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起時
每當南風起的時候,鄉下的孩子們總喜歡到河塘裏捉魚釣蝦。每當我看見這些背著蝦網、提著釣餌’又說又笑、成群結隊去河塘釣魚的孩子們的時候,我就會想起30多年前的一樁往事,且每每晞噓不已。
那是1965年暑假的一天下午,我和兒時的幾個小夥伴照例到村邊的大塘裏洗澡(遊泳),有的仰臥,有的紮猛子,有的打泡泡……
正在大家遊得不亦樂乎的時候,隻見塘埂上一個姑娘牽著一頭牛走過來,那牛見了水就掙脫著往河裏鑽,差點將那姑娘帶入河裏。待我走近一看,這姑娘十分陌生,村裏根本就沒有這個人,經問才知道她是南方某城市的,隨父母親下放到我們村子才一個星期,今天是第一次出來放牛。姑娘十八九歲,中等身材,兩根辮子烏亮,一直拖到臀部,瓜子臉,白裏透紅,兩隻大眼睛又黑又亮,不斷地撲閃著,楚楚動人。我說,熱天牛打汪是正常現象,等牛汪夠了,我會將牛牽上岸的。我又邀她遊泳,她說在城裏遊泳池裏遊過,這大塘她不敢遊,再說又沒帶遊泳衣。這樣我下到塘裏繼續遊泳,她在岸上看,有時還為我們鼓掌。
以後經過進一步深談,我得知她叫馮含娟,家裏人叫她阿娟。她父親是資本家,母親是家庭婦女。這次下放本是到祖籍含山縣的,可父親說麵子上過不去,索性就到了我們全椒縣。她講她是髙一的學生,以後隻怕要在這裏修地球了。我對阿娟的遭遇非常同情,不時給她一些安慰。在以後相處的日子裏,我經常幫她割牛草,教她鋤田、割稻等農活。但阿娟最感興趣的還是跟我一道捉魚、釣蝦。阿娟也給我講$城市人的生活和故事,令我十分向往。我倆成了好朋友,我^答應幫阿娟補習功課(那時我即將上髙三了)。我說將來我們都要考上大學。阿娟聽了,不斷地點頭,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為了盡快教會阿娟釣蝦,我選擇了一個炎熱的傍晚,邀阿娟去烏龜塘釣蝦(那裏離村有二裏路遠)。我們一共帶有十幾張用白布做的二尺見方的網和一些用炒麵拌麻油的鉤餌,興衝衝地向烏龜塘進發,這時天邊翻滾著濃厚的黃雲,天氣燥熱極了,一到塘邊就聽到魚在答嘴,蛙在低鳴。我對阿娟說:“天氣越是悶熱,就越容易釣蝦子。”果然,當我們把十幾張網下好後,那些黃頭的、黑爪子的大蝦都爭著來搶食吃,一網就能捕到三、四兩。看著這些活蹦亂跳的蝦子被我們從水裏提上來,阿娟髙興得手舞足蹈。阿娟說:“在城裏要有這麼好的鮮活蝦子,既可以紅燒,又可以水煮,還可以做蝦仁包子,多好嗬!”我說:“等一下,我送些蝦子給你家,這樣你家可以改善一下生活。”阿娟說:“不要,不要,都怪我亂說。”我說:“就這樣定了。”不一會就釣了半籃蝦子,我毫不猶豫提著這半籃蝦子就往阿娟家奔去。臨走時,阿娟還叮嚀我說:“那你快點回來,我在這兒害怕。”我說:“你別怕,我跑步,來回隻須半小時。”
到村後,我先將半籃蝦送到阿娟家叫阿娟媽先煮了,然後又回家拿了一個燈籠就返回。這時天上的烏雲迅速地聚集起來,一會兒就像個黑鍋罩下來。由於燈籠被風吹滅了,螢火蟲在我前後鬼火似的亮著,我的心不住地狂跳起來。突然草叢裏“撲愣楞”地飛出一隻鳥,把我嚇了一大跳。這時我看離烏龜塘不遠了,於是我大聲地喊著:“阿娟,我回來了!”沒有回音,我急了,幹脆停下腳步,使勁地喊著:“阿娟——”
“暖——噯——”阿娟回音了,“大哥——你,你快來——有人想欺負我——”我一聽大吃一驚,三步並作兩步到了塘邊,見一個五短身材的人喝得醉醺醺的,嘴裏噴著臭氣,手還扯著阿娟的衣服。我上前一瞅,原來還是我們大隊的書記,姓張名環。我說:“你放尊重點,還是書記呢,真丟人!”他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裏,反而惡人先告狀,說:“你們在這裏幹什麼?是偷魚?還是談戀愛?”還指著我說:“你和資本家的女兒混在一塊,階級立場有問題。”我氣得發抖,反駁說:“你放屁!你是書記,你講話要負責。”他氣急敗壞地說:“你還敢罵人?你們倆跟我到大隊去。”說著另一隻手就要去拉阿娟的手。我怒火中燒,打開他的手,猛一推,隻聽“咣當”一聲,將他紮紮實實掀到塘裏去了。阿娟嚇得直哭,我說:“他會水,淹不死,我們快走。”說完,拉著她的手就往家跑。
這下闖大禍了,第二天阿娟和她的父親就被叫到大隊,被罰搬了一天石頭,阿娟爸還被張環扇了一個嘴巴。張環還派人到我家“請”我到大隊說理,被我母親嚴厲拒絕了。
本來想幫阿娟的,結果反而害了她一家,我心中非常慚愧。晚上我轉到阿娟家想問問情況或者幫她們幹點什麼,未想到一推開她家虛掩的門發覺已經是“人去樓空”,隻有煮熟的河蝦發出的一股撲鼻的香味。我猜想他們一家一定是從滁河乘船到南京,再轉火車回上海了。於是我一股勁地跑到碼頭,果然見到他們一家人都上了船。阿娟頻頻向我揮手,可船巳啟動了,不一會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此時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了,任憑它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