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2 / 3)

當黑夜來臨的時候,夏滿月跟著為數已經不多的紅軍隊伍,繼續向祁連山腹地走去。又一個落雪的夜晚。

在祁連山腹地的一個山溝裏,紅軍在開最後一次幹部會議。總部的一位首長用低沉的聲音宣布:我們失敗了。

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人說話。大山寂靜,隻有落雪的聲音。“我們不打通國際路線了?”夏滿月問。在山地裏,她的聲音顯得很大。

首長看看她,沉默一會兒,說:“我們現在加上老弱病殘,隻剩下了一千多人了,更麻煩的是,沒有子彈。”

夏滿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再說話了。

那位首長最後宣布,為了保存革命火種,剩餘的人分成三個支隊。一支隊為主力,沿祁連山向西出新疆,爭取和蘇聯接上關係;二支隊沿祁連山向東,返回延安,這兩個支隊分別由總部和幾個軍的領導率領;婦女營、少年先鋒團和彩號營為第三支隊,分散活動,就地堅持。

夏滿月覺得一股血直往頭上冒,她剛要開口說什麼,覺得一隻手緊緊地抓住了自己的手。她回過頭去,是挨她坐著的歐陽蘭。

那個低沉的聲音還在繼續:我們現在子彈幾乎打光了,為了保證主力順利到達新疆,剩餘的子彈要集中使用,每支槍隻能留下一半子彈,另一半繳上來集中,有兩發的,繳上來一發自己留一發,有四發的繳兩發留兩發,現在先從到會的幹部開始。

夏滿月打開槍,裏麵隻有一發子彈,她遲疑一下,把子彈取出來,繳了上去。然後,拿起空槍,在身邊的石頭上狠狠砸起來。

“誰在砸槍?”首長問。

“我。”夏滿月說,“不能把槍留給搜山的馬家軍。”她的話音剛落,黑暗中又響起了一片砸槍的聲音。雪,飄飄揚揚,落到臉上,很涼。

無邊無際的白雪,無邊無際的寒冷。

夏滿月攙扶著腿部負傷的毛醜女在沒膝的積雪中吃力地拔著腿,已經是第十一天了。毛醜女用微弱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說著:“營長,你放下我,放下我……”身子無力地掙紮著。夏滿月一聲不吭,幾乎是拖著她往前移,她們身後的雪地上,一道深深的印痕在漸漸延伸……

十一天前,女兵們還是個小小的隊伍,一共九個人。那時,馬家軍已經開始了拉網似的搜山。為了盡量減小目標,女兵們商量後分成兩組,一組四個人,一組五個人,分別由歐陽蘭和夏滿月帶領,錯開先後,順著祁連山一直往東走,在她們看來,無邊無際的白雪可以掩護她們。夏滿月和歐陽蘭告別的時候,誰都沒有說話,她們的千言萬語都寫在她們的眼睛裏。緊緊地握了一陣手後,夏滿月就帶著她的四個人出發了。

那時候天已經黃昏,頭頂亮起了幾顆星星,星星顯得很低,像要觸著銀子堆砌的山峰。風又呼嘯起來。

夏滿月攙扶著腿部受傷的毛醜女走在最後麵,毛醜女是在|翻越淩冰河時從懸崖上滑下來摔斷腿的。她們的前麵,三個女兵吃力的在雪地裏移動著。看著她們踉踉蹌蹌的背影,夏滿月擔心她們中的哪一個會隨時倒下去,她們身上都帶著不同程度的傷,饑餓,寒冷,傷病,在以後的日子裏會隨時吞噬掉她們。此時,夏滿月的心頭浮上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孤立無援的感覺。

從第七天開始,就有人倒在了雪地上,沒有再起來。第一個死去的是胡蓉。

胡蓉死的很安靜,就像睡著了一樣。她的傷口在頭上。她們爬上一道雪梁以後,她喘著大氣對夏滿月說,營長咱們歇一歇吧,你看天氣多好。大家也都說歇一歇吧。夏滿月點了點頭,大家就坐了下來。天氣確實很好,天空藍藍的,飄著幾朵潔淨的白雲,太陽白亮白亮的,但讓人感覺不到溫度。一隻鷹在她們頭上盤旋著,夏滿月一直看著那隻鷹。當鷹終於從她的視野裏消失了以後,她喊起了那些已經發出鼾聲的女兵。

胡蓉靠在一塊石頭上,沒有被叫醒。她的纏著繃帶的臉看上去很安詳。

女兵們哭著,撩起雪掩埋了她。接下來是單秀英。

今天早晨的一場大雪,將十八歲的春女埋葬在一個長著兩棵鬆樹的山坳裏。

現在,就剩下了夏滿月和毛醜女兩個人。

好長時間沒有聽到毛醜女說話了,夏滿月看了看她。她的一雙眼睛緊閉著,氣息微弱,任她拖著拉著,不再掙紮,喉嚨裏發出痛苦的呻吟。

夏滿月覺出她的身子正在一點一點沉下來。四野茫茫,她心裏覺出了害怕。她一邊拖著她走,一邊輕輕喊了一聲毛醜女。毛醜女挺直了一下脖子,眼睛動了動沒有睜開。她說毛醜女現在我就剩下你了你不能再走了。毛醜女咧了咧嘴,想說什麼沒有說出來。她說不要緊你的傷其實並不重就是太餓了,要是我們能碰上一隻死羊就好了。毛醜女的嘴唇又嚅動了一下,這回發出了一點含糊不清的聲音。夏滿月不再跟她說什麼,拖著她慢慢地挪動。毛醜女的頭無力地搭在她的肩膀上,頭發輕輕擦著她的臉。

祁連山裏的路真長,雪真多。

已經幾天沒有吃過一口東西的夏滿月已經筋疲力盡,拖著毛醜女,挪動的越來越緩慢。她又從地上抓起一把雪,塞進嘴裏。

雪山靜悄悄的,隻有風走過的聲音。幾隻兀鷹在她們早晨走過的地方盤旋著。她記得,那兒是春女倒下去的地方。

毛醜女在輕輕地扒她的手,她把臉湊近了她的嘴。毛醜女沒有說話,用一隻手做著把她放下來的手勢。

“不,我們能走出去。”她說,用手梳理著毛醜女的頭發。

她感到毛醜女的額頭冰冷如鐵。

毛醜女固執地重複著那個簡單的手勢。她隻好把她放到了雪地上。

毛醜女麵對著陰暗的天,淚水從緊閉的眼睛裏湧了出來。“毛醜女!”夏滿月輕輕叫著,用手把她的眼淚擦去。

過了好一陣,毛醜女終於睜開了眼睛,她朝夏滿月艱難地笑了笑。

“營長。”她用勉強聽得見的聲音叫了一聲。夏滿月把臉貼在她的臉上。

“營長,你去過蒼溪嗎……”她問,聲音小得勉強聽得見。

“我剛參加紅軍就在蒼溪打過一仗,那一仗我們打掉了劉存厚一個團。”夏滿月說。

“蒼溪……到處都是綠……這裏的雪……多白……多白……”

毛醜女儀吃力地說著每一個字。

“毛醜女,你要吃點雪嗎?”她問。

毛醜女搖了搖頭,眼睛看著天,說:“我們……真慘……”

“是的,我們失敗了。”她說。

“那時候……我們……好……紅火……”

夏滿月沒有說話,痛苦地看著毛醜女沒有一點血色的臉。她的整條褲子都讓血染成了暗紅色。

風大了起來,揚起積雪在空中飛舞著。

“毛醜女,咱們走吧。”夏滿月拉了拉毛醜女的胳膊。

“營長……我……對不住你……我……不想走了……不想了……”毛醜女像瀕死的魚一樣大張著嘴吸氣。

“不不,我不讓你死在這裏!”夏滿月使勁搖著她的手說。毛醜女吃力地笑了一下,慘白的臉上竟然泛上一絲淡淡的羞紅,她的眼睛在這一瞬間出現了一些光彩,她示意夏滿月把耳朵貼近自己的嘴唇,她對著她的耳朵喃喃著說:“等勝利了……你幫我看看……周天亮……清江場鐵匠鋪的……夥計,跟許世友……走了,叫他找個……好妹子,我……等不得他了……”毛醜女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後終於沒有聲音了。毛醜女死的時候嘴和眼睛都沒有合上,唇邊的一個小酒窩也凝固在凜冽的寒風裏。以前夏滿月從來沒有注意過她有這麼好看的酒窩。

她用手輕輕合上了她的眼皮。

她想用雪把她蓋起來,剛撩了兩把,就上不來氣了。她在毛醜女身邊坐下來,抬起頭來朝四周看了看,滿眼滿目都是看不盡的白色,一棵樹也沒有,裸露的灰褐色的岩石隱隱地勾勒出山的輪廓。沒有太陽,天空陰沉沉的。

她終於從雪地上站了起來。

“毛醜女,我走了。”她對躺在雪地上的那具正在僵硬的屍體說。在A雪覆蓋的山野裏,她顯得那樣嬌小那樣微不足道。

夏滿月從自己的脖子上解下了紫紅色的毛圍巾——那是在爐霍時許山林送給她的,她把它蓋在毛醜女的臉上,然後,向雪地走去。

山茫茫,雪茫茫。她跌倒了一次又一次。

她警覺地打量著走過的雪地,希望能找到一點什麼吃的,一根幹草、一隻死兔子也行。但整個世界都讓白雪覆蓋著。她感到自己的力量已經耗盡了。當她又一次跌倒再爬起來的時候,她感到了從沒經曆過的恐怖。

“啊,啊……”她用盡全身力氣,向著茫茫群山喊起來。她的聲音被綿軟的積雪吞沒了,留在空中的隻是一縷絕望的呻吟。

她漸漸安靜下來。她坐在雪地上喘了喘氣,然後站起來,朝剛才走過的地方看了看,一點紅色在五十多步外輕輕拂動著,像一束溫暖的火苗。

哦,紅圍巾,哦,毛醜女!

她像是突然間受到了什麼召喚,轉回身,朝那個小紅點走去。

五十多步的路,她又走了好久。

她終於回到了毛醜女的身邊。風吹開了蓋在毛醜女臉上的紅圍巾,露出那張蒼白的臉。她把圍巾重新給毛醜女蓋好,她抬頭看了看昏暗的天,看了看白茫茫的雪野,慢慢坐下去,然後,緊挨著毛醜女,平躺在雪地上。她抓住毛醜女一隻冰涼的手,合上了眼睛。

真安靜,她感到這樣躺著真舒服。她走累了,她走了好多好多的路,從一個綠顏色的世界走到一個黃顏色的世界,又從一個黃顏色的世界走到一個潔白的世界。這裏一塵不染這裏潔白無瑕躺在這裏長眠多麼好。

起先她還覺得骨節疼,慢慢地,那疼痛就離她遠去了。這樣睡著多麼好。

一個又大又圓的月亮在她的眼前晃動著,還有一個男人的臉。她多麼想把這個夢繼續下去,此時,她不再害怕那個月亮了。

可是那個月亮和那個男人的臉很快就模糊了。她的眼前,是彌天蓋地的大霧。雪山靜悄悄。

過了好久,她的腿和身子又隱隱地疼起來,一片混沌中,她覺著自己飄浮了起來。

哦,這是在四IUL?這還是那塊浮冰嗎?這是他的懷抱嗎?她分明覺得自己在移動,像被冰托著隨波逐流。你來了你到底來了你為啥子現在才來?她在心裏問著,她覺得眼淚正從自己的眼睛裏流出來。你為啥不說話?告訴我你到哪裏去了?

浮冰輕輕顛簸著,她覺出她被浮冰托著正在流向一片低穀。

“你為啥子不說話?”

一個嘶啞的聲音終於在她耳邊響了起來,那聲音仿佛來自遙遠世界的聲音。

這是熟悉的鄉音嗎?這是年輕的紅軍師長的聲音嗎?還有這粗糙的撫摸,這膻腥味的鼻息,這都是他的嗎?

她吃力地睜開了眼睛。

一張黧黑的臉出現在她眼睛的上方。她驚恐地發出了叫聲。

“醒咧醒咧你醒咧!”黑臉上的那雙眼睛驚喜地放著光。

“馬家……龜兒子……”她本能地反應道,心中的仇恨集中在目光裏朝那張黑臉射過去。

“不不不,我不是馬家的人,我是個打野牲的,剛才你都快凍死了。”黑臉趕緊辯解著說,依然抱著她。

“把我放下!”她說,在他懷裏掙紮著。

黑臉漢子順從地把她放在了雪地上。她看見自己胸前一片耀眼的紅色,原來那條紅圍巾不知什麼時候又圍在了自己脖子上,她朝毛醜女躺著的方向看了看,那裏除了一片潔白,什麼也看不見。她回過臉來,抓著圍巾的一角,惡狠狠地盯著那個獵人,說:“這,你扒下來的?畜生!”

“她死了,用不上了。”獵人說。

夏滿月看看他,沒有說話,用手撐著雪地吃力地站起來。她從自己脖子上取下圍巾,踉蹌著向毛醜女躺著的方向走去。隻走了幾步,她就跌倒了。

獵人走過來,從她手中奪過圍巾,看看她,扭頭朝剛才踏出來的雪路走去。

天色又暗了些,風聲大起來,空中有許多雪花打著旋兒飛上飛下,一隻鷹很低地飛著,翅膀扇動出很有力量的聲響。獵人走得很快,不一會兒就回來了。他朝夏滿月討好地笑一笑,說:“裹好了,我還用雪把她埋了埋。”

她沒有說話,看著正在向遠處飛去的那隻鷹發愣。獵人站著,不住地搓著手,不知說什麼好。

“你走吧。”過了一會兒,她對獵人說。“你哩?”

“你走吧。”她又說。

“我不,我不走。”獵人說,依然站著。天終於黑了下來,風雪肆虐起來,“你要凍死呢。”獵人看著雪片亂飛的山野說。她依然坐著不動。

“你呀,冤家!”獵人發瘋似的叫起來,又發瘋似的跑到她跟前,從雪地上抱起了她。

“說,你說,走不走?”他的眼睛逼視著她,顯得可怕。“不,你放下我。”

他看了她一眼,沒有理會她的話,抱著她,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

她在他懷裏掙紮了一會兒。

黑臉漢子幾乎沒有感覺到她在掙紮,她太輕了,抱著她就像抱著個娃娃。

雪在鋪天蓋地落下來。

歐陽蘭被繩子捆著,走在積雪的戈壁灘上。高大的祁連山正在她的身後漸漸遠去。

她機械地跟在自己前邊兩個女兵的身後。她們被繩子捆著,一個是一連長嶽水仙,另一個是外號叫大個子的戰士,他們的胳膊被繩子串在一起,走起來顯得很別扭。一個腳上受了傷的男彩號走在歐陽蘭的身後,不斷發出讓人心顫的呻吟聲。

他們四個被馬家軍押著。積雪在他們腳下吱吱地響著。

歐陽蘭的眼前,始終跳動著那堆柴火始終跳動著被火苗映得忽明忽暗的臉。那張臉上的山羊胡子掛著一道亮亮的涎水,不斷抖動著,顫顫巍巍,顯得蒼老也顯得善良。老漢是在離他住的那個山洞不遠的一條溝裏發現歐陽蘭她們三個女兵的。那時她們被饑餓和寒冷折磨得筋疲力盡痛苦不堪,她們坐在雪地上正商量著該到哪裏去弄點吃的時候,老漢來了。他對她們說,到我那搭去吧我給你們熬米湯。那時候天色陰暗北風吹叫,白天正在向黑夜走去。歐陽蘭看看一連長又看看大個子,問口去不去?連長沒有說話,大個子猶豫著說去了不曉得保險不保險。一連長就問老漢馬家龜兒子搜人凶得很,你那裏保險不保險?老漢說保險著哩咋不保險,馬家的人本事再大也摸不到我那搭。歐陽蘭蹙眉猶豫著。老漢又說,我那搭現在就住著一個你們的人哩,是個男的,腳脖子傷了。一連長和大個子高興起來,一起把目光投向了歐陽蘭。歐陽蘭想了想說,那就走吧。就跟上老漢走了。路上,老漢問你們都年紀輕輕的為啥往這搭跑?歐陽蘭說我們是紅軍我們要打日本鬼子打蔣介石。老漢說蔣委員長是可以打的嗎?她說蔣介石是地主資本家的委員長不是勞苦大眾的委員長當然要打。老漢問打日本你們為啥不往東走往西走?她說我們要打通國際路線取得蘇聯的支援。她問老漢知不知道蘇聯。老漢搖一搖頭說他不知道。她就給他說蘇聯的事。老漢聽著,瞪著眼睛,不斷“噢噢”地點著頭。一連長和大個子都眯著眼睛,邊走邊打盹兒。後來,他們就到了一個山洞的前麵。老漢指一指山洞說,就是這搭進去吧。她們就鑽了進去。進去四五步遠,往左手拐個彎,看到了洞的盡裏頭,有一點火紅紅地亮。她們立刻覺出暖和來。

“誰?哪一部分的?”裏麵傳來了一個男人警覺的喝問聲,四川口音。

“婦女營的。”歐陽蘭回答。

她們進去後看見了那個躺在一堆爛皮子上的傷兵。“你呢?”歐陽蘭問他。

“七十五團的。”傷兵說。

老漢抱來一堆白茨柴,鏟來一鍁幹羊糞,把火架旺,熬上了一鍋小米米湯。

柴火通紅,米湯噴香,槍聲炮聲和一直伴隨著她們的血腥被推得無影無蹤了,這是一個無比美好的時刻。

女兵們剛撂下碗,眼睛就睜不開了,倒在火堆旁進入了沉沉的夢鄉。

後來,歐陽蘭覺得什麼砸在自己腿上,她疼得叫了起來,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