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覺得,一個半大的孩子家教好成這樣,真是太奇怪了,這還正常嗎,不是死人就是神經病。”
“直到我看到他抽大麻煙。”
我的心漏跳了半拍,“大麻?”
“他隱蔽的很好,如果不是我和他住一起,還特地仔細地觀察他,也許也不會發現。如果當時沒有被發現,也許你遇不見現在的慕承和。”
“有些貪玩的孩子來留了學,也許根本沒畢業,拿著父母給的學費和生活費揮霍,到了畢業的時候做一個假文憑回去蒙家裏。這種人不少。可是慕承和不是。我們知道他家裏有背景,不然過年的時候領事館的人不會專門來看他。可是他出奇地乖,安靜又溫順。怎麼能想到這麼一個乖孩子居然背著吸大麻,而且時間不短。”陳廷說。
“可是,他為什麼啊?”
我問的是陳廷,可更想問一問慕承和。
陳廷站了起來,環視了一下客廳。
“你知道為什麼他不在的時候,不要你一個人住這房子嗎?”
我木訥搖了搖頭。
“據說,這房間翻新過兩次。之前,大門不是現在這種防盜門,而那種老式的,上麵開著個玻璃窗,下麵是木板門。”陳廷描述了下。
“我知道你說的那種,上麵的玻璃窗可以翻開一點縫隙。”我答。
“正好可以掛根短繩子,打個結,掛在門框上,上吊都挺方便。”
這個我也知道,前年老媽監獄裏有個女犯就是這麼用鞋帶自殺的,當時我還在爺爺躺的醫院遇見過那個自殺未遂的女人。可是想到陳廷對我的此番話,還有那些即將明了的真相,我的手開始止不住地哆嗦。
“慕承和他爸爸就是這麼死的。他後來有段時間身體不好,特別卻多話,才給我說的這些。他說,當時他在臥室裏睡覺,一早起來就看到他爸爸這麼掛著,屍體都僵了。”
當事實被撕開的時候,一種洶湧而至的痛苦逼近大腦,好像全身的水分都彙聚在了眼裏,想要奪眶而出。我想哭,可是我不喜歡當著外人的麵這樣,於是迅速地站起來拚命地瞪大眼睛,深呼吸。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不停地對陳廷重複這句話。
陳廷見狀,走進了我身邊,拍了拍我的頭。
“我當你是個大姑娘,才跟你說這些。他很不容易,前些年一直在吃抗抑鬱症的藥。畢竟我還是個外人,某些事情他自己會告訴你。薛桐,”他沉吟著說,“希望你是真心實意地愛他,如果不是,現在撤退也許還來得及。”
後來,到約好的地方和張麗麗一起坐車回去,路上我一直沒吭聲。
第一次我去他家,他帶著調侃的語氣說有人在門上吊死了,我還以為真的是個玩笑。
難怪他有房子不住,跑去擠陳廷。
也難怪他說,沒有我,他沒有勇氣再住下去。
夜裏跟慕承和通電話,我心裏酸澀無比,卻又不知道那些事情要從何問起。
4
每天吃過晚飯,學生們休息會兒,還會繼續夜訓,但是比白天的訓練強度低多了。有時候是整理內務,有時候還會分組拉歌。
晚上正和大家鬧騰,我接到了老媽的電話。
在這荒郊野外的,夜裏啥娛樂項目也沒有,就輪番接親朋好友電話來打發時間。老媽的來電有時候比慕承和還勤。
“媽,”我說,“你不是值班嗎?”
“本來是輪我的,哪知道今天陳伯伯突然坐長途車來了,我就跟人換了換。”
“哦。”這次,我知道她說誰了。
“你看,我說了在你麵前不提他的……”
“媽,你們準備什麼時候結婚。”
“啊?”她詫異了。
“你去年不就說要結婚嗎,這都過了這麼久了,怎麼沒見你提。”
“我們……你……”她顯然對我這個態度有點驚訝了。
“我以前不同意,並不代表我現在不同意。隻要他對你好,你高興就行。”我淡淡說。
我問過慕承和關於他母親再婚的問題,他說:“剛開始是恨,後來長大了又想,其實很自私。”
“現在不介意了嗎?”
“完全不介意是假的。可是,我們沒有權利用自己的快感去踐踏別人的幸福。”
“薛桐,謝謝你。”她欣慰道。
“媽,你們以前經常吵架是從我在遊樂園走失的那次開始的嗎?你怪他,他怪你。”
“你怎麼突然問這個?”
“我一直以為是這樣。”
“不是,不是。我們合不來,不是因為你。”
“那後來爸爸是有外遇了嗎?”
“你怎麼突然說這個。”
“那次你在墓地生氣地說漏了一半,我就猜了。”
“童童——”
不知道為何,老媽突然這麼叫我,一樣的聲調,卻我感覺回到兒時沒改名字的之前叫薛童。大家都叫童童,童童。因為媽媽姓童。可是奶奶說,一個女人怎麼能老占著我們家孩子的名。所以給改了個字。
“為什麼不早跟我說。”
“本來我們打算等你考上大學就告訴你爺爺奶奶,我們協議離婚的,哪知道中間他出了意外。我就想啊,你這麼愛他,既然他都死了,何必抹這個黑。”
“媽媽,我以前不體諒你,現在我也有愛的人了,所以我知道一個女人有多難。”
老媽聽了這話之後好像哭了,半晌才說:“把那孩子帶給媽媽看看吧。小李說是個挺俊的人。”
“還有一個事要跟你說。”
“說吧。”
“慕承和是我以前在A大的老師,我們現在一起。”
老媽在電話裏愣了下,似乎又恢複了她素日裏的冷靜,頓了頓問:“他是單身嗎?”
“是。”
“沒結過婚?”
“沒有。”
“家裏有些什麼人?”
“他爸以前也是A大的老師,後來去世了。他媽是個公務員,聽說職務高。有個繼父,還有個妹妹,不過都沒什麼聯係。”
“你覺得他是真心對你嗎?”
“我……”我的臉倏地紅了,“我怎麼知道他是不是真心。”
“傻孩子,這種事情,自己有感覺,騙得了外人,騙不了自己。”
我認真地想了想,又想了想,點頭,“是真心的。”
“你想和他過一輩子嗎?”
“想。”
“那就不要管別人說什麼。他比你壓力大,但是隻要你把這個坎兒跨過去了,他才能跨過去。”
老媽那句話就像給我吃了定心丸,心境豁然開朗。
我怕什麼?
在我們之間最可怕的事情,莫過去失去他。
睡覺前,閑來無事,我把手機裏的圖翻來看,翻到末尾瞅到兩年前的一張照片。
那是兩年前航空展,我逃課去聽慕承和的講座,跟著李師兄混進會堂。白霖發短信,要我替他照一張現場,回去觀摩。
慕承和站在台上,穿著西服侃侃而談,笑容洋溢,風姿卓越。
因為隔得太遠,象素也不高,所以照片一點也不清晰,在我把它放大數倍後,他的臉更加模糊了。
可是,我一閉眼,都能回想起他當時的神色。
那麼智慧。
那麼儒雅。
張麗麗在床上拍蚊子。
“你小時候有什麼夢想嗎?”我仰躺著問。
張麗麗思索了下,“當市長,我還寫過這作文得了獎,哪知現在差別忒大了。”
我笑了,將手機貼著胸口,“我認識一個人,他告訴夢想和理想是不一樣。夢想很有時候遙不可及。而理想應該是現實的,我們為之而努力就能實現的目標。當我們把一個一個的理想完成的時候,夢想就接近。”
“那得多難呐,跟唐僧取經似的。”
“我過去也是這麼想的。可是我認識的那個人幾乎快做到了。他就是在一步一步地實現自己,那麼堅定頑強,都讓我嫉妒了。”
我像中了魔咒,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我現在想起來,我也有夢想。”我說,“高考的誌願是我自己填的,我隻選了外語,因為我曾想當個翻譯。小時候剛剛學外語,一點也不喜歡這個東西。但是我爸爸關心時事政治,每年現場轉播答記者問什麼的,他就一直守著看。我在旁邊一邊坐作業一邊聽,就特別佩服那些能一邊聽一邊翻譯的人。後來別人告訴我,那不是一般的翻譯,叫同聲傳譯,是很高級的一種。”
“我就想啊,我也要做那樣的人。所以才學的外語。”
“可是,後來念了四年,隻知道我要高分,我要及格,我要找個好工作哦。什麼算好工作呢?留本市,高工資,工作輕鬆,老板和善。卻把初衷搞丟了。”
我們兩個人一起沉默了好長時間。
“你要當同傳?”張麗麗問。
“嗯。”
“可是哪有那麼簡單。”
“剛才我想過了,先考翻譯學院的研究生,然後試試看。”
我拿起手機看了照片一眼,屏幕在黑暗中發出幽藍的光。
“你記不記得我們中學學過舒婷的一首詩?”我說。
“《致橡樹》?”
“我背了很多遍都沒過關,最後被語文老師懲罰抄寫了幾十遍。”
張麗麗笑了,“但凡是和愛情有關的文章和詩歌,我倒是記得特別快。”說著,張麗麗真的輕聲將它完整地背了出來。
致橡樹
舒婷
我如果愛你——
絕不像攀援的淩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
絕不學癡情的鳥兒
為綠蔭重複單調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來清涼的慰藉;
也不止像險峰
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儀。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這些都還不夠!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緊握在地下
葉,相觸在雲裏。
每一陣風過
我們都互相致意,
但沒有人
聽懂我們的言語。
你有你的銅枝鐵幹
像刀、像劍,也像戟;
我有我紅碩的花朵
像沉重的歎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
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
仿佛永遠分離,
卻又終身相依。
這才是偉大的愛情,
堅貞就在這裏:
愛——
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
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張麗麗平時說話的聲音就好聽,如今淺淺低吟,在這安靜的暗夜中顯得格外悅耳動人。不知道哪一句觸及了她的心底,在念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我聽得出她哽咽了。
“薛桐,你說我還能遇見這樣的愛情嗎?”她問。
“那還用說嗎?肯定行。” 我一邊回答,一邊轉身裝著準備入睡的樣子。
過了良久,我又睜開眼睛,悄悄地抹掉臉上的淚痕,在心理默默地說:慕承和,我也會做你的木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