴邊的。沒想到,宋琪琪聽見卻臉色刹那間白了,“你瞎說什麼呢。”隨即拿起睡衣進廁所換衣服。
白霖還想追問,被我拉住,朝她搖了搖頭。
她進了廁所後,我們三個人麵麵相窺。
我小聲說:“不太對勁。”宋琪琪平時雖然斯文,但是一點也不是一個小氣的人。
白霖說:“我有同感。”
趙曉棠舉起雙手,“當我什麼也沒說。”
那一夜寢室的氛圍不怎麼好。熄燈前,我和白霖盡量相互開開玩笑,妄想活躍下四個人的氣氛。而趙曉棠一點也不配合,一如既往地隻對敷臉和上網有興趣。
宋琪琪則啥話也沒說,和平時一樣安靜。
不知道是不是我們寢室的春天在這樣的隆冬莫名其妙地來臨了。
與此同時,一個叫劉啟的人以一種無比熱忱的姿態出現在我的大學生活中。
其實,他在圖書館和我打招呼的時候,我都不記得他是誰,也不好意思問他,“同學,請問我認識你麼?”便打哈哈似的一邊應付著跟他的寒暄,一邊在腦子裏拚命搜索這號人。估計到最後,他也不知道我壓根就覺得自己不認識他。
我經常接電話也遇見這種事,用個不認識的號碼打給我,不自報姓名,然後說到再見,我也沒搞清楚來電話聊天的是哪一位。
等到第二天我去三食堂打飯,那師傅又將勺子抖的沒幾顆米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來昨天的神秘人就是那個撿到白霖飯卡的劉啟啊。
2、
慕承和的課還是老樣。
天氣越來越冷,大家都巴不得縮短課間休息時間提前下課,立刻縮回被窩。他也將課串成了連堂,提前十分鍾放學。
離寒假還不到一個月了。很多選修課都在準備考試,俄語也是一樣。所以,他教完這學期的任務後,叫我下課去他辦公室拿複習資料,然後看同學們願不願意印出來。
他說:“複習題上有考試內容的百分之八十,讓大家好好複習。”
我瞪眼,“這兩張紙就有八十分?”
他微笑著點頭。
我樂呼呼地說,“老師萬歲!”
“你可別縮印了,帶去作弊。”他補充。
“……怎麼會呢。”我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去,這人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這個時候,人已經很稀少了。
我和他下到一樓,正巧迎麵走來班上的一個同學,她似乎忘了什麼東西回教室去取,看到慕承和的時候衝他點頭打招呼,然後騰騰騰地爬樓地上去。
雪還在下,我撐開傘,猶豫著要不要和他一起用。
就在這時,拐角的地方有輛車過來。我的胳膊被他一拉,被迫拉上了人行道,然後撐開的傘尖不經意地刮到他的臉。
他愣了下,停下腳步,眨了眨眼睛,神色有些異樣。
“怎麼了?戳到眼睛了?”我緊張地問。
他用手指垂下頭,揉了揉眼簾,然後抬起來看著我,又眨了下眼睛,說:“好像是隱形眼鏡掉出來了。”
“啊!”我說,“別揉了,我看看。”
然後我收起傘,踮起腳尖,觀察了下他那揉紅眼睛。
“另外一邊呢?”
“還在。”他說。
“那你別動,幫我拿著東西。”我說完,就將手裏的傘和書一股腦兒全部給他,隨即彎腰,借著手機的微弱亮光在地上找那隻掉下來的鏡片。
“算了。”他說,“挺難找的。”
“你可別小看我,我可是火眼金睛,以前發夾上水鑽掉地上輕而易舉就找到了。”我說著,蹲在在地上,脫掉絨毛手套,赤裸著手指,在留著殘雪的地上仔細尋覓。
也不敢抬腳,害怕那東西被我自己踩著了。
雪花一片一片飄下來,落到我的發上和肩頭,然後忽然又停了。
我一抬頭,看到慕承和替我撐開了傘,於是衝他笑了笑,再繼續找。
“你眼睛多少度?”我一邊忙活著,一邊問。
“左邊六百,右邊五百五。”
“度數這麼高啊,我兩隻眼睛都是五點零,羨慕吧。”
“恩,挺羨慕的。”他很配合地說。
接著,我起身,將那個透明的小塑料片撿了起來,遞給他,嘿嘿一笑說:“你看,不是找到了麼。”
雖說五個手指被凍得通紅,我卻全然沒放在心上,還擺出一副得意洋洋的獲勝者模樣。
他怔忪了一下,垂頭看著我的手,再將目光緩緩上移,最終落到我的臉上,最後不禁笑了,“你可真是個孩子。”說話的時候連眼神也柔和些,似乎在這寒冷的冬夜中有著穿透冰雪的暖意。
我嘟著嘴抗議,“我才不是孩子,我都二十一了。”
很奇怪的感覺,我過去總是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長大,但是當又一次聽見慕承和說我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卻有種別扭勁上來了,迫不及待地想讓自己跨入成年人的行列。
第二天,我在洗手間格子裏上廁所,正要衝水,聽到外麵有人一邊洗手一邊說,“你們班那個薛桐。”
我愣了下。
“怎麼?”另一個女生乙回答。
“我和她一起上俄語課,碰見她單獨和我們俄語老師一起下樓,挺那個啥的。我看見過好幾次了。”女生甲說。
“她啊——”乙說了兩個字,意猶未盡的感覺。
“聽說下學期實習,吳書記還留她在學院實習,真讓人嫉妒。”
因為大四的時候要考英語專八,所以學院將我們實習的時間從四年級提前到了三年級下期。故而,大家都在找地方。
“正常啊。很多老師都喜歡她,那是沒辦法的事。”
“為啥?”
“算了,背後說人家小話也不好。而且她也不討厭。”
女生甲倒是來興趣了,“說說嘛,難道家裏有背景?”
“那倒不是。”
“那為啥?”
“因為她爸吧。”
“她爸?”
聽到別人說我爸,我衝了水,推門走出來。她倆看到我都是一怔。我若無其事地走到鏡子前麵洗手,然後說:“我爸不是什麼大人物,就是一個開出租車的,然後見義勇為的時候死了。”
我關掉水龍頭,找不到地方擦手,便在牛仔褲上隨意地抹了抹,走出洗手間。
我高三那年,老爸去世的。
他們說是搶匪搶了金店出來,換了車然後上了他的出租,拿刀逼著他出城。當時我爸明著騙他們說抄近路,結果是繞道到就近的派出所。
我爸一看到派出所門口的警車,大喊警察,然後車裏的那些人就將他捅死了。
這個過程,當年在省台和市台的新聞現場裏放過一次又一次,伴著現場群眾聲淚俱下的描述和執勤警察的親身回憶,還有車上和地下那一灘灘觸目驚心的鮮血。
後來,很多領導到我們家來看望我們。
他的骨灰被放在我們市區的烈士陵園裏,成了烈士。
我當時怎麼都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我爸長得胖,和人合夥開出租,因為常年要在家給我和我媽買菜做飯,所以他都跑夜車,白天睡一會兒就起來做飯。
他脾氣好,就是不能看到欺負我,否則會他又比誰都生氣。可是他是個挺膽小的人,連樓上樓下的一些難免的小摩擦,他都不願意和人爭執得罪人家,還總是笑嘻嘻地充當和事老。
和老媽的雷厲風行截然不同。
所以很難想象,他居然有一天會成為和歹徒頑強搏鬥的英雄。
老爸在醫院裏因醫治無效而去世的消息傳到爺爺耳朵裏的時候,老人家心髒病突發,一口氣沒上來,成了植物人。
就這麼在同一天,世界上最疼我的兩個人再也不對我笑了。
當時,奶奶戳著我媽的肩頭,哭得死去活來地說:“都是你這女人害得我們家破人亡,你是個掃把星,當我二十年媳婦兒,孫子生不出來,還要了我兒子的命。你覺得你是警察,你是英模,你什麼都比他強。你一直看不起他,盡知道說我兒子沒用,不是男子漢。如果不是你這麼長年累月地激他,他能這麼犯傻?”
3
早上一起來,白霖捅了捅我:“昨晚你做什麼夢了?睡到半夜,聽見你一個人嘀嘀咕咕地說夢話來著。”
“是麼?”我洗了把臉。
“真的。而且肯定不是背單詞。”她嚴肅地說。
大二的時候考專四這事,曾經把我們逼瘋。我壓力大就愛說夢話,據說我夢話裏全是當天背的英文單詞……
“不會是哭了吧?”
我歪著頭,認真地想了想,“好像是夢見你和李師兄結婚來著,然後婚禮上你還硬要把捧花塞給我。”
白霖瞪了我一眼,惡狠狠地說:“你找抽是吧?”
隨著考試越來越臨近,圖書館上自習的人越來越多,到處都是緊張壓抑的氣氛。我看了了幾頁泛讀課本,開始有些瞌睡,便拿出日記出來寫。
我以前一直覺得我肯定和世界上其他人類不太一樣,我多半有別人沒有的能力。例如,我會比別人聰明,也許在某個方麵有未被發掘的特殊天分,也許有肩負著拯救地球的命運,甚至認為自己說不定還有一天會像竹取物語中的輝夜姬一樣被外星生物看中。
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一致讓我堅定地認為自己是那麼地與眾不同,直到我遇見慕承和。
他的出現使我認識到,原來我就是一個普通的人類,而他才是唯一的。
我的人生觀和自我價值感就此幻滅了。
據說,我們看到的如果是一輛車,那麼智商超高的人看到的會是車內發動機的運行原理。所以我在想,我對著他說話的時候,他會不會在計算我嘴巴裏出來的唾沫分子以每秒鍾多快的速度飛行到他的臉上。
唉——不知不覺又琢磨到慕承和身上去了。
我拿出手機,咬著筆頭,想了半天也沒找著借口給他發短信。
白霖瞅了我一眼,神秘兮兮地說:“小妮子,你情竇初開了。”
“呸呸呸。”
本期最後的兩節俄語課前,陳廷和慕承和居然同時出現四教樓下。
我和白霖遇見他倆,有點驚訝,異口同聲地說:“陳老師,你回來了?”
“恩。”陳廷溫柔地笑,“你們有沒有跟慕老師搗蛋啊?”
我瞅了瞅慕承和,心虛地說:“哪兒敢啊,他可比你凶多了。”
結果來上課時還是慕承和。
他走上講台,說完考試的主意事項後,然後他說:“這是我給同學們上的最後一次課。”
大家都是一愣,後來才開始明白他說並非是放寒假,而是不會再給我們代課了,繼而嘈雜起來。
小白老鄉淚汪汪拉起白霖的袖子抹了抹眼淚。
白霖沒好氣地說:“你傷感啥啊,不是還有陳廷麼。你以前不也覺得陳廷很好麼。”
小白老鄉惆悵地說:“可是自從看到了我們承和,我就對你們陳老師沒興趣了。難怪孔子說:由奢入儉難。原來就是這麼個理兒。”
“瞎說,”白霖鄙視她,“你以為我是外語係的就沒學過語文啊,這句話明明是歐陽修的名言。”
“是孔子。”
“是歐陽修。”
兩個人各執一詞,互不相讓。
我扶額,“不是孔子也不是歐陽修,是司馬光。你倆以後出去盡量閉嘴,人家就不會知道你們沒文化了。”
課間的時候,慕承和回了辦公室,我正好要將上次印好的資料原件還給他。走到門口,正好聽到陳廷的聲音,原來他也還沒走。
我笑著正要進去,卻聽到他倆談話中有我的名字。我耳朵天生就靈,便好奇地止步不動。
“這孩子挺有意思。”這是慕承和的聲音。
“她家裏那樣,我走的時候還挺擔心的。就怕不在的時候,她有什麼難處,又沒個大人替她擔著。”陳廷說。
“其實,她比我們想象中堅強許多。”慕承和說。
走廊上襲來一陣寒風,將我額前的劉海吹亂了。
與此同時,我的心也有些亂。
原來,慕承和什麼都知道。
一切都是我們誤會了。
他從一開始對我的特別,不過就是代替陳廷來照顧我而已。根本不是我、還有白霖、她們誤以為的那樣。
我的手無力地垂下去,心裏幾番滋味。
原來——不過是自作多情而已。
那麼優秀出色的人怎麼可能對一個乳臭未幹的“孩子”動心。我自嘲地抽動了下嘴角,想笑一笑,卻怎麼也扯不出那個艱難的弧度。
他們又說了一些話,大概是關於我。
我卻沒有心思再聽,轉了半個身,將背輕輕靠在牆上,全身都有些無力。五指一鬆,那兩頁的資料掉到地上。
慕承和給我的期末資料大部分是打印的,不過裏麵有些重點的備注則是他後來手寫的。原件我被自私留下來了,如今還給他的是複印件。要是他問,我來路上已經想好應付的答語,就說不小心弄丟了,想來他也不會介意。
他發給我的唯一兩條短信,被我存在手機裏。第一條是:不客氣。第二條是:沒問題啊。
上次去聽他的講座,拿回來的那份扉頁上印著他簡介的演講稿也被我夾在日記本裏。
其他還有什麼?沒有了。
我緩緩蹲下去,去拾那幾頁紙。辦公室裏射出來的光線,幾乎照到我的手,我迅速地撿起東西,將手收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