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癡人怎知我心?
往事已成千古,而今他竟躺在我的身旁。
我要百越將胳膊拿開,免得枕麻了,百越說:“我願意讓你靠在我的懷裏,枕著我的胳膊。”
可它不是我的依靠,我這輩子沒有依靠,我忽然十分傷感。我試著將他的胳臂拿開,我說:“這不是我的依靠。”
百越再次緊緊地摟住我:“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害了你!”百越說:“那時候隻知道怕你跟著我受苦,沒想到你會更苦”。百越輕輕地用唇吻我的額頭,十分溫柔。
我閉上眼睛。
他的唇觸著我的眉骨、眼瞼、雙頰,最後停留在我的雙唇上。
我們終於吻在了一起。
百越的口裏很幹淨,竟有一種清甜的味道,他睡了一覺,嘴裏竟然沒有一點異味。我陶醉在這種清甜的氣味中。
這是我們28年來第一次真正地接吻,他輕輕地溫柔地抱住我,很輕柔地吻著,我們幸福地享受著這神聖的一刻,一股股電流通遍我的全身,我渾身酥軟。百越,我的生命,我的安慰,我永遠的知音!
冥冥之中忽然有一個聲音對我說,這個人不屬於你,你也不屬於這個人,你們已為人夫已為人婦。
我的心一陣顫栗,我輕輕地推開了他。我知道我們不可能再往下進行了。曾經的夢境是百越放開的我,現在的夢境是我放開的百越!
百越他維護著他的原則,我也信守著一份自尊。我知道再往前一步,我們都會忘卻彼此,我不可能去撩惹百越,我不想打破他的原則,我也不想打破自己的原則。不離婚絕不做對不起幸子規的事。這是多年以前百越要吻我的時候我對百越說過的話。
百越輕拍著我的後背,我的衣衫和裙褲將我綁得很嚴實,百越沒有動我的舉動。
百越如果一定要我,我會拒絕嗎?
今夜你不要我,你永遠要不到我了。
我不忍碰你,我心疼你。
傻瓜,一個男人竟睡在我身邊,真是奇怪。
我心愛的女人睡在我身邊,我不可能不動心,可,我是你——你哥。
我們在心裏對話。
百越再一次抱緊我,他用臉摩挲著我的臉輕聲地說:“你要是我的該多好!”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分離的時刻已經迫近,我的心要碎了。
我恐懼地看著時間飛倏而逝。
六點正,百越開始給家裏打電話,他要叫孩子起床上學,孩子的母親接了電話,百越告訴她今晚要回家。那女人冷若冰霜地淡然說道:“你愛回來不回來”。
百越迅速關閉手機,他罵一句:“他媽的,我告訴她今晚我回家,她說你愛回來不回來。”百越突然十分落寞地說:“我很怕坐飛機,每次出門她都跟我吵架。”
我看著百越沮喪的模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百越說:“那家人很奇怪,40歲一過就到了更年期。”百越的眼睛從我的臉上移開去,他突然低聲道:“我已經睡了幾年的沙發。”
我愣了愣神,重新審視百越,他的神情原來如此淒婉而疲憊。
我盡量漫不經心地問:“什麼呀,這麼年輕就到了更年期麼?”
“傻瓜,就說是奇怪嘛。”
“可年齡不是還未到50歲嗎?”
“不是非到50歲才到更年期的。”
“到更年期是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
“不知道,不就是到更年期嗎?煩躁、多疑?”
“重要的是生理發生了變化。”
“怎麼啦?”
“傻瓜,更年期也不知道。”百越拍打著我的臉。“回去看書吧,真傻,還像20多年前一樣。”百越再一次將我摟住。
“告訴我嘛。”我纏住百越,我是真的不知道。
百越終於說:“女人到更年期的標誌就是絕經。”
一直以來一本正經的百越的直率讓我目瞪口呆。
我吃吃地笑起來:“那不更好嗎?還免得煩人。”
“你這小家夥!”百越隻得明確告訴我:“絕經了就沒有欲望了。”
我的臉熱起來,百越的話讓我很不好意思,我小聲地道:“瞎說。”
百越說:“真的。”
“那你也到了更年期。”我惡作劇地調侃他。
百越笑起來:“扯蛋,男人哪有更年期?”
“你就是到了更年期唄。”
“怎麼說?”
“你自己想!”
“你這小家夥,我告訴你,男人沒有更年期!”
“男人沒有更年期”,那麼他是告訴我他是一個有著正常性欲的男人嗎?他知道絕經了就沒有欲望了,那麼他還有欲望嗎?他是正常的嗎?多少次在電話中深情地告訴我想我夢我,可是我們倆已經單獨在一起呆過兩夜,而他在我身邊,是這樣的循規蹈矩坐懷不亂,真是柳下惠嗎?我擺擺頭,想趕走一些雜念。
看看表,我叫:“到點了。我要走了。”
百越不吱聲。
我環視屋子裏的陳設,掛衣櫃、床頭櫃、電視、空調、衣架,柔和的燈光下一切都預示著一種溫馨和曖昧,這應該是一對夫妻或者情人所應該擁有的環境,我聽見自己的心開裂的聲音。
馬路上已經有掃帚掃地的聲音。
間或有汽笛傳來。
時間飛快地溜走。
百越說我真想拉住時間的手讓他還停留一會兒。
我茫然地看著天花板。
酒店,從來隻是一個旅人的繹站,盡管房間裏具備了一個家所應有的一切基本設施,但是,在這個打開門就能看到的白色的床單、白色的棉被、用帷幔遮住的窗子以及室內所有的陳設都一樣的地方,人是不會有什麼歸屬感的。我突然傷感的想。
然而,是不是隻有在這樣一個毫不帶情感色彩的地方,才更適合理智地談一個飽含感情的話題?才更適合去冷靜處理在心底留存的一些感傷?
在這個地方,愛情是如此美妙,心,卻是如此憂傷。
黑格爾說:“愛情確實有一種高尚的品質,因為它不隻停留在性欲上,而且顯出一種本身豐富的高尚優秀的心靈,要求以生動活潑,勇敢和犧牲的精神和另外一個人達到統一。”
如果這樣來解釋愛情,那麼我與百越之間,的確應該是存在這種愛情的。
“愛情把理性和非理性、本能和精神美結合在一起……當一個人體驗到真正的愛情時,他就會表現出自我犧牲的精神和巨大的道德力量。”這是瓦西列夫說過的話。
百越展現給我的就是這樣一種愛。
百越於我隻有理性和精神美,他壓抑了非理性和本能,他的自我犧牲精神和道德力量讓我的熱情在他的理智麵前望而卻步。
我們起床。
這一夜,我們和衣躺了一夜。像八年前百越在我家裏一樣,百越抑製著自己的感情,百越坐懷不亂。那一夜,他抱著我的冰涼的腳揣在他的懷裏,用體溫護著我鐵一樣的雙腳,坐了整整一夜。
百越說:“時間太緊了,我什麼也沒給你買,這2000元你給孩子買點東西。”
我再三推辭,百越抱住我,將錢塞進我的荷包,他說:“所有的妹妹都是2000元,你也是我的妹妹。”
我不由分說地將錢拿開。
百越不由分說地將錢塞進我的荷包。
我們乘的士從帝王到龍口。我讓百越在星光大道的車上等等我。
我回家拿給百越東西,我給他送了一本精致的關於博鼇文化的郵冊,一個南海觀音開過光的護身符。我將護身符和2000元放在郵冊裏,我希望這枚護身符能保佑百越出行平安,2000元我希望他去給自己買一套深色西裝。另有海味算是鵬城的特產,對於會烹飪的百越來說一定能做出不錯的菜肴。
百越上車的時候,對我揮了揮手。然後他的眼睛始終看著前方,再沒回頭。
曉色中,星光大道上,百越離我而去。
站在風中,望著他匆忙而去的背影,晨曦中我淚流滿麵。
我第一次清晰地聽見心破裂的碎片掉落地下的聲響。
孤獨走向我的世界,撲倒於床,我失聲痛哭。
一定有什麼,是失去後永不再回來的了。二十多年來,我小心翼翼地關閉那本雖已翻開扉頁卻無法繼續讀下去的書頁,精心加固自己的鈣質不去叩那扇屬於他的心窗,我孤獨地默默地踽行在另一條坎坷的山路上,不問前程。可二十幾年過去,他的召喚又讓那些震顫人心的刻骨銘心的思念排山倒海地來了。
百越,我的親人!我放飛的是一隻怎樣飄泊的風箏!你失去的是怎樣一隻無依的小鳥!
重新翻啟封壓在箱底的二十多年前的素箋,洶湧的淚水奔騰而來,這是百越留給我的在結束那場在親友中鬧得沸沸揚揚的情感瓜葛後的手稿,頁頁都是淚痕,浸泡得字跡模糊,一頁一頁地讀,一段一段地看,我肝腸寸斷。從焚燒那些昏朦中的呢喃之語後的二十餘年中,我無論在什麼狀況下,都一直不敢去碰那些破了的幸福。二十多年了,重新再翻閱這些來自於百越之手的文字,寂寞的心苦痛不已。他那黃金般的心無論在多麼孤獨淒涼的時候都不忘記對我的祝福,這些文字引著我度過一個又一個人生的關口,沒有他的鼓勵,就沒有我的今天。
讓我平靜一下這狂亂的心吧,仁慈的主啊,當荊棘布滿我的四周,那朵玫瑰花隻能在一旁傲然骨立。
在百越的懷中,他曾經握住我的手質問過我:“為什麼有情人不能成眷屬?為什麼?”望著他凝望著我的淒涼的眼神,我無法回答,冥冥之中操縱著我們的那隻看不見的手是多麼殘忍。
我站在世紀末的風中清掃心之灰塵,塵封的記憶象飄飛的花瓣,屬於百越的那些花瓣即使飄零在地也是鮮活荗盛的。我在靈魂的深處無數次點起祭奠這些花瓣的紅燭,在這個肅穆的靈堂裏悉心地掩藏那些禱告,敷設那些飛升到天堂的魂幡。百越他永遠不知道,二十多年來我想要抹去這些花瓣的記憶是多麼的費神,而重新讓我一片一片去撿拾這些花瓣又是多麼的殘忍。
這個世界上失去的東西永難回還,回還的東西遠不是曾經失去的。這是生存的運行法則。百越他不知道我的心而今被他撕成了碎片。
我擦拭腮邊不斷線的淚流。
我在那些撒滿花瓣的靈堂開一扇天窗,我希望著幻想著那些花瓣能永遠鮮豔如初。可這代價是用我一生的幸福作為交換的。坐在靈魂的角落裏我孤獨地守護那些花瓣,如今我知道這些花瓣的消失隻能隨著我在這個世界上的消逝而消散。
十點正,百越在機場的候機廳給我打來電話,他說他剛發現了那2000元錢。我讓他自己給自己買一套西裝,深色的,還配一條領帶,斜紋的巴貝。
我在昏沉沉的睡眠中想著百越對我說的所有話語,最後反複想著這一句話,他說他害怕坐飛機,每次出門那女人都和他吵架。
我祈求南海觀音開光的護身符能給百越帶來平安。
百越乘下午四點的飛機到京城,到京城是八點多鍾,他給我打來電話報平安,我懸著的心落了下來。
當天晚上,同時起飛的東航上海航班失事,機組人員全部遇難。
百越也在新聞聯播上看到了這則消息,當晚他酩酊大醉。
他給我發來數條短信:
我忘不了你!我好愛你!
隻要你允許我愛你,我會拋棄一切!
我喝了太多的酒,我沒有辦法證明我的愛,我在折磨我自己!
你是我心中的女神,我深深地愛著你,這是我心中的表白,不喝酒我不會說的,我寧願你恨我,我會一如二十多年前愛你!
我目前隻為三人活:我的母親、我的孩子和你!
我靜靜地看這些滾燙的文字,我知道,這是醉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