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他泊好車,我們一起爬上四樓。

走到家門口,我倏然意識到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猛地轉身看著後麵的慕承和。

“還有事?”

“我……”我很想說,老師,改變主意了。可是,這還來得及麼?

“你先等我一分鍾。”說完之後,我把他留在外麵,自己迅速開門,鑽進屋子,以超人般的速度將沙發上的內衣、睡裙、充電器,還有茶幾上的爽膚水、雜誌、零食一股腦兒地塞進臥室裏,這才將他請進門。

他環視一圈,皮笑肉不笑地感慨說:“還好,比我想象中整潔多了。”

我的臉黑了下去,我敢打賭,他心裏肯定很想笑。

最後,他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吹空調,我在廚房裏埋頭做飯。我一邊淘米,一邊哀怨地回頭瞅了瞅客廳裏的慕承和,心中隻有一個感覺——後悔。後悔為什麼他請客吃飯我不去,還要很腦殘地提議自己做給他吃?

餐桌上放著他帶來的伏特加,我眼饞地咽了咽口水。

過了會兒,我正在炒土豆絲,他站在門口問,“要不要幫忙?”

“不用,還有一個幹煸的雞翅膀就OK了。”

“這麼多菜。”他瞅了下,“沒想到你真的會做飯。”

“以前我媽上班,我爸跑出租車,一天三頓都是我自己做飯吃。所以一般家常菜我都會,但是太難的就不行了。”

他走進廚房,問我:“有紅酒麼?”

“有啊。幹嘛?”

“下一個菜,我做給你吃。”

他說著就取下牆上的另一條太陽花的圍裙係在身上,放水洗手,再洗雞翅,瀝幹水,回頭又問我:“奶油有嗎?”

我愣愣地看著他的一係列動作,還不太習慣,過了老半天才回答:“沒有。”

“有牛奶就行。”

“牛奶有!”

“番茄醬?”

“有。”

我準備好東西,站在旁邊看著他用紅酒牛奶等作料將雞翅醃製起來。

“你要做什麼菜?”

“紅酒雞翅。”

“雞翅還可以和著牛奶紅酒炸?”

“俄式做法。”接著,他補充一句:“我覺得一般小朋友都愛吃。”

“……”

“我有個同學孩子今年都三歲了。”我說。

他怔了怔,“多大?”

“三歲。”我用手指伸到他麵前比畫了下,“高中同學,她高考完就回家改了戶口,和人結婚。大二寒假的時候我們開同學會,她把孩子帶來,教他叫我們阿姨,真是嚇死我們了。”

他笑了下,沒接我的話,打開油煙機。

“你肯定也遇見過這種事。”我說。

“我以前的同學,都比我年齡大。”他說。“現在很多人都生兒育女了。”

“是不是這其中也有讓你黯然神傷的女同學?”我帶著猥瑣的表情問。

“有那麼一兩個。”他居然老實地回答說。

“啊?”我吃驚,“真的有啊?”

“但是人家看不上我,我那個時候比她們小好幾歲。”

“哦。”我意味深長地點頭,隨即總結,“原來你喜歡年紀大的。”

他含笑著搖頭,似乎都懶得張嘴反駁我。

電飯煲的按鈕跳起來,我去拔插頭盛飯,然後擺好碗筷。

這時,劉啟電話來了。

“吃飯沒?”劉啟問。

“馬上就吃。”

“代我問慕老師好。”

“嗯。”

不知道為什麼,我忍了下,並沒有告訴他,我和慕承和在家做飯吃。

慕承和將紅酒雞翅端上桌,然後回廚房放圍裙。那盤雞翅,紅棕棕,散發著香味。於是,我趁機伸手去拿盤子裏的雞翅,哪知燙的要死,急忙放開。隨後,將手指放在嘴裏咀了下。甜絲絲的,很誘人。

待他坐下來之後,我問:“要不要喝酒?”

“你可以喝一點,我不喝。”

我嘿嘿直樂,回去拿酒杯,剛進廚房,手機鈴聲又響了,於是折回去接。

“喂——”我說。

“桐桐。”是老媽。

“媽。”

“你在哪兒?”

“在家呢。”

“桐桐,陳妍死了。”

我愣了下,回問道:“陳妍?不可能。”

瞬間隻覺得腦子轟的一聲。

“怎麼可能,前幾天她還給我發短信。你早上不是還說到她麼?”

“昨天晚上她就不見了,剛才我們找到她,她……”老媽沒再說下去,轉而說:“你要是有空,就來一趟吧。”

我站在原地呆呆地掛掉電話,回頭瞥了一眼慕承和,然後就開始一邊對他解釋,一邊找證件,拿充電器,收拾東西。

慕承和放下筷子,坐在椅子上,靜靜地看著我做這一切。

末了,說了一句:“我陪你去。”

等我們坐上去B城的大巴車,已經是下午四點。本來我們的票是17、18號,哪知兩個座位正好錯開。慕承和對我旁邊的阿姨說了兩句好話,才換在了一起。

阿姨笑盈盈地看了看我,再看了看慕承和,“你們是同學啊,學校放假了,一起回家?”

我心情低落,沒有答話。

慕承和笑笑,不置可否。我發現,隻要是他不想對對方說什麼的時候,衝人笑一下就行了,真是一個好方法。

一上高速,司機就開始放電影。

他和我都沒看報紙雜誌,離電視屏幕又太遠,於是一同望著窗外向後飛馳的景物。

我沉默,他也沉默。

大巴出了繞城高速,駛過立交橋時,換了個方向。刺眼的陽光轉而從我們這邊的窗戶射進來,我們不得不將窗簾嚴嚴實實地拉上。

我坐著不太舒服,就將頭無力依在車窗玻璃上,隨汽車一起晃動,偶爾顛簸一下。在這種有節奏的搖晃下,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迷迷糊糊間,也沒睡踏實,隻覺得有人替我關掉頭頂的空調風口,還將我的頭換了個方向,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眼睛睜開,發覺並不是夢,而是我確實正靠在慕承和的身上。他很瘦,所以肩膀一點多餘的肉也沒有,硌得不舒服。但是猶豫了稍許後,我卻讓自己保持了這個姿勢。

他一直沒動。

我也不敢動。

我害怕,我稍微有任何動靜,就會讓他發現我已經醒了過來。

不知汽車又行了多少公裏,我的眼睛看不到電視屏幕,一直在用耳朵聽裏麵播放的電影,隻知道男主角的第一次告白,被女主角拒絕了。

我脖子酸得厲害,終於忍不住抬起頭,離開慕承和的肩。這才發現,他其實已經睡著了。他仰著頭靠在椅背上,唇抿得緊緊的,似乎是為了讓我能更好地依在他肩上,身體坐得很低。右手拿著手機,左手平放在膝蓋上,五指微微卷曲,掌心向上。

大巴時不時地來回顛簸,每次晃悠一下,他膝蓋上的手,就會往下滑一小截。我看著它一點一點地滑落,當最後完全下墜的時候,和我手碰在了一起。

我承認,我剛才是故意將手放在我們倆之間,守株待兔一般地等著它掉下來的。

可是在手背挨著手背的瞬間,我卻突然彈開了,慌忙地將手收了回來。

在空調的冷氣下,他的手顯得有點涼,之於我卻是滾燙。

我都忍不住開始唾棄自己,和劉啟談著戀愛,卻對慕承和存著妄念,於是翻開手袋,拿出手機給劉啟發了個消息,告訴他我有事去我媽那裏一趟。

不知道是不是我這一係列動作驚動慕承和,讓他醒了過來。他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然後將剛才我碰到過的那隻手,又重新放回了腿上。

過了幾分鍾,劉啟回複了我短信。

“什麼急事?”

“我媽媽一個同事的女兒去世了,我去一趟。”

“那你路上小心。”

我看著那行字,按了返回鍵。我不知道別人談戀愛是不是我們這個樣子的,起先接受他,是我自私地想利用他忘記慕承和,後來他對我好,我也下定決心和他在一起,甚至公開了我們的關係。跟他呆在一塊兒的時候我很安心,覺得他這麼待我,我就應該接受,而書上、電視上那些感天動地的愛情體會,不過是騙人眼淚和錢財的藝術把戲,現實中的愛情就該是我和劉啟這樣,平平淡淡,有時間的時候吃飯約會,沒時間的時候各自忙碌,幾天不見麵,也談不上有什麼思念或者心靈的悸動。

我甚至覺得,我對慕承和的好感僅僅是青澀少年的無畏迷戀和追捧,等我有了劉啟肯定就忘了他。

可是,當我碰到慕承和的手的時候,就像被毒蛇狠狠地咬了一口,突然有點驚慌失措了。

“慕老師。”我叫得很小聲,但是過道前排看報的男人卻依然聽見這個稱呼,很好奇地瞅了下我們倆。

“嗯?”慕承和回答。

“好像走到一半多了。”我改口說。其實,我想問,要是到了那裏,我給我媽怎麼介紹你,我老師,還是我的朋友?當我接觸到那位男性乘客研究的目光,一時間,卻不知道怎麼啟齒了。

“估計八點左右就能到。”他意識到什麼,補充說,“等送你到了之後,我就回A城。”

“慕老師……”我又叫了他一聲。

他轉頭看我。

“謝謝你。”我說。

連劉啟都未想過要陪我來,而他卻沒有一點遲疑。

他笑,“每回你對我說謝謝,表情都很嚴肅。”

“啊?”我納悶,“什麼時候?”

“上次在星巴克也是。”

我想到自己後來一個人在大街上跟丟了魂似的,很不自在地反問:“有嗎?再說了,你是老師,我是你手下的學生,肯定不能對你嘻嘻……哈哈……的……”

我緩緩頓住,沒再往下說,因為發現他看我的眼色不太對。隻見他斂去笑容,眉毛擰起來,視線落在我的嘴上,然後又移開,給我的感覺好像是突然就不高興了。

“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麼?”我問。

他看著我的眼神,有些迷茫,盯住我的唇。

“我真的說錯話了?”我又問。

這下,他好像明白了,搖了搖頭,還衝我努力擠了個笑臉,隨即將頭轉過去,後腦勺依在椅背上,閉著眼睛沉默不語。

我發現他的額頭冒出了一層汗,便急問:“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暈車了?”

他卻再沒有搭理我。

我突然想起來,去年除夕的那天夜裏,他也是這樣,好像轉瞬之間反應就變遲鈍了,連說話都要重複兩三遍才能聽懂,完全不是平日裏的那個慕承和。

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冒上心頭。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就怕他還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

沒過多久,大巴緩緩減下速來,最後居然停了。司機一打聽,才知道前麵遇見了什麼車禍,隻能單向放行。

這一停,司機就將油門熄了,過了會兒居然還關掉冷氣。不到幾分鍾,車內的氣溫開始直線上升。聽見乘客紛紛抱怨,司機不耐煩地解釋說:“我們用多少油,公司是有規定的,現在也不知道堵多久,隻能省著花。我頂多開一會兒,關一會兒了。”

即使這樣,仍然感覺到悶熱。

慕承和一直沒有動,眼睛緊閉,眉毛微蹙。

我記得他很怕熱,也怕他熱起來更難受,於是從手袋裏翻出了記事本,扯了幾頁下來,疊在一起給他扇風。

他終於睜眼看了我一下,張口說了四個字:“薛桐,不用。”

我說:“沒事兒,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

他合著眼,並無表情。

看著他的臉,想起小時,爸爸在世,我們家還住在老城區的房子裏,他每回扛煤氣罐回家,都要上八樓。老爸長得胖,特別愛出汗,爬不了兩層就會放下來歇口氣,全身汗流浹背。我便追在後麵,拿著小扇子踮起腳給他扇風。其實那點涼爽起不了多少作用,但是老爸總會很高興地說:“桐桐真是爸爸的好寶貝兒。”偶爾在悶熱難熬、又停電的夜晚,老爸也會拿著把紙扇子睡在旁邊給我扇涼,而自己卻汗如雨下。一般情況下,我還沒睡著,他就開始鼾聲大作了。

回憶起這類瑣事來,再想到陳妍的猝然離世,慕承和的急病,難免倍感傷感,於是心中更加難受。漸漸地扇風的頻率開始變慢,手腕覺得酸疼,於是換了另一隻手繼續,堅持沒多久,還是慢慢地緩下去。

就在我再一次準備換邊的時候,他的手抬起來,指尖先是觸到我的胳膊,隨後緩緩地挨著皮膚往上移動,到了手腕,接著是手掌。

然後,他將我的手緊緊握住,再拉回胸前,沒費唇舌,而是直接用動作製止了我。

2、

我手上握著那幾頁扇風的紙,而他,則握住我。並非像戀人牽手那般十指交握,而是從外麵將我覆住,然後擱在他的腿上。

捏在我手裏的臨時紙扇,已經皺得不見原型。

我知道,他是覺得跟我說了我也沒聽,於是幹脆不讓我動彈。

“你要是嫌我煩,我不扇了還不行麼?”我說。

他置若罔聞,扔是沒鬆手。

天色開始暗了下來。

車載電視換了一部新電影。

遠山的田野已經被漸漸降臨的夜色模糊了,山頭偶爾能看到一兩戶亮著燈的人家。側前方的路上車燈們們彙聚在一起,組成了一條橘色和紅色交織的燈光的長龍。

他的掌心是濕潤、灼熱的。

我想到,也許他不是不熱,也許他不是嫌我煩,而隻是覺得我那麼做很累。就像當年老爸問我:你那麼使勁給我扇,你的手不會酸?

於是,我不動了,不再對他解釋,也不再掙紮,心甘情願地順著他。

這時,大巴從完全靜止轉為緩慢移動。

發動機重新啟動後,車廂裏的燈突然亮起來。

慕承和的旁邊是過道,過道那邊是兩位睡著了的男乘客,乘客再過去是車窗。此刻的車窗像是一麵鏡子,我從裏麵突然看到慕承和的側影,還有我。

鏡中的清雋男子緊蹙著眉,有些執拗地抓著女孩兒的手。而那個女孩兒看似平靜的表麵,其實暗湧著尷尬、膽怯,以及——羞澀。

一時間我看到這個真實的自己,頓時不知所措。

我不敢直視,立刻將目光收了回來,哪知看向自己這邊的玻璃,仍然是一麵鏡子,並且近在咫尺,比剛才映得更加清晰。我咬著唇,鼓起勇氣盯著玻璃又看。

目光越過自己,又落到慕承和的身上,然後用剩下的那隻手翻出手機,給劉啟寫了個短信:

我們分手吧。

輸入號碼後,我默默地瞧著這幾個字許久,拇指在確認鍵上徘徊又徘徊,最後悄悄地歎了口氣,轉而將它存在了發件箱裏。

大巴終於恢複了正常時速,氣溫降了下來,司機也將車內的照明燈全部關掉。

我們一下子陷入了黑暗,唯一的光源便是最前麵的電視屏幕。車廂內的光線,隨著電影畫麵的變化而忽明忽暗。

我突然覺得,也許就是這樣一種沒有光的地方,才能將我那顆自私的心掩蓋起來,想到此處,我不禁將身體完全地貼在椅背上,略感泄氣,與此同時,手也動了下。

我的動作是那樣的細小輕微,卻仍然驚擾了他。他微微一頓,鬆開了我。

我適時地收回手,問他:“好些了麼?”

他睜眼,點點頭,看起來確實好多了。

我又問:“要不要吃點東西。”因為我倆都沒來得及吃午飯,甚至晚飯也隻能在車上解決,所以之前,他去買了很多吃的。

他說:“不用了。”

我側著腦袋看他,輕聲問:“生什麼病,能告訴我麼?”

他轉頭回望我,然後淡淡開口說:“我有時候會突然耳鳴,就什麼也聽不到了,然後頭暈。”

我詫異:“為什麼?”

“是一種耳內的疾病,叫美尼爾病。”

“什麼時候開始的,去年?”我說,“年前?”

“我幾歲的時候就有這個病。記得我跟你說,我小時候在圖書館旁邊那個荷塘裏玩,後來掉進去,那是我第一次犯病發生的事。”

我盯著他的眼睛。

他笑了,寬慰似的對我說:“至今為止,我覺得挺好,小小的毛病,也沒什麼可擔心的,唯一遺憾的就是,現在很多愛好都被醫生禁止了。”

“什麼愛好?”

“潛水和開車。後來醫生好不容易才同意我在市區裏開慢車。”

“我從來沒有潛過水,遊泳也不會,就是他們說的旱鴨子。”

“潛水和遊泳沒什麼關聯,下次有機會教你。”

“你不是說醫生不準你潛水麼?”

“我們偷偷的,他們也不知道。”

過了會兒,我不禁問:“肯定能治好的,是吧?”

“我是屬於那種暈眩不嚴重,但是偏向聽力障礙的。”

“那你會……”我不知道怎麼說,在腦子裏斟酌用詞,可惜想了半天仍然徒勞。

慕承和卻明白了我似的,說道:“不要擔心,不是什麼大毛病,很容易醫好,我見過最嚴重的病友,到了老年也不過是失聰。”他看向別處,釋然地說:“不過,無論是現在還是等老了之後,聽力對我而言也不是太重要,我不是音樂家或者演員、歌手,就算什麼都聽不見,也可以繼續做那些想要完成的事情,所以這並非什麼致命的打擊。”

言罷,他將目光收回來,落在我的臉上,然後衝我淡然一笑。

我心中就此冒起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特別是在看到慕承和的這個笑臉之後。他並非強顏歡笑,也不是故作堅韌,而是真真正正的一種釋懷。笑意從他常年含笑的嘴角漾開,然後渲染整個眉目,淡淡地,輕盈地,含蓄地在他臉上綻放,卻讓人莫名心痛。

仿佛,心髒就在這一刻縮成了一團。

生平第二次,有了一種想緊緊擁抱他的衝動。

突然間,我的手機倏地響了。

“桐桐,到哪兒了?”老媽在電話裏問。

“剛才堵車了,估計馬上下高速了。”

“我們臨時去開個緊急會,你去看看陳妍吧。”

“嗯。”

“小李來接你,不過要遲一點,你一定小心點,去候車廳有保安的地方等著。”

“沒關係,我不害怕,有人陪我一起來的。”

“誰?”

“我的朋友。”我說。

我的答案讓媽媽在電話裏的聲音頓了下,才說:“那也好。”

沒想到小李的車比我們還先到。他眼尖,一下子在人群中找到了我。

“你朋友啊?”小李看到我旁邊的慕承和說。

慕承和主動和他握手,“我叫慕承和。”

“我是李邴,他們都叫我小李。”

“薛桐送到你手上,我的任務完成了,還能趕上最後一趟車。”

“怎麼?這麼晚了還要走?”小李說著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他竟然是真的要走,也急了:“你兩頓飯都沒吃,明天再回去好了。”剛才和老媽提到他的時候,我就下定決心,一定不能讓他一個人坐夜車回A城。

不知道小李是一下子就明白我的意思,還是誤會了我和慕承和的關係,總之完全站在我這邊說:“童監要是知道我就這麼讓你走了,回去肯定不放過我。慕哥,好歹今晚過了再回去。”說完就拉著慕承和上車。

好在,慕承和不是個固執的人,隻好一起上車,和我一起坐到後排。

“我們……先去看陳妍吧。”我說。

“好。”小李說。

“究竟是怎麼回事?”

小李一改往日的性情,異常艱難地說:“陳妍她……昨天晚上她一晚上沒回家,以前從沒有發生過這種情況,手機也不通,後來大家都四處找她,第二天早上也沒個結果。後來,有人在政委他一樓的拐角發現了她的發卡,然後……”他頓了下,“中午就在小區停車場背後,圍牆邊的水溝裏……看到她的屍體,還被人給……”

他沒再繼續說下去。

到了那裏,看到很多記者和穿著製服的警察。

有人說:“應該是尾隨死者回家,在樓道裏用迷藥將其迷倒。停車場是犯案現場。”

“是先強奸,然後再用刀捅。脖子動脈那一刀是致命傷。”

“凶手又將屍體拖行了幾十米,扔到水溝裏,用樹葉遮蓋。”

我焦急地撥開人群,跟在小李的後麵到了驗屍房。小李先進去,然後回頭看我。我站在門口,看著床上躺著的那個人。

身體蓋著白布。

右腳的腳趾頭露出來,大拇指的指甲上塗著藍色的指甲油。那個指甲油我也用過,過年的時候我們一起買的,當時我選的胭脂粉,她選的寶石藍。

我緩緩地走進她,然後站在那裏揭開了一個角,看到她的臉。

她的臉泛著青紫色,並沒有像外頭的人說的那麼不堪,麵容很安詳,側臉頰有一個擦傷的傷口。

我原先聽著他們的話,無論是媽媽說的,還是小李說的,甚至是外麵警察說的什麼,我都覺得不是太傷心,因為我從心底還沒相信會是真的,直到看到這白布下的臉。

這一刻,我驀的覺得胃開始痙攣,有一股熱流洶湧而上,一下子到了喉嚨裏,我捂住嘴,飛奔到外麵,扶著牆就開始吐。

可是胃裏根本沒有東西,除了一灘胃液,什麼也沒吐出來。

我從小就不是個膽小的人,爸爸的屍體也是我去停屍間辨認的,時隔五年之後,我的腦子居然將兩個身影重疊在了一起。

開始是爸爸,後來是陳妍。

爸爸說:“桐桐,你是爸爸的寶貝兒。“

陳妍說:“一個人多好,無憂無慮的,而且我還有其他理想。”

然後,我開始抽泣。

哭著哭著,我又吐,直到有人拉起我,把我架了出去,再撥開人群,將我帶到最外麵。

那個人捧著我的臉,一次又一次地用手替我抹去眼淚說:“薛桐,不哭了不哭了,不哭。”他的手指打濕了,換手背,手背打濕了又換手掌。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笨拙過。

他可以一口氣回答出對我而言是天文數字的四則運算。

他可以站在台上對著下麵的國內外專家,不卑不亢地回答一切刁鑽的問題。

他可以很輕描淡寫地敘述自己的生理缺陷。

他可以在他的領域讓很多人景仰。

可是當我哭得幾乎要忘記呼吸的時候,他似乎一下子手足無措了,像一個做錯事的大人,用不太嫻熟的技巧哄著小孩,嘴裏隻會重複著說“不哭”這兩個字。

3、

雖說我們站在暗處,依然偶爾惹得旁人側目。於是,慕承和跟小李要了鑰匙,打開車,陪著我坐在後排。

我抽噎了老半天,終於平靜下來了。

月光透過樓與樓之間的縫隙灑到地麵,我將臉轉了個角度,看到了那半輪彎月。對麵有一棟陳舊的居民樓。不知道哪一戶的人回家後,使勁地關了下門,於是幾層樓的聲控燈全都亮了,過了片刻,那橘紅色的燈又整齊劃一地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