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欲說還休(一)
一
蘇艾卿從電信公司辦公樓出來,院子裏已不見下班的職工,下班的時間是五點半,現在已是六點的光景了。
從院子內向外看去,馬路上自行車流順著橫貫汴津城東西的濱湖路分兩側相向而行,那大多是歸家的人們,下班的高潮似乎還未完全過去。蘇艾卿從車棚裏推出那輛乳白色的摩托車,戴好頭盔,徑直穿過濱湖路,過三岔口,駛上了汴江大堤。
仲春的汴津城象一位多情婉柔的少婦,堤旁的草坪青蔥葳翠,隔遠看,垂柳不再是早春嫩黃的霧,而漸成了紮紮實實的綠了。西天的晚霞懶洋洋地播灑著鮮紅的餘輝,給萬物披上了一層秀麗的色彩,傍晚的略帶一點寒意的風輕輕地拂著麵頰,給人以一種倦怠舒爽的感覺。
蘇艾卿勻速地行駛著,鱗次櫛比的樓房一一向後退去。在汴江大堤的內平台上,有玩玩耍耍的背著五顏六色的書包結伴回家的小學生,有汗流浹背踢著足球的中學生,有樂嗬嗬帶著小孫女放著風箏的老爺爺。推著車叫賣著的菜販還在兜售著已剩不多的蘿卜芹菜,下完船塢上的貨的漢子們肩上搭件外套正三五成群地說笑著趕回家,一位中年漢子揮著羊鞭正在吆喝著他散放在堤邊的羊群。
這一切在夕陽的餘輝中顯得那樣安恬、和諧。
蘇艾卿繼續放慢行車的速度,她想以一個觀光者的身份去欣賞這江城春天的美景,可思緒卻是飄忽的。她隻知道今天不必去接兒子潤潤。兒子的同學今天過十歲生日,在錦江大酒店舉行生日宴,這是上周就定好了的。為給兒子的同學挑生日禮物,蘇艾卿星期天帶著兒子跑了新華路大半條街,最後確定了買一盒光盤,是關於水中生物的碟,三十八元。兒子拿著碟愛不釋手,蘇艾卿知道兒子一直都期望擁有這盒光碟,關於這盒光碟的內容,潤潤是在電視上斷斷續續看的,那些海洋深處潛遊的各種魚類、貝類以及其它一些從未看見的千奇百怪的生物令人驚歎。有心買兩盒,可得近八十元,蘇艾卿有些猶豫。兒子似乎看透了做母親的心,說,媽,隻買一盤就行了。碟可作永久的紀念,等同學看完了,我再借回來看一看,一舉兩得。說得蘇艾卿心裏十分難受。
潤潤今年九歲,說起話來象個大人。上學是早了點,但個子不小,兒子說他比過十歲生日的同學還高出半個頭。晚宴將在八點結束,到時去錦江大酒店接兒子就行。想到不必安排兒子的晚餐,蘇艾卿突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就象十年前,想上哪兒抬腿就走,了無牽掛。
摩托車駛進臨江公園後停下來。支好車,走到護欄旁,極目遠眺,這裏又是另一番景致。臨江公園建在防洪而砌的汴江大堤上,浩瀚奔騰的長江就在腳下。江水自西而東,似一條黃色的綢緞傍城撒開,江中船帆點點,不遠處正在建設中的汴津長江大橋的橋墩已打好樁基,江中兀地鑽出一個個黑色的龐然大物,使江麵顯出些怪異來。晚霞把江水映得紅紅的,在瑟紅的江水中看得見江心沙洲上的蘆葦,那裏一片蔥蘢。這沙洲在江水千百年的滌蕩中漸成江中的一個小島,象大海中飄著的一條船。但它是一條飄不走的船,“山自消磨水自流,我自安如故。”這是簡舜一那天唱的,步《鵲橋仙》的調。他僅隻唱了這麼一句。
簡舜一說這片蘆蕩這塊沙洲看似尋常實非尋常,即使汛期淹沒了它,到第二年,它照樣生存如常。蘇艾卿遙望那晚風中起伏的蘆蕩,明白了自己此行的目的——看看這被一九九八年的特大洪水淹沒過的江心洲的蘆葦是不是生存如常。但是,此行是不是僅僅隻是看一看這片蘆葦呢?它是不是生存如常與自己有多大的關係呢?蘇艾卿甩一甩腦袋,對自己笑了笑,她奇怪自己,怎麼在這個不需要給兒子做晚餐的日子裏單單就選了這個地方來讓自己散散心呢?也許在內心深處這塊地方就是自己記憶中的一片寧靜港灣罷。
二
蘇艾卿伏在江邊的欄杆上,側著身子向西瞭望,那裏有一座淩空雄峙的寶塔,懸浮於樹影雲霧之中,那是鎮獸寶塔公園。未結婚時,那裏是蘇艾卿常去的地方。那寶塔建於1548年(嘉靖27年),是封在汴津城的遼王朱憲火節遵照其母毛太妃之命,為嘉靖皇帝祈壽而修建的,迄今已400餘年。塔的外壁有漢白玉雕羅漢97尊,羅漢體形大小隨層高而變化,與塔身協調一致,內壁嵌有各種各樣的浮雕像及花磚和文字磚901塊,文字磚分別刻有漢文,滿文和藏文。這是嘉靖皇帝詔旨全國八省十七州敬獻的,聚各地風貌,盡玲瓏剔透之妙。因這寶塔雄峙江堤,汴津市的百姓每每攜了香紙,在塔底的佛像前焚香禱告,祈求安寧,把這磚塔當了鎮那興風作浪殘害百姓的河神的寶物,給這寶塔又增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蘇艾卿第一次登寶塔是和中學的一位女同學魏娜娜去的,蘇艾卿是汴津市蓬縣人,郵政學院畢業後分配到了這個城市,分回來的當月就碰到了已在市藝術劇團工作的中學同學魏娜娜。那是20歲的好年華,所謂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的時候。兩人從塔的頂層鑽出去,那上麵有三層依次呈梯形排開的磚,貼著塔身,兩人竟繞塔走了一圈,惹得塔下遊玩的人仰視驚呼。現在想來當初真是膽大妄為,萬一掉下來,不摔的粉身碎骨才怪。
鎮獸寶塔公園的大門有一幅楹聯:“天外黑風吹渚立,巫山飛雨過江來”。那一年暮春,五歲的潤潤剛開始學習書法,禮拜天蘇艾卿帶兒子來鎮獸寶塔公園遊玩,站在門口欣賞這幅楹聯。楹聯在結字上吸取了顏體的縱勢,古淡渾穆,方折峻麗,意態雄豪,骨力遒健,字與聯相得益彰,透一股風神骨氣,平添寶塔雄視萬裏的氣度。就是在這幅楹聯前邂逅了簡舜一。
簡舜一是和體校的魏文虎老師來遊泳的,他們倆是汴津市冬泳隊的隊員。潤潤正纏著蘇艾卿問“風為什麼是黑的?”“什麼叫‘吹渚立’?”蘇艾卿耐心地講解著。
潤潤問:“媽媽,這是誰寫的?為什麼寫得這樣好啊。”
蘇艾卿答不出了。
魏文虎說:“小蘇,你這孩子還挺用心的。”
蘇艾卿轉身,魏文虎已來到眼前。魏文虎是魏娜娜的表哥,也是魏娜娜的中學同學,他曾請魏娜娜和蘇艾卿吃過飯。蘇艾卿笑了笑:“這孩子,什麼事都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看,這下難倒你蘇小妹了吧。”魏文虎道。
“你不說,還真不知是出自誰的手筆。”蘇艾卿不好意思地說。
魏文虎招呼一同來的另一名男子:“舜一,你過來,你知道這幅對聯是誰寫的嗎?”
簡舜一看看魏文虎,又看看蘇艾卿,微微一笑說:“好象是宋朝蘇軾的兩句詩。”,頓了頓又補充道:“出自《有美堂暴雨》,隻是修改了一兩字,將稍縱即逝的變幻奇景摹寫下來,使之充溢著生命的律動與活力。”
魏文虎說:“真有你的,難不到你!噯,你們倆不都是郵電局嗎?不認識?”
簡舜一說:“蘇大才女郵電局誰人不識,但蘇女士未必認得我。我叫簡舜一,在城南郵電所業務科。”
蘇艾卿笑了:“別擠兌我了,你是‘養在深閨人不識’呀!”說得三人大笑起來。
蘇艾卿說:“好久不見魏娜娜了,她還好嗎?”
魏文虎說:“好,一個人爽著呢,比誰都自由。她玩不醒,你看你的兒子都這麼大了。”魏文虎說著摸了摸潤潤的頭。
“叫魏叔叔、簡叔叔。”蘇艾卿招呼兒子道。潤潤歪著腦袋叫了聲:“魏叔叔。”又看著簡舜一叫:“簡叔叔。”魏文虎和簡舜一笑起來:“不,小家夥,應該叫我們伯伯。”
潤潤於是望著媽媽,蘇艾卿憐愛地看了看兒子,又看了看魏文虎和簡舜一,對兒子說:“潤潤,跟叔叔們說再見。”
“不對吧,叫我們伯伯。”魏文虎還在爭著。蘇艾卿說:“叫魏伯伯還勉強,叫簡叔叔恐怕是名符其實的。”
簡舜一嘿嘿地笑起來:“我有那麼年輕嗎?我比魏文虎還要大呢。”兩人說笑著順著堤坡往江邊走去。走到江岸邊脫衣下水,潤潤也要下水,蘇艾卿把他帶到江邊,讓他把手放在江水中試試水溫,小家夥向後退一步,絲絲地吐氣:“好冷啊。”
暮春的江水還很有些徹骨,魏文虎和簡舜一輕鬆地躍入江水中,陽光下兩人黝黑而結實的身體顯示出男性特有的陽剛和健美,那是一種自然的美。順著江水兩人追逐著輪船的浪花向江心洲遊去,優美的泳姿十分矯健。
蘇艾卿望著江麵,心裏麵平添了一份驚喜。郵電局工會當年夏天就組織了首屆職工遊泳比賽,不用說,簡舜一拿了兩個單項冠軍,當年城南郵電所的業務成績又遠遠超過其他八個分所,不久簡舜一就被調到市局業務科。有道是禍不單行,福有雙至,簡舜一真正是好戲連台,船遇順風,這個三十歲的單身漢竟做了市政府林秘書長的乘龍快婿,一年不到,被任命為業務科科長。
三
四年前的這個時候,郵政電信還沒有分家。
蘇艾卿變換一個方向,雙眼凝視著江麵。那兒幾隻漁船在江岸邊盤旋著,那是幾位打魚人在撒網,一網拉起來,那拉網的漢子笑咪咪地低頭在網中找尋,看樣子一定是小有收獲。蘇艾卿收回視野,繼續沉浸在思緒的飄揚狀態。
那時候叫郵電局,幹什麼事一大家子好不熱鬧。記得那年四月底,為迎接五一勞動節和五四青年節的到來,工會和團委決定組織一次活動,局團委書記洪石俊來和當時任工會副主席的蘇艾卿商量活動內容。那時工會主席盧米下鄉駐隊去了。蘇艾卿主持工會工作。洪石俊說江心洲現在成了汴津城人們的一個旅遊熱點,到那上麵去搞個野炊,開個篝火晚會的一定很有意思,所花費用不過千元,比起往年到外地春遊上萬元的花銷劃算多了。
正值郵電局開源節流,這一舉措真乃是兩全齊美,蘇艾卿當下就同意了。
洪石俊決定擬出海報,洪石俊說上周找局黨委副書記婁鄰同誌彙報時,婁書記說那地方有什麼好玩的,又不安全,怕是難組織起來。婁書記剛到外省開會去了,一兩天還不能回來。洪石俊說我們試試看有多少人參加,如果大夥兒沒興趣就算了。海報是星期四下午擬好的,星期五一早張貼出來,以工會、團委的名義,想不到報名者相當踴躍,原打算大約會去20來人,結果硬是超出了一半。洪石俊打了個預算,要乘船、要搭車、要買獎品、要買活動用具,一千元有些緊張,蘇艾卿就再給加了幾百元湊了個一千五百元。
每年“五一”、“五四”的活動是例行的,評比、表彰、活動,蘇艾卿忙於工會“五一”前的評比工作和慶祝“五一”的活動,大小事情都由洪石俊團委那幫青年承擔了。
沒想到臨出發時,分管工會和共青團工作的婁副書記還未回來,副局長韓景知、雷欣林,業務科長簡舜一等竟一一參加了。
活動計劃分兩塊,星期六下午三點至五點屬競技娛樂,綁腿競走、踩氣球、沙洲排球、丟手絹遊戲;然後是自助餐,采取抓鬮分組的方式進行野炊,每人自帶的食品共同享用,晚餐後舉行篝火晚會,晚會後在自帶的帳蓬內休息,星期天一早回家。
活動開展的豐富又順利,婁副書記未到,局領導就由韓景知做代表講了話,韓景知還給大夥表演了一段單口相聲,大夥兒都不知道平素一本正經的韓局長還有這麼一手絕活,韓景知的表演博得一次又一次的掌聲。人人都參加了表演,高潮一個接一個,大自然中人們卸下了平日的麵紗,盡情地展露著本真。
篝火晚會從傍晚一直開到第二天淩晨五點,帶來的帳蓬沒用上,到半夜開始烤羊肉和雞腿,香味兒彌漫四周,本來安排宵完夜後就寢,可端起酒杯後誰也不想進帳蓬。大夥兒吃了跳,跳了唱,唱了吼,最後來了一段黃河大合唱,在空曠的江心吼上一吼那感覺真是妙極了,於是又比賽誰的吼聲大,端端地瘋了一夜。
幾乎人人都得到了獎品,獎品大多是一條精致的小船,紅紅的船身藍白的帆,造型雅致美觀。韓景知說:“好!象征著郵電廣大職工和衷共濟風雨同舟。”
簡舜一得到的卻是一雙槳,簡舜一沒表演一個完整的節目,他隻哼了兩句歌詞,步《鵲橋仙》的調,唱的卻是“山自消磨水自流,我自安如故。”看來簡舜一的確沒有表演的細胞,但他說他表演的這節目雖不完整但與這江心洲聯係了起來,此情此景,此歌此調,堪稱精品,應得重獎,得獎他船和槳。簡舜一正兒八百地說,單一雙槳沒有船怎麼劃呢?那一雙槳也是一件精致的工藝品,褚色的槳柄槳葉,用一根紅紅的綢緞係住。團委幹事花銘小聲地說:“對不起啊,我們要的船數量太多,禮品店沒貨了,就拿了槳。”簡舜一不依,蘇愛卿便把自己手中的船遞給簡舜一說:“簡科長,這條船獎給你,願你們業務科船槳並用,劃個冠軍。”眾人報以熱烈的掌聲,簡舜一卻一本正經地接過蘇艾卿遞過來的船,躬身說道:“多謝小姐,小生這廂有禮了。”他學古裝戲曲中生角的滑稽腔調惹得大夥兒又一陣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