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1 / 3)

第十七章

陳夢征問他:“現在,你明白了嗎?”納爾斯遲疑地點著頭,起身告辭了。

陳秋兒在望不到盡頭的花海裏走著,五顏六色的鮮花引來了無數蜜蜂和蝴蝶,在她的麵前輕盈地飛舞著,天空碧藍如洗,飄著潔白的雲彩,風很輕很柔,吹到臉上,像爺爺溫存的撫摸。

一曲笛聲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了過來,悠悠揚揚,飄飄渺渺。啊,那是爺爺的笛聲嗎?爺爺,你在哪裏?

笛聲繼續著,在花海的盡頭,一片朦朧的金殿正在變得清晰起來,那些追著鮮花的蜜蜂和蝴蝶突然間變成了無數個長著翅膀的小天使,他們飛在藍天和花海之間,張著胖乎乎的小手,向她笑著,招呼著……啊,這是什麼地方?這是彼得神父說的天國嗎?

悠揚的笛聲中,她聽到了一個遙遠的聲音在呼喚她,她覺得自己的臉被一隻手輕輕撫摸著。哦,那不是從臉上拂過的微風,是真正的撫摸。

啊,你是誰?

“秋兒,你醒了?你醒了嗎……”那聲音在耳邊輕輕呼叫著,那麼真切。

陳秋兒慢慢睜開了眼睛。先是一片模糊,後來,漸漸清晰起來,啊,那是你嗎,聖母馬利亞?她看見了對麵牆上的聖母像,聖母像不大,鑲在一個精製的畫框裏。聖母抱著光屁股的聖子,微微垂著頭,把臉貼在聖子的頭上,顯出幾分憂戚。一縷陽光從窗子裏射進來,正好照在聖母像上,使神情憂戚的聖母顯得生動起來。

哦,這是在哪兒?是川西彼得神父的那個小教堂嗎?啊,不對,彼得神父的教堂有許多彩色玻璃,房子也比這個高大得多,這裏除了土牆上那個紙糊的小窗戶,什麼也沒有。那麼,這裏是什麼地方呢?

“秋兒,你醒了?你想喝水嗎?”那個聲音依然在耳邊呼叫著她。那聲音把她的目光從聖母像上拉到近處,她看到了坐在己身邊的夏滿月營長。

夏滿月端著一碗水,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哦,營長……”

她努力張了張嘴,可就是發不出聲音。夏營長把臉向她靠近些,她感到了她的溫暖的鼻息,夏營長用疲憊的目光對她笑著。她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的注視過自己的營長,平時,她總是躲避著那雙眼睛,那雙眼睛總讓她感到緊張感到不自在。此時它們看上去是那麼柔和,那麼美麗,那麼深沉,“秋兒,來,喝點水。”夏滿月說,一隻手把她扶起來些,另一隻手把碗端到了她的嘴邊。一股溫熱的水慢慢流進了她的喉嚨。

夏滿月把陳秋兒放到炕上,用毛巾輕輕擦著灑在她脖子上的水。這時,眼前的一切又在陳秋兒眼前模糊了,漸漸地,她又走進了那片無邊無際的花海。

這時,紅軍醫院的劉醫生從外間走進來,在陳秋兒的炕前站了一陣,揭開被子看了一下,又摸了摸她的頭,然後翻開眼皮看了看,問站在旁邊的夏滿月:“沒有醒來過?”

夏滿月趕緊說:“眼睛剛剛睜開過一次。”劉醫生站著,沒有說話。

夏滿月問:“這是好兆頭嗎?”

劉醫生搖搖頭:“不,這不說明什麼。”

“真的不行了嗎?”

劉醫生蹙著眉,點了點頭。“她還不到十七歲。”

“哦,知道,你說過了。”

她用近乎哀求的口氣說:“不能再想點別的辦法嗎?”

“在眼前的條件下,我們把所有能想的辦法都想過了,但是我們沒有辦法拉住她。”劉醫生說,看著昏迷中的陳秋兒,“她流的血太多了,又傷在要害部位,你看她的臉,多蒼白……”

夏滿月沒有再說話。

其實,幾天來,他們這樣的對話不知進行了多少次,她問的和他答的,都沒有任何新意。劉醫生臨出門的時候,對夏滿月說:“她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夏滿月點了點頭。

外間的禮拜堂裏,雜亂的說話聲傳了進來,陳夢征熟悉的聲音也夾雜在那些嘈雜的聲音裏。

陳秋尚著的這問屋子是天主堂的裏間,平時是張神父住的地方。外間是禮拜堂,現在是軍指揮所。進城那天,夏滿月和田妹用擔架抬著負傷的陳秋兒走過這裏時,被正從天主堂裏走出來的陳夢征看見了。陳夢征問天氣這麼冷,怎麼還不把傷員趕緊安置下來。夏滿月說剛進城,正在找地方。陳夢征見陳秋兒傷勢嚴重,就讓抬進了天主堂。安置下來以後,陳夢征親自找來了紅軍醫院醫術最好的劉醫生。夏滿月安排營部最心細的毛醜女專門守護,自己稍微有點空,也跑過來陪陪陳秋兒。過黃河幾個月來,難得的沒有槍聲的日子。刮不完的風從屋頂走過,撥弄著苫在屋頂的芨芨草,發出“沙沙”的聲音。陳秋兒的身子又輕輕動了一下,嘴裏發出輕微的呻吟聲。夏滿月趕緊俯下身去,喊著她的名字。

陳秋兒長長吐出一口氣,又平靜下來,她嚅動著嘴唇,竟然發出了喃喃的聲音。夏滿月把耳朵貼到她的嘴邊,終於聽清了,她在喊“上帝”。

夏滿月的心往下沉了一下。

這時候,陳秋兒竟然奇跡般地睜開了眼睛。夏滿月高興地喊起來:“秋兒,你醒了,你醒了!”

陳夢征在外間聽到夏滿月的喊聲,跑了進來,他看見陳秋兒瞪著孩子般的眼睛,看著牆上的聖母像。過了一會兒,她把目光收回來,看看夏滿月,又看看陳夢征,輕聲地問:“你們說……有天國嗎?”

夏滿月和陳夢征都愣了一下,他們都沒有想到她會問這麼個問題。

“……有嗎?”她又問,聲音虛弱得幾乎聽不見。

“沒,沒有吧。”夏滿月說,聲音也很低。說罷她就質問自己,你為什麼說得那麼猶豫,那麼不自信?

“我想……有的,彼得神父……說過,好人……都會……在那裏……見麵,營長,政委,你們……都是好人……我會想你們的……”說著,她又大口大口喘起氣來。

夏滿月覺得眼淚從自己眼睛裏湧了出來。

“營長,政委……你們說……真的有……天國嗎?”喘了一陣後,她又固執地問,目光裏充滿了期盼。“我想,有吧。”陳夢征看著她,說。“是……嗎?”陳秋兒說,暗淡的目光忽然顯出光彩。

“是的,應該有的。”陳夢征肯定地說。

“是的……有的……”陳秋兒喃喃著,又慢慢閉上了眼睛,她的嘴角浮著一絲笑。

“政委,你不該騙她。”夏滿月說。

“我們沒必要跟一個就要死去的孩子爭論有沒有上帝的問題,此刻,我們所能做的,是怎樣讓她走的輕鬆一點。”陳夢征說,像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對夏滿月說,“你守好她,我去請個人來。”

陳夢征來到了納爾斯神父住的地方,對他說:“神父先生,你可以幫我點什麼忙嗎?”納爾斯攤開雙手,詫異地問:“長官,我不知道我能為你們做些什麼?”

陳夢征說:“我們有一個小戰士快不行了,希望你能在她的最後時刻給她一點安慰。”納爾斯驚奇地瞪大了眼睛:“我知道,你們共產黨都是無神論者,難道將軍的部下還需要臨終祈禱嗎?”

陳夢征笑笑說:“不,納爾斯先生,請別誤會,我和我的部下都不認識上帝。”

“那你找我做什麼?”

“也許,那個垂危中的小女兵是個例外,她在昏迷中問到過關於天國的事。”陳夢征說著,無奈地笑了一下,“我們的回答對她來說,有點蒼白,我想這時候你能幫助她。”

陳夢征帶著納爾斯神父走進天主堂的時候,屋裏的人都吃了一驚。他帶著他穿過禮拜堂,走進那間小屋子。

夏滿月納悶地看看納爾斯,又看看陳夢征,問:“陳政委,你這是……他會治傷嗎?”陳夢征搖著頭,說:“不,他可以讓她走得輕鬆些。”說罷,用目光指著炕上躺著的陳秋兒,對納爾斯說:“就是她。”“啊,她那麼小,還是個孩子!”納爾斯臉上露出驚異的神色。

“拜托你了,納爾斯先生。”陳夢征看著納爾斯,說,“也許,在其他的任何時候,我都不會這樣做。”說罷,看了他和夏滿月一眼,匆匆走出了屋子。

納爾斯走到炕前,把一隻手放在陳秋兒的前額上,輕輕說起來,用盡可能溫柔的聲調向她描述著天國。

夏滿月注意到,在那段時間,陳秋兒的眼睛又睜開過一次,她的目光看到納爾斯時,輕輕地說了聲:“彼得……神父嗎……”

她的聲音很小,很含混,隻有夏滿月聽清了。納爾斯隻看見她的嘴在動,卻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他抓著她的手,輕柔地對她說:“孩子,主在保佑你……”

陳秋兒當天下午平靜的死了。五十七在稀疏的槍聲中,童軍長和陳夢征走出了高台東城的城樓,他們的臉上,寫著由於缺覺和焦灼帶給他們的憔悴和灰暗。

自從接到堅守高台的命令那天起,他們就把軍指揮所由天主堂搬到了城牆上。在原國民黨高台縣長魏鶴鳴眼中,紅軍首長的這個舉動,有點“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味道。

童軍長和陳夢征在颼颼西風中走著,不時停下來查看一下。

高台城不大,土壘的城牆也很低,上麵很窄,隻能容兩個人並排通過。馬家軍圍城時,童軍長命令部隊加固工事,征集了全城的柳筐麻袋和木箱木櫃,裝上土,加高加厚了城牆,又把木棍、石頭、磚頭集中堆放到城牆上,準備在彈藥用完後做最後的武器。

童軍長和陳夢征仔細查看著城牆的每一個部位,敵人的子彈拉著呼哨,不時擦著他們的耳朵飛過。童軍長一邊走,一邊向不斷前來報告的營連幹部重複著同一句話:“沉著,注意節約子彈,不到必要的時候,誰也不準放槍!”

槍聲是從敵人陣地傳來的。童軍長、陳夢征發現,敵人的陣地比昨天又向前推進了一些,戰馬的嘶叫聽得清清楚楚,他們不斷向高台城打著槍,但還沒有發起全麵進攻。看樣子,他們仍在繼續調集兵力。

遠處的公路上,沙塵滾滾。他們清楚,更多的敵騎正在向高台壓來。

看著遠處的敵陣,陳夢征不由想起了一個多月前的古浪。眼下的高台,多少有點像當初的古浪。不,可能比古浪更嚴峻。

馬家軍是在紅軍攻進高台一周後,追到高台城下的。

在此之前,總指揮部已主動撤出臨澤,率紅軍主力進駐到臨澤以南的倪家營子一帶,準備稍事休整、補充後,即向肅州推進。W軍作為主力一翼,沿走廊北山,向肅州靠攏。

就在此時,馬步芳的河西前線總指揮馬元海指揮著他的步、騎兵共八個旅,及十六個縣的民團,源源不斷地向紅軍壓來,將還沒有喘口氣的紅軍分割包圍在倪家營子和高台一線。高台因地處河西走廊到新疆的咽喉部位,而成為馬元海的主攻方向。一時間,通往高台的蘭新公路上,馬家軍的騎兵擁擁塞塞,揚起的沙塵遮天蔽。

高台形勢驟然緊張起來,童軍長、陳夢征一麵指揮加固城牆,一麵製訂著突圍方案。高台城牆有三個城門,分別開在東西南三個方向,北城沒有門,外麵是開闊地,一直延伸到北山。黑河從開闊地的東西向流過,冬天河水結著冰,可以過人馬。東關、西關和南關外麵有一些房屋、店鋪和小村莊。距東門、西門三十米的地方,各有一個高大的碉堡。童軍長陳夢征對兵力做了精心安排,兩個主力團分別把守東、西兩個方向,由改編的抗日義勇軍把守南門,北城沒有城門,由人數較少的騎兵團、特務團各把守一段,婦女營機動。童軍長、陳夢征經過一番研究,選定北城作為突圍方向。由於北城沒有城門,敵人未置重兵,由此突圍,成功可能最大。童軍長命騎兵團長率領一個連秘密施工三晝夜,在北城牆上掏了一個寬約一米、高二米的大洞。為了不使敵人察覺突圍意圖,童軍長特別囑咐,挖洞時在城牆外側留下一層薄薄的土層,捅一個小洞,可以觀察外麵的動靜,突圍時一腳就可以踢開。童軍長估計,全軍三千人可在一個半小時內由此洞突出城外。

童軍長、陳夢征正在周密部署之際,突然收到了軍政委派便衣通信員送來的密信。信中這樣寫道:

童軍長:

高台是打通國際路線的重要軍事要點,率總部命令,務須堅守,不得有失……

童軍長看罷信,看了一眼陳夢征,兩人相對無言,之後,無可奈何地笑了笑。童軍長揮了一下手:“上城!”隨即就將指揮部搬到了東城的城樓上。

在四個方向的城牆上視察了一遍之後,童軍長和陳夢征回到了東城城樓的指揮所裏。童軍長點著一支煙,狠狠吸了一口。他把煙吐出來後,看了看陳夢征,突然說:“老陳,我想把配屬我們的婦女營的連以上幹部叫來,開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