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頭!”“到!”
夏滿月停了一下,放低了聲音喊道:“洪雲舒!”“到!”聲音遲疑而沉重。
夏滿月又停了一會兒,依然用不高的聲音喊:“丁穀雨!”“到!”一個男人的粗嗓門匆忙答應了一聲,在一直是女人聲音的答對中顯得很不諧調……
月亮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把它的冰冷的光從幹枯的梨樹頂上灑下來,在夏滿月和她的戰友們臉上身上鋪一些奇形怪狀4的圖案。
月光灑進黃河,一河黃水就成了跳動奔逐的珠子。
三個連走了之後,夏滿月覺得眼前空落了許多,清冷的月光下,剩下的幾個女兵的臉都顯出失血的顏色,叫丁穀雨的那個逃兵背上的大鐵鍋鍍了月光也顯得愈加沉重。
她們都還在原地站著。
“丁穀雨。把鍋放下吧。”夏滿月對表情陰鬱的逃兵說,大家的目光也都射向了他。丁穀雨猶豫著說了聲“是”,就把大鐵鍋放到了地上。
“現在原地休息待命,注意不要弄出響動,拿槍的不要走火。”夏滿月對大家說。
站在小毛頭身邊的丁穀雨正要坐下去的時候,小毛頭卻像躲瘟疫似的從地上爬起來,繞到母親的另一邊,說:“我不和逃兵一起坐。”
丁穀雨怔了一下。他看了看那個孩子和那些女兵,他們的目光使他顫悚,僅僅一天多時間,他就覺得自己在這些冰冷的目光掃射下已經矮去了許多。
是的,從昨天下午起,他已經成了逃兵丁穀雨,那個戰功赫赫的丁穀雨營長已經不複存在了。
小毛頭的眼睛被月光映得又黑又深,丁穀雨覺得自己就要淹死在那片黑潭裏。他吃力地從地上站起來,朝躲著他的小毛頭幹澀地笑一笑,然後拖著略顯沉重的腳步,向湧動的黃河走去。
“丁穀雨!”
夏滿月在他身後小聲喝叫了一聲。
丁穀雨停住了腳步,夏滿月的喝叫使他立即意識到自己眼下的身份,此時自由走動對於他來說,已顯得過分奢侈。他又踅回身,往回走了兩步,在他自以為合適的地方站了下來。“夏營長。”他看看夏滿月說。
“你應該知道你眼下的身份。”“是,我知道。”
“要過黃河了,希望你不要給我們添麻煩。”
“夏營長,我能提個要求嗎?”丁穀雨抬了抬頭,迎著夏滿月的眼睛說。
“啥子要求?”
“我的槍被保衛局沒收了,我請求還給我。”
“這不可能。”夏滿月回答得很幹脆。一年多的戰略大轉移中,經常兼管押送看守任務的婦女營對於處理此類問題駕輕就熟。
“那就槍斃我。”丁穀雨說。
夏滿月一怔,說:“這也不可能。”
丁穀雨幾乎喊了起來:“那你們怎麼處理我?”
“請你冷靜點!你知道,我們的任務隻是看好你。”
丁穀雨和夏滿月對視了幾秒鍾後,忽然蹲伏在地上,壓抑著聲音,狼一樣的低嚎起來。夏滿月覺得自己的眼睛競奇怪地熱了一下。她這才覺得男人的哭聲有時很動人。
對於丁穀雨,夏滿月算不上陌生。在草地全軍陷入饑餓的那些日子裏,他將一塊足有二斤重的風幹牛肉送給了她。在那之前,她沒有見過他,也許見過但沒有留意過他。他給她送肉的時候她說她不認識他不能要那肉。他說他們部隊就挨著她們駐紮在一條明水河邊上,他說從他看到她的第一眼時就產生了要給她送一些吃的想法。她問為什麼。他的臉微微抽搐了一下,說她讓他想起了他老婆,他說她很像他老婆。“隻是她看上去比你蒼老許多,你像姑娘時的她。”他這樣對她說。她的臉於是紅了。說完這些話,他把牛肉放在她腳邊的枯草上就走了。嶽水仙知道後打笑說:“他怕是想討你做老婆。”她說:“你莫胡說。”嶽水仙說:“我要告訴許軍長。”她笑著說:“告去,哪個怕你。”那時,許山林軍長正追她追得天昏地暗。嶽水仙指著那塊幹肉說:“算了,分一半肉給我,我替你保密。”她說:“想吃肉了拿去,莫要耍刁嚼舌頭。”嶽水仙問:“他是哪個單位的?”
她說:“不知道。”
“叫啥子?”
“不知道。”
“我不信。”
“真的不知道。”嶽水仙歎了一口氣說:“嘿,哪個如你有福氣。”說罷,她們兩個都笑了。
那以後她有很長時間沒有再見到過那個給她送肉的人。
夏滿月再次見到他是在破舊的洮州城內,洮州已經進了甘肅。那時夏滿月帶領著她的女兵們配合主力部隊剛剛攻下了巴童河畔的這座古城,城裏到處飄散著嗆人的火藥味。在一條狹長的街道裏,她和迎麵走來的丁穀雨相遇了,他的臉上沾滿了黑煙,額頭的一個傷口滲著血,衣服被戰火燒得隻剩下了半片衣襟,肩上掛著兩支短槍三支長槍。在逐漸走近的時候,他們彼此都認出了對方。他們在狹窄的街道中央停了下來。
她說:“你的頭上掛彩了。”
他好像沒有聽見她說的話,瞪著有些驚奇的眼睛說:“想不到在這裏又看見了你。”
她說:“你的衣服太破了,我想給你補一補。”
他說:“一看見你我就會想起我老婆,你們兩個長得真像。”
她紅了臉說:“我有一件破軍衣,拆了給你補上。”
他依舊說著他的話:“過嘉陵江那天,她抱著娃兒站在崖邊送我。她問我啥時候回來,我說月底轉來,我們渡河是月初。”他的被硝煙熏黑的臉上,一雙眼睛顯得很清澈。
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一棟房子還不斷地冒著濃煙。
靜默了一陣後,她又說:“你的衣服太破了,越往前走越冷,我給你補一補。”
他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把肩上掛著的長槍短槍一齊拿下來,擺在青石子鋪成的路麵上,對她說:“你換個家夥吧,都是我繳的。”
她說:“那怎麼行,要上繳的。”
他說:“沒關係,報戰果的時候,我打個埋伏就行了。”
她正在猶豫的時候,他已經為她挑好了一支八成新的左輪手槍:“你就用這個吧,這種槍適合女同誌用。”他不容分說,把手槍塞到她手裏,又扛著另外那些槍,向她揚了一下手,順著巷道走去了。
第二天早晨召開慶功會,她看見他穿著隻剩下了半片衣襟的軍衣站在臨時搭成的台子上,他胸前的那朵紅紙花在灰蒙蒙的操場上十分顯眼。
在首長宣讀立功官兵的名字的時候,夏滿月知道了他叫丁穀雨,是個營長。
丁穀雨是昨天下午被保衛局送來的。他被送來的時候,夏滿月遠遠地認出了他。他是被兩個背槍的戰士押來的,他走在前頭,那兩個兵跟在他的身後。夏滿月起先什麼也沒有看出來,她以為兩個戰士是丁穀雨營裏的兵,便十分熱情地朝他們迎了上去。可是沒走出幾步,她馬上就感覺到氣氛不對,今天的丁穀雨臉色灰暗,神情沮喪,那兩個戰士表情也很嚴肅。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就在離他們十幾步遠的地方站住了。丁穀雨走到她的跟前停住了腳步,他向她努力笑一笑,沒有說話。
“首長,你是夏營長嗎?”丁穀雨身後的一個戰士向她敬個禮問。
“是的。”她說,和丁穀雨以這種方式見麵,她已隱隱地感到了一些什麼。
這時那個戰士把一張折好的字條遞給了她。
她打開字條,首先引起她注意的是保衛局鮮紅的大印,接著,她匆匆看了一眼那封信的內容。
信很短,這樣寫著:
夏同誌:
查丁同誌有叛逃行為,因渡河在即,無暇細究,暫就近送你營看管,一切循章管理。政治保衛局又,已經初審,似無投敵動向。
夏滿月從信上抬起頭,狐疑地看著丁穀雨。丁穀雨神情黯然地看著她。
夏滿月希望他能跟自己說些什麼,她想他可能會為自己辯解一下什麼,默然相對中,她看到了洮州城裏硝煙中的那張黑臉,那件隻剩下了半片衣襟的破軍衣,那朵開放在灰蒙蒙的黃塵中的紅紙花。
丁穀雨什麼也沒有說,他赧然地低著頭。
“真的嗎?”她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保衛局的信,還是追問了一句。
丁穀雨看看她,點了一下頭。
一切都明白了。她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掏出一截鉛筆頭,在保衛局的信上匆匆簽上自己的名字,把它交給了那兩個戰士。戰士向她敬過禮,反身回去了。
下午行軍的時候,在女兵的隊伍裏,出現了一個背鍋的男人。
丁穀雨不哭了,看著黃河出神。即使在夜裏,黃河看上去也比嘉陵江蒼涼許多。
有風把那母子的對話斷斷續續地送過來:母親:“記住,你以後不準……”
孩子:“為啥?”
母親:“那樣對大人……沒有禮貌……”
孩子:“可他……是逃兵……”
母親:“今夜過河我們可能要坐一條船……”
孩子:“不……我不和逃兵坐……”
母親:“你再不懂事……我打你……”
孩子:“不……”
丁穀雨不想再聽下去,他從地上站起來,伸了伸胳膊,對著夜空吐出一口長氣。他真想扯著嗓門大喊上幾聲,但他還是控製住了自己,原地踱了幾步,又悄無聲息地坐了下去。被風送入夏滿月耳朵的,是另外兩個女兵的說話聲。一個是被看押著的洪雲舒,一個是負責看押她的田妹。
“雲舒姐,你以前在總部工作?”“是的。”
“都說你以前是個大幹部?”
“莫聽旁人瞎說。”
“還聽說你被槍斃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