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郵電局有始以來最開心的活動。
星期一上班時,婁鄰鐵青著臉把蘇艾卿叫到辦公室劈頭蓋臉一陣批評,婁鄰說到江心洲春遊首先是安全問題,要是有誰掉到江裏去了誰來負這個責?局黨委又如何向職工交待?蘇艾卿說往年出車到外地旅遊也會存在安全問題,隻要小心一些就行,況且這一次大夥都沒出什麼事。婁鄰又道,現在局裏經濟形勢不大好,正開展開源節流活動,你們花幾千元搞活動要考慮目前的形勢。蘇艾卿說,正是因為開展開源節流的活動才選擇近距離地開展活動,往年到外地去春遊花費上萬元,這一次晚餐是大夥自帶的幹糧,隻花了一千多元,玩得也很開心……婁鄰打斷蘇艾卿的話說,我星期六下午就回來了,你們怎麼不向我彙報?蘇艾卿說:星期六下午您什麼時候回來的?洪石俊說您外出開會還未回來,我想他一定給您聯係過了,那幾天事情多,我就沒給您聯係。婁鄰說你聽他的,你就不能跟我聯係一下?蘇艾卿說,開始也不知道有那麼多人去,人一多事就多,隻顧著去忙了。婁鄰的臉色愈來愈難看,她看著蘇艾卿不耐煩地吼起來:說你道理多了,我說一句,你說十句。蘇艾卿不再言語,臨了婁鄰說,聽說你們還請了韓局長,韓局長還講了話?雷局長也參加了活動?你還和簡舜一表演了精彩節目?蘇艾卿默坐在婁鄰辦公室的沙發上,等婁鄰訓斥發泄完,說了句對不起,起身走了出去……
四
蘇艾卿不想跟婁鄰理論除了因為婁鄰是她的上司,還因為婁鄰是一個單身女人,她與丈夫早在十年前就已離婚,婁鄰沒有再嫁人,今年應該有四十五六了。蘇艾卿每每受到婁鄰的訓斥,就在心裏想,單身女人也許心裏有些變態罷,莫不是提前進入了更年期。這樣想著的時候,心裏的委屈會少一些。
婁鄰是那種很愛打扮自己的女人,女人所能花費的婁鄰都在所不惜,名牌服裝的價格婁鄰都知道,但婁鄰穿在身上大多不合身。婁鄰太矮,矮成了她致命的軟肋。婁鄰是兩家美容院的會員,她一周要輪流在這兩家美容院美容。婁鄰割雙眼皮、隆鼻、換膚,都幹過。這似乎不合乎一個搞行政工作的女人,但婁鄰處理得很好,也許人們對一個單身的女人多了一份寬容,沒有人去議論她,仿佛幹這些事婁鄰是理所當然應該如此的。
在官場上婁鄰是有一套自己的準則的,她知道攀著高枝好歇腳的道理,從小她就知道如何以弱勝強。她個子矮,剛上小學時總受人欺負,她母親告訴她要跟那些有威信的人搞好關係就沒有人敢欺負你。於是她瞄準了班上一個個子高成績好有威信的女同學,那女同學當時當著副班長。小小的婁鄰千方百計地籠絡她討好她,給她帶好吃的,送她筆記本,在她生病的時候寧可自己不上課也去陪著她,她們終於成了形影不離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從此在班上再沒有人瞧不起她,再沒有人敢欺負她了。
這一套做人處事的方法一直貫穿了她的大半生,以至將此當成了行為準則,這方法使她百戰不殆,不僅在學校裏可以運用,就是參加工作後,也是如此。在任何場合,她都能像一個獵狗一樣準確地嗅出一個群體中她將要俘獲的獵物的味道,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她不惜為她征服的對象做任何事情,即使是異性,在排除男女之情之外,她甚至能拉下女人的靦腆為上司倒洗腳水。她把這經驗原原本本地傳授給了像一個侏儒的兒子,在被同學揍得鼻青臉腫的兒子回家向她哭訴時,她要兒子想方設法與班長套近乎,她為兒子準備兩份早餐,兩份下午的點心,要兒子也給班長帶上一份。春遊的時候,她也一樣準備兩份糕點茶水,兒子很快成了班長的鐵杆朋友,也學會了霸氣和橫蠻,再也沒有人敢揍他了。不僅如此,還有同學為討好兒子,也給兒子帶點心了。
婁鄰這條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處世哲學使她在參加工作後在同齡人中脫穎而出,她由一個毫不起眼的小技術員到小組長、到副科長、到正科長,逐漸爬到了郵電局副局長的位置。她煙不抽、酒不喝、不會唱歌、不會跳舞,也不打麻將,但婁鄰的交際麵卻不窄。逢年過節,婁鄰會提前多少天打點送禮的事情,工資隻有那麼多,要打點的人卻不少,婁鄰絞盡腦汁搜腸刮肚地買禮品,婁鄰買的禮品大多投人所好,花不多的錢也能將事辦得像模像樣。
婁鄰在苦心經營自己的官場之路時全然沒有看到丈夫後麵還有一雙嫵媚的眼睛,在商檢局工作的丈夫竟與同科室的一位剛分來的女大學生睡到了一張床上。婁鄰是在出差回來的半夜到丈夫工作的單位抓到丈夫和那女大學生的。那時候兒子在學校住讀,婁鄰的鑰匙忘了帶在身上,在門口左等右等等不回來丈夫,就跑到丈夫的單位去找人,想不到敲開丈夫的辦公室看到的卻是衣衫不整的一對男女。男人有些吃驚地看著自己的老婆,可那女大學生卻是一點也不驚慌,她坐在沙發上不緊不慢地整理自己的衣服和頭發,看也不看婁鄰一眼。婁鄰氣得語無倫次,衝上去想打那女孩子,想不到那女孩子一下子站了起來,個子竟高過婁鄰一個頭,婁鄰當下就蔫了,罵她一句“狐狸精”,轉身踮起腳扇了自己的男人一耳光,就衝出了商檢局的大門。
婁鄰還想挽回這段婚姻,可那女孩子竟不幹,她懷上了孩子,做任何工作也無法讓她墮胎,丈夫在外租了一間房子,也不歸家,婁鄰理智地解除了婚約。
解除婚約後的婁鄰變了一個人似的,她仍然在節前打點送禮這檔子事,但她把一大部分的精力花在了保養自己享受生活上。婁鄰從來不和單位的同事逛街、美容,她大都和組織部魯副部長的夫人劉媛一起去,劉媛比婁鄰小幾歲,婁鄰打聽到劉媛與自己曾經上過同一所小學,便運用自己的處世哲學將那劉媛收在麾下。休息的時候兩人就早早地做了安排。劉媛在人大辦公室上班,電話打起來方便,往往在周末就商定了日程。
婁鄰不喜歡蘇艾卿。不喜歡她的年輕,不喜歡她的笑,她的語氣,她的做派,蘇艾卿是婁鄰分管的,但蘇艾卿從來沒有上過自己家的門。這女人一定是自恃肚裏有些筆墨,獨來獨往,目中無人,莫說端午中秋,就是春節也從沒有給自己拜過年,倒是洪石俊還知道不時去問候自己一聲。最讓婁鄰耿耿於懷的是這女人凡事不卑不亢,人緣卻極好,隻要她在場,再冷的場麵也能活躍起來,這每每讓她這位分管領導很是尷尬,因為每每很熱烈的場麵,隻要自己一出現竟會變得冷清起來。婁鄰擔心蘇艾卿遲早都會超過自己。
婁鄰也不喜歡簡舜一,看不慣他一臉的老成模樣,看不慣他似乎滿腹經綸的深沉,特別看不慣他與蘇艾卿的交往,還有一個說不出的理由,就是婁鄰所巴結的劉媛與簡舜一的嶽父有些過結,許是愛烏及屋吧,婁鄰也對簡舜一沒好感。婁鄰對這兩人的厭惡似乎是無來由的,就是看不慣,有一種從心底滋生的反感。但簡舜一是林秘書長的乘龍快婿,麵子上她還是要過得去的,所以蘇艾卿就成了出氣筒。
這些想法蘇艾卿哪裏知道,她將婁鄰對自己的態度僅僅隻當是一個要進入更年期的單身女人的生理反應罷了。
五
簡蘇兩人同處一幢辦公樓,卻因工作範圍不同,樓層不同,除了開大會,平日交往並不多。那次江心洲的聯歡晚會後,兩人再見麵都會想起那兩句“養在深閨人不知”和“小生這廂有禮了”的戲言,倒象是有了一種默契,偶爾碰了,笑一笑打個招呼,在心裏卻有一絲溫暖掠過。
去年郵電部門改革,郵政電信分家,成立郵政局和電信局,老局長兼黨委書記韋明哲在這節骨眼上心髒病複發,隻得提前一年退休。韓景知接替韋明哲任郵政局局長兼黨委書記,副書記婁鄰原地未動,工會主席盧米提升為副局長。分管業務科的雷欣林副局長被任命為電信局副局長,而屬下簡舜一卻被提升為電信局局長兼黨委書記,與韓景知平起平坐。
改革的步子是大的,除現職的副局長以上幹部由市委組織部任命安排外,其他人員可采取招聘形式和擇崗優化組合等多種方式進行重新整合。
雷欣林眼見與自己平級的韓景知任了郵政局一把手,而下屬竟成了自己的上司,在郵政電信分開的第二天上午,就稱病告假在家休養。簡舜一單槍匹馬控製著局麵,好在事先征得蘇艾卿和洪石俊的支持,把這兩人爭取到了電信局,簡舜一讓團委書記洪石俊做了政工科長兼工會主席,洪石俊推薦原辦公室副主任柯炳玉做了辦公室主任,蘇艾卿被提名為局長助理,另聘一名大學本科畢業生吳穎秋為技術總監。
電信與郵政分離時,國家對郵政采取的是扶持政策,在這座江南小城,幾乎一夜之間郵電係統聳立的新樓都是郵政的。不僅如此,電信還包攬了留在郵政係統全體職工一年的工資。電信要辦公樓、要設備,這些都需要資金,而資金的來源隻能靠自我挖潛,尋呼、移動、固定電話三項並進,盡管初期負債經營,然而前景看好。誰曾料,不到一年,尋呼又分離出去,六十多名職工劃給尋呼,三百六十萬債務輕飄飄留給了電信,債務是一分未帶。在這個節骨眼上,雷欣林病也好了,走馬上任到尋呼做了老總,簡舜一順理成章地將蘇艾卿、洪石俊和吳穎秋提撥為已由局改製為公司的電信公司做了副總,蘇艾卿為第一副總經理。
簡舜一的舉措招致不少謠言,有的說簡舜一和蘇艾卿在江心洲春遊後關係就有些微妙了,更有人一語雙關語氣曖昧地說蘇艾卿的那條船就是被簡舜一的槳來劃的。
洪石俊私下對蘇艾卿說,當初電信局長的位置婁鄰是想了很久的,在幹部人事安排前,婁鄰曾私下給他打過招呼,希望中層幹部大會上在對郵政局長、電信局長的提名時能對自己高抬貴手。洪石俊說盧米也被打過招呼,是婁鄰托洪石俊給盧米打的,洪石俊說看來婁鄰還不止給他們兩人打過招呼,但婁鄰沒有給蘇艾卿打招呼。盡管私下做了些鋪墊,但不知怎麼婁鄰卻是郵政局長和電信局長都未當成。作為郵電局二把手的婁鄰未曾想自己過去的三員部下如今都與自己職位相當,更有甚者,另兩名竟離自己而去成了簡舜一的左右膀。婁鄰再看到蘇艾卿的時候就沒了好臉色,分家時婁鄰就要蘇艾卿留在郵政局,蘇艾卿最終還是選擇了電信,除了自己的選擇外,簡舜一的遊說多少是起了作用的,婁鄰當時不知道。待班子成員一宣布,婁鄰就沒好氣地對蘇艾卿說,我培養了你一回,你竟離開我另攀高枝。
今天在市政府召開的經濟工作會上碰到婁鄰,仍然未見婁鄰的好臉色。婁鄰衝蘇艾卿打招呼:“蘇助理,蘇副總,別來無恙,看到我們都不認得了。”蘇艾卿當時正拿手機接一電話,忙笑著點頭:“婁局長好。”婁鄰道:“我好的很哪,你呢?你這隻船和簡老總的槳配合得一定很和諧罷,劃船的時候可要小心暗礁喲。”蘇艾卿關了手機聽完婁鄰的話後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謝謝婁書記婁副總的關心,特別感謝你的提醒。”蘇艾卿眼見得婁鄰日漸蒼老的臉上起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不禁微微一震,對這個小肚雞腸的女人,蘇艾卿從心裏頭的確感到有些厭惡。
六
想到這裏,蘇艾卿忽然打了個寒顫,不由自主地抱緊了雙臂,低頭看看表,已是晚上七點半,肚子這會兒是咕咕地叫起來,唉,原是想到江邊去散散心,沒料到腦子卻清靜不下來。
江水靜靜地流著,無聲向東,在腳下的江灘卻形成了一個回流,很多的江水向東後又折了回來,來來往往,亙古不息。江上已是漁火點點,薄薄的暮藹漸漸厚起來,東方,一輪古銅色的圓月在冉冉升起,晚霞早已沒入了西天。藍灰色的天幕顯得有些陰森森的。
江麵上停泊的客船上響起了幽幽的音樂,那是毛寧的歌聲:“帶走一盞漁火,讓它溫暖我的雙眼,留下一段真情,讓它停靠在楓橋邊……”江水仍然無言地流淌,一艘燈火通明的客輪徐徐向上遊開去,翻起的浪花呈八字形排開,浪花過後,一切歸於平靜。
蘇艾卿轉身騎上摩托,發動引擎向市中心駛去,她要先到紅梅商港吃一碗手工米粉,然後去錦江大酒店接潤潤回家。
蘇艾卿把兒子潤潤接回家時已是晚上九點過一刻,潤潤的臉上還掛著興奮的笑容,他給蘇艾卿帶回一盒小巧的蛋糕,粉紅的底盒,蓋子是透明的,透明的盒子裏是一朵用牛奶雕出的美豔的玫瑰花。潤潤一邊描述著生日晚會的情景,一麵要蘇艾卿品嚐蛋糕。母子倆吃完蛋糕,洗完澡後潤潤上床已是十點十分,也許是玩得太興奮的緣故,潤潤上床後不到兩分鍾就呼呼地睡著了。
蘇艾卿坐在燈下,看了幾頁書就丟開了。這是郵政分家前報考的碩士研究生的課本,由於太忙,書厚厚的還如新的一般,蘇艾卿胡亂翻了幾頁,突然感到一陣莫明的煩躁,她將書豎立在書桌上,讓自己閉上眼睛休息片刻,但心緒卻仍然無法安靜下來,她索性將書丟到了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