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半年之後,在祁連山口滴血的夕陽裏,婦女營營長夏滿月麵對著狼藉在礫石灘上她的女兵們的屍首,不禁想起了黃河岸上的這個夜晚。那時,馬家軍韻槍聲已經稀落下來,瘋了的妹唱著一支歌子夢一樣地出現在遠處的地平線上,走在冰冷的西風裏。
黃河岸邊今天的這個夜晚很黑很靜,當地人的狗在白天已經被紅軍派出的特工花錢買來勒死了,因此這時幾十裏的河岸上聽不見一聲狗吠。準備過河的兩萬多人隱蔽在岸上的梨樹林子裏,他們用粗重的呼吸在密不透風的黑暗中傳遞著興奮和緊張。
婦女營營長夏滿月對著黑暗中的一片眼睛說:“今天夜裏,我們就要從這裏過黃河,去打通國際路線。”上級要求在渡河前的這段時間裏說話走路都要盡可能輕些,因此她的聲音壓得很低。
夏滿月說這話的時候,黃河在她身後一百多米遠的地方發出“嘩——嘩——”的響聲,粗重而悠長。
“過了黃河,就到蘇聯了?”一個女兵問,聲音雖然不大,卻脆得像剛下架的黃瓜。
“誰個說話!”夏滿月壓著嗓子問了一聲。
不再有人說話了,黃河的聲音大了起來。夏滿月聽出剛才說話的是田妹,聽到脆生生的聲音,那個秀眉秀眼的妹子兵就在她的眼前閃現了一下。田妹原先是紅軍劇團的,歌子唱得好,會寧會師時才分到婦女營來,從會寧過來的路上唱了一路歌子。
夏滿月不願意別人在自己隊前講話的時候打斷她,何況她下麵正要說蘇聯。
“剛才誰個問蘇聯?”夏滿月靜靜地聽了一會兒水聲說,黃河在她的身後湧動著稠膩的水影。她等了一會兒,沒有人回答她。她朝田妹那裏看了一眼,又說,“我們現在是在執行寧夏戰役計劃,懂嗎?在會寧的時候,上級就說過了的。上級說,過了黃河,我們北出寧夏,就能打通蘇聯。從寧夏打通蘇聯要近一些。如果這條路不行,就走甘西,穿過河西走廊,就進了新疆,蘇聯跟新疆連著。”
“我們在川西走來走去,走了快一年半了,我光打草鞋用的草都能喂兩頭牛了,現在又要走好多路呀?往前走,還能找到打草鞋的草嗎?”一個聲音在黑暗中又問。
她聽出說話的是一連長嶽水仙。嶽水仙說話總是大大咧咧,不顧影響。
“哪個說怪話,發牢騷?”夏滿月想發作,但想一想馬上就要過黃河了,還是壓住了,她說,“不過,到底要走多久,我也說不清楚,反正遠不過通南巴,不會再走上一年多兩年。”夏滿月說的通南巴是紅軍第四方麵軍在川陝根據地時的中心區域通江、南江和巴中三個縣的統稱,一九三五年春天她們離開那裏,至今已經快一年半了。
“眼下,最最重要的,是我們要順利通過寧夏或河西走廊。”夏滿月最後強調說。
她的話音剛一落下去,就引起一陣唧唧喳喳的議論聲:“一個走廊,能有多遠。”
“穿過去,還不是三腳兩腳的事情。”
“三腳兩腳?你以為河西走廊是關老爺廟裏的穿廊?”“嘻嘻……”
“到了蘇聯,我先得弄個新褲衩穿,襠裏的虱子都團成了
疙瘩。”
“太狹隘,打通國際路線就為了一個褲衩?”“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上級說過,打出去是為了背靠蘇聯再回過頭來打日本,我要換支好槍,背上十條子彈袋……”
“十條子彈袋?嘖嘖,想得美,哪有那麼多?”
“你當呢?蘇聯是紅軍的大倉庫,要多少有多少。”“我不信。”
“你信啥?在會寧你沒聽軍裏的首長講話說,蘇聯的機槍大炮在國門口早都碼得整整齊齊,等著我們去背呢,說不定還有飛機……”
“還有飛機?咱咋能開回來?”
“……我想大概跟放風箏差不多吧,先得找根繩子拉著猛
跑一陣,等把風兜滿了,飛機就起來了……”
“飛機那麼沉,能拉動嗎?”
哇……當然得人多,至少得二十多個人一起拉?”“繩子得結實?”
“當然,我想,大概得用鋼繩……”
女兵們在黑暗中唧唧喳喳,說得興奮,盡管她們的聲音壓得很低。這些天,蘇聯是個說不完的話題。此時說話的都是各連的幹部和營部的人,她們和夏滿月麵對麵站著,她們的隊伍列隊站在她們身後二十多步遠的地方,能隱隱約約地聽到夏滿月講話和幹部們議論的聲音。
婦女營長夏滿月沒有再嗬斥,她容忍了她的部屬的放肆。顯然,她今天夜裏的心緒不錯。黑夜模糊,夏滿月看不清她的女兵們的臉,隻看見隱在梨樹下的那一片高高低低的眼睛,那些眼睛眨動著,像從薄霧中濾出的星星。天上也出著星星,極疏極淡,被寒氣凝凍在黑黝黝的空中。應該有月亮,夏滿月在心裏推算著今晚應該有個清淡如絲的下弦月,那月亮許是被雲層遮住了,許是升起在梨樹林子的那一邊,此時卻連個影影也看不見。沿著蜿蜒的河岸,大片大片的梨樹舉著被十月的西風弄得凋零破敗的枝子,在夜風中發出沙沙的響聲。
“娘,爹去蘇聯是走這裏嗎?”黑暗中,一個少年的聲音小聲問。
“不,爹走的是東北。”母親的聲音說。“東北在嘎?”
“很遠。”
母子說過之後,不再有人說話了,隻剩下了“嘩嘩”的水聲和“嗚嗚”的風聲。
隊伍裏很靜。
忽然,傳出了少年隱忍的抽泣聲。“毛頭,莫哭。”母親說。
“毛頭,莫哭。”夏滿月看著她的隊伍說。
“莫哭,河對岸敵人聽著呢。”母親說。少年忍住了抽泣。
夏滿月覺著自己的喉嚨堵上了一塊什麼東西。嘉陵江邊,身材矮小的三師政委陳亮被炮彈削去半個腦殼的時候,離她不到兩步遠。那時候正是戰鬥的間歇,江岸上靜得可怕,晚霞染紅了一江寒水,陳亮政委站在二月的冷風中,用手槍指著紅色的江麵向站在近旁的夏滿月說:“你看,像不像血……”話音沒落,楊森江防軍的炮彈就在他的腳下炸響了,他的身子在煙霧中晃了晃就栽倒了。他的血很快凝結在一片茅草上,江風吹來,使它們變成了一叢叢顫動的野火。天快黑的時候,他的妻子歐陽蘭拉著他們七歲的兒子小毛頭趕了來,母子倆在那片紅色的茅草前站了一會兒(那時,陳亮政委的屍首已經按照師長的命令拋進了嘉陵江)。就在這時候,方麵軍總指揮來到了江邊。總指揮看一看歐陽蘭,又看一看孩子,總指揮問歐陽蘭:“要過河了,你還沒有把孩子送走。”歐陽蘭說:“他爹死了。”總指揮沉吟一陣說:“我們要打仗,要走路,你得把他送走。”歐陽蘭咬著牙說:“他爹死了,他爹剛才叫楊森炸死了。”她的聲音顯得空洞。總指揮說:“我們要打好多仗,要走好多路,少年先鋒團最小還得十一歲呢。”歐陽蘭說:“打仗我拖著他,走路我背著他。”總指揮沒有說話,默默地看著江麵。夏滿月說:“歐陽蘭背不動我背。”總指揮抬起頭來看了看天,過了好一陣才歎口氣對歐陽蘭說:“你就給夏滿月當教導員吧。”說完,總指揮摸了一下孩子冰冷的臉就匆匆離開了。從那時起,夏滿月就和這個拖著孩子打仗的女人成了搭檔。先在工兵連,後來一起到了婦女營,夏滿月當營長,她當教導員。打過嘉陵江,隨著方麵軍二過雪山三過草地,走完了日後被人們稱作長征的那條長得沒有盡頭的路,小毛頭成了走完長征路的年齡最小的紅軍。
走了一年半,此時站在黃河邊上的小毛頭長到了八歲。
夏滿月輕輕咳嗽了一聲,對著那一片眼睛又說:“為了我們婦女營能順利渡河,上級命令我們暫時分散到各團去……”夏滿月的話又引起了一陣議論,話音中流露出明顯的不滿。“一到緊要時就把我們打散,莫不是信不過我們……”連長嶽水仙的啞嗓子冒著火。“在他們男人眼睛裏,我們都是篾籃裏搖著耍的娃兒。”三連長何文秀打斷一連長,說得更露骨。她是W軍齊國英參謀長的老婆,會寧會師時,他們兩口子在城裏的一家雜貨鋪裏一起住了兩天,第三天回到連裏的時候,她就憤憤地說起了男人。
有人在暗中小聲笑。
“營長,跟上麵說說,我們不要保護,自己能過河。”二連長尹盼弟不緊不慢地說。“要我說分下去也好,男兵們會把好東西盡著我們吃。”是田妹的脆聲音。
“就曉得吃!”何文秀戧了她一句。又引起一陣笑聲。
夏滿月咳嗽了一聲,她麵前的隊伍又立即安靜下來。其實,剛才接到通知時,她多少也有點情緒,但一想黃河流急浪大,男同誌撐船掌舵確實比女同誌強,也就平靜了。再說,分開也就是渡河這一夜,過河後就又合到了一起,於是她對大家說:
“不要瞎議論,上邊有上邊的考慮,我們跟男人一起走了大半個中國,一起從槍子下麵闖了過來,哪個敢小看我們!”夏滿月的話很管用,女幹部們不再議論了。
接著,夏滿月宣布:一連隨三十六團,二連隨三十七團,三連隨三十八團,營部隨軍部行動。
宣布完後,夏滿月又對著站在她左邊的幾個黑黝黝的人影兒說:“各團派來接人的同誌聽好了,請給你們團長、政委捎個話兒,交給你們的女兵一個也不能掉到黃河裏。”
“是!”黑影裏的幾個男兵說。
夏滿月掠了掠頭發,向她的女兵們說:“明天黃河那邊見!”“對,明天見!”幾個連幹部說。一陣雜遝的腳步聲後,婦女營的幾個連被各團派來的人接走了。
夏滿月眼前,隻剩下了營部稀稀落落的幾個人。“教導員,我點一下名吧。”夏滿月說。“好吧。”歐陽蘭說。“田妹!”
“到!”
“陳秋兒!”“到!”
“毛醜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