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 / 3)

第十八章

“遵守紀律,把他送回去。”夏滿月看著田妹說,口氣溫和了些。

“不不……他是我哥哥……我就這麼一個親人,讓他和我們一起走吧……”田妹說著抽泣起來。

傷兵的眼睛一直盯在夏滿月臉上,她從那雙眼睛裏看到了人在絕望中的期盼。

夏滿月扭過頭,避開那雙眼睛,她覺著自己的鼻子酸了一下。不過,她還是忍住了,她用喑啞的聲音說:“我們能把所有的彩號都帶走嗎?”

“首長,你說得對。”傷兵說。

夏滿月回過頭來,傷兵用可怕的目光看著她,朝她戚然笑一笑,慢慢扒開田妹的手,拄著拐,扭過身子,向小巷裏吃力地挪去。

田妹呆呆地望著他。

傷兵沒走幾步就跌倒了。田妹尖叫一聲,跑過去,扶起了他。

“快點,再過半小時我們就要出發!”夏滿月在槍炮聲中朝正在走遠的田妹喊了一聲。田妹忽然回過頭來,壓低聲音對矮小的夏滿月說:“你不像個女人!”說罷,轉過身,扶著傷兵一瘸一拐地朝黑暗中走去。

夏滿月苦澀地笑了笑,淚水像破閘的水從眼睛裏湧出來。在出發之前,田妹趕了回來。夏滿月沒有跟大家說剛才發生的事,大家看到田妹安安全全回來了,高興地圍了過來,這個拉手,那個摸臉,問她這麼長時間跑到哪裏去了,把大家急死了。她努力笑了笑,說她剛剛做了件傻事。毛醜女笑著問她啥傻事?她又淡淡一笑,沒有說話,看了一眼站在身邊的夏滿月。

夏滿月和田妹的目光相遇的時候,她像被什麼蜇刺了一下,趕忙轉過臉去。短短幾分鍾時間,田妹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甜美和溫順,夏滿月心裏感到一陣隱痛。

那目光,隻有夏滿月能夠解讀。

一匹馬從東邊突圍的方向跑來,坐在馬上一個參謀向夏滿月大聲喊了一句:“夏營長,該你們了!”就轉身向來路跑去。夏滿月看了她的隊伍一眼,用盡量平靜的聲音發布了命令:“衝出去!注意保護自己!”說罷,提著槍,向突破口走去。那天夜裏,紅軍付出了近兩千人的代價,從那個叫做倪家營子的村子裏突了出來。夏滿月的婦女營又犧牲十多個姐妹,此時,全營剩下了不足三十人。

東返的第三天,紅軍抓住戰機,利用暗夜,在西洞堡殲滅了馬步芳的一個手槍團和一個憲兵團,繳獲了許多馬匹和彈藥。絕望中的遠征軍得到補充,又點燃了西進打通國際路線的希望。此時,黃河東邊因西安事變引起的危機已經過去,中央決定過河紅軍繼續西進。

紅軍再次返回到了倪家營子。

剛住下,又不見了田妹的蹤影。大家說這些日子田妹咋的了,打仗這麼緊,還瘋跑。一連長嶽水仙快言快語地說:“上次離開倪家營子前,她就不見了,後來回來說是出去幹了件傻事,啥傻事呢?莫不是被哪個年輕首長把魂勾跑了,搞浪漫也不看個時間,現在每天都在死人……”

大家正在議論,夏滿月走進了屋子。她剛剛參加完營以上幹部參加的一個短會,一進門,就感到了屋裏空氣的緊張。“出啥子事了?”她打量著女兵們問。

“田妹又不見了。”毛醜女說。夏滿月怔了一下。

“典型的無組織無紀律,我看得開她的會了……”嶽水仙氣哼哼地說。

“你們都別說了。”夏滿月打斷嶽水仙,說,“我知道她在哪裏。”說罷,走出了屋子。天陰沉沉的,風低沉地吼叫著,掃過土蒙蒙的村子,幾隻烏鴉從一棵枯樹飛到另一棵枯樹上,“嘎嘎”的叫聲聽去幹澀沙啞。

“不祥的東西!”夏滿月在心裏罵了一句,死在馬蓮河的工兵營長的臉在她的眼前閃現了一下。那話是他說的。他說他討厭烏鴉。夏滿月走過那片棗樹林子,朝安置重彩號的那兩個屯莊趕去。在一個屯莊的門前,她看見了倚門站著的一個女兵,雖然背對著自己,但她一眼就認出那正是田妹。

“田妹!”她一陣高興,遠遠地喊了一聲。田妹沒有吭聲,依然那樣倚門站著。

她的心往下沉了一下,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她心中迅速閃過,她快步走過去,又喊了一聲“田妹!”

田妹慢慢扭過臉來,朝她“嘿嘿”笑了兩聲,又慢慢把臉別了過去。夏滿月看見她目光發直神色木然,笑得僵硬而淒婉。

夏滿月感到不好,趕忙抓住田妹的胳膊,使勁搖著,焦急地問著:“田妹,是我,田妹,你咋了?你看著我,你怎麼不看我……”

任她怎麼叫怎麼喊,田妹都不再說話,有時轉過臉來,朝她木然地看一眼,“嘿嘿”笑兩聲,然後把臉別過去,朝著門框。

夏滿月立即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她撇下田妹,跑進了屯莊。

眼前的景象將她一下子擊蒙了,她心口一陣惡心,雙腿發軟,癱坐在門道裏。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片被扒光了衣服的屍體,有的剜了眼,有的割了耳朵鼻子,有的挑了腳筋,有幾個還沒有完全斷氣,身子不停地抽搐著扭動著,所有的麵孔一樣痛苦一樣猙獰一樣讓人膽戰心驚。

根本分不出來哪個是山娃子。

直到衛生部長帶著人來清理屍體的時候,夏滿月才踉踉蹌蹌地走出了那個地獄似的地屯莊。

田妹瘋了。

瘋了的田妹常常站在那裏發愣,叫她半天她也聽不見,有時無緣無故地“嘿嘿”笑兩聲,天氣好的時候,她會走在村街上,咿咿呀呀地哼唱著一支歌子,聽過的人知道她唱的是《高高山上一棵槐》。

她唱的聲音很小。

一次,她正在哼唱的時候,被夏滿月看見了。看見夏滿月,她停住腳步,也不再唱了。夏滿月走過去,用胳膊摟住她。說:“田妹,唱歌兒呢?”田妹遲疑地搖一搖頭。她說:“唱吧,你唱吧。”田妹突然焦躁起來,在她臂彎裏使勁扭動著,嘴裏不住喃喃著:“你不是山娃子……你不是……”

夏滿月更緊地摟住了她,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大家都說田妹是被嚇瘋的。

當營裏組織大家以田妹為例子,進行克服脆弱情緒增強革命意誌的討論時,營長夏滿月意外地沒有說話。

隻有心細的歐陽蘭才留意到,自從田妹瘋了以後,夏滿月像變了個人似的,常常一個人看著什麼地方發呆,以前她可不是這樣。歐陽蘭問她心裏有什麼事嗎?她說沒有。夏滿月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田妹身上,白天幫她洗臉洗腳,盛飯打水,夜裏挨著她睡,喊她起來解手,像精心侍候著一個嬰兒。歐陽蘭想,夏滿月被瘋了的田妹突然弄得婆婆媽媽起來了,不過,她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像一個真正的女人。

這樣的日子持續的時間不長,當戰事緊張起來的時候,夏滿月又回到了以前——戰爭中沒有女人。她依然那樣風風火火地提著兩把盒子槍,帶領著女兵們作戰,救護傷員,做戰場鼓動……每天都有戰爭,紅軍每天都在減員,子彈打一顆少一顆。馬步芳、馬步青兄弟此時已經傾巢出動,用十二三個團的兵力把紅軍駐守的上下倪家營子團團圍住。他們拉長了白天進攻的時間,東方剛吐白,那些黑壓壓的騎兵就向紅軍陣地壓來,直到夜幕降臨,倪家營子一整天都處在敵人的火力覆蓋下。黑夜來臨的時候,他們照例縮了回去,但他們的營地在一步步推進,對紅軍的包圍圈在一天天縮小。

村子裏,隨處可見的紅軍屍體已經來不及掩埋。可動員的村民已經不多,多數在紅軍東返時逃離了,那時馬家軍和地主民團殺進村子,對紅軍傷病員和支援過紅軍的老百姓進行了一次真正的殺戮,逃走的老百姓在紅軍二次進駐村子以後沒有再回來。

東返時補充的彈藥已經消耗殆盡,村子裏已很難找到糧食,地主的糧倉已被翻了又翻,連掉在地上的土也是簸了又簸,老百姓的活命糧也都賣給了紅軍。饑腸轆轆的戰士們把能入口的東西全都找來填進了肚子,洋芋蔓、胡麻稈、楊樹葉子,一個子兒也沒有的葵花盤……用鍘牲口料的鍘刀鍘碎了,加把鹽,煮成難以下咽的糊糊,能弄到點榆樹皮是最好的吃食。有幾天夜裏,夏滿月還帶著婦女營的女兵們跑到村外的灘上,從被擊斃的馬家軍的戰馬上割些馬肉回來,分給各個單位。後來被馬家軍發現了,他們就想了個毒招,每當一匹馬倒下去,他們就在死馬身上潑一桶火油,點著,直到燒成灰燼。到後來,連喝的水也沒有了,幾口水井淘幹了,地上的雪掃著化完了,河溝裏的冰也敲完了。

夏滿月和幾乎所有的人一樣,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敵人加緊了進攻。

當不可一世的馬家軍進入紅軍的前陣地時,總會有一部分彈盡糧絕的紅軍戰士在幹部的帶領下,砸毀武器,跳出塹壕,舞著大刀,向敵人衝去,就有幹脆赤手空拳,與敵人搏鬥。終於,在一天晚上,紅軍接到了向祁連山腹地撤退的命令。撤退之前,夏滿月要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安置田妹。

帶走是不可能的,夏滿月也決定不把她送到彩號隊,她想找個可靠的人家把她藏起來。跑遍了上下倪家營子每一戶人家,最後,她找到了一個姓劉的奶奶。劉奶奶六十多歲,孤身一人,丈夫在她二十八歲的時候被拉了丁,一直幾十年沒有再回來。她丈夫走後的兩個月,她生下了他的兒子,兒子長到三個月,得傷寒死了。那時候倪家營子的大地主劉培基也剛剛生了他的頭生子,婆姨沒奶,就把劉奶奶找去奶娃娃。那個娃娃現在接管著劉家的家業,管劉奶奶叫奶媽,紅軍來時逃跑了。夏滿月問劉奶奶時,她說田妹雖然瘋了但不癲狂,可憐見的,她願意領著,也好給自己做個伴。夏滿月試探著問馬家的人來了怎麼辦?她說我拾了個瘋丫頭,他能咋?夏滿月說如果他們知道她是紅軍要抓她呢?劉奶奶說不要緊我讓四輩說話,四輩就是我用奶水喂大的那個娃娃,都說四輩是個惡人,但還心疼我這個奶媽。夏滿月再三問保險不保險,劉奶奶說保險著哩。夏滿月把在一條山時領到的一包大煙-I-_送給了劉奶奶,說給妹換些有用的吃,過幾天她們打回來就把她接走。

夏滿月把田妹領了來。夏滿月對妹說,她要打仗去了,讓她先在劉奶奶這裏住幾天,過一陣就回來接她。田妹不吭一聲,一直癡癡地看著她,直到她走出劉奶奶房門的時候,妹的眼中才閃過一絲慌亂的神色,嘴裏含含糊糊吐出了一個夏字。

夜,像一張混沌的大網籠罩著河西走廊西段這片流血的土地,尖厲的西北風卷著鵝毛大雪,裹挾著沙礫,從蒙古和新疆的大戈壁躥過來,在這裏肆虐著,咆哮著,像一群發怒的野獸,輕而易舉地製造著零下三四十攝氏度的嚴寒。此起彼伏的槍炮聲凍出發悶的顫音,連空中飛過的彈痕也變得僵硬起來。突圍開始不久,馬家軍就發覺了紅軍的意圖,他們不敢貿然出動,用密集的火力遠距離向倪家營子進行射擊。

“一”“二!”“三!”“四!”……

女兵們裹著風雪站成兩排,大聲報了最後一遍數。連同站在隊列前麵的營長夏滿月,一共二十七個人。

這是婦女營的全部。

當夏滿月最後一個喊出“二十七”這個數字的時候,她的心頭一片酸楚。那一瞬間,她不禁想起了過黃河前的那一晚,那時候,站在她麵前的是一支將近三百人的隊伍。

怒號的風雪中,傳來了一個極其細微的聲音:“二十八!”

聲音是從夏滿月身後傳來的,她扭過了頭,發現在一片混濁中,有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影。“田妹!”

她喊了一聲,跑過去。果然是田妹。

她的頭上身上已經蓋滿了雪。

“我自己……能走……”她小聲說,“嘿嘿”笑了笑,

“我答應過二六三團,要給他們教歌子……”說著,她小聲哼起了《一炮打倒馬步芳》。歐陽蘭一旁問:“連長,怎麼辦?”

夏滿月說:“你們等等我。”說罷,她用手擦了擦田妹臉上的雪,抓著她的手,向劉奶奶住的地方走去。

走出二十幾步,碰上了迎麵趕來的劉奶奶。劉奶奶對夏滿月說,夜裏槍聲響起來以後,田妹就慌慌的,一遍一遍地念叨著隊伍要走了隊伍要走了,她一眼沒看住她就跑了出來。夏滿月把田妹交給劉奶奶,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板地說:“田妹,你是重彩號,你得留下。”田妹癡癡地看著她:“重……我能走……”夏滿月說:“這是命令!跟劉奶奶回去吧!”“命令。”田妹木然地說,跟著劉奶奶,遲疑地挪動了腳步。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看看夏滿月,說著:“命令……”

夏滿月轉過身,咬咬牙,向風雪迷茫中走去。走過王家屯莊時,夏滿月被許山林喊住了。胡子拉碴的許山林是在要走進土堡的時候看見她的,他的身後,跟著幾十個戰士。他指揮戰士們進了土堡後,走到她的跟前。

他抓著她的胳膊看了她一陣,雪花紛亂地在他們之間飛上飛下,落到她的臉上,化成水流下來,他攥起衣袖在她臉上擦了擦,說:“今夜的風雪真大。”

“是的……雪真大。”

他一直那樣看著她,她覺得他此時的目光深不可測,她的心震顫了一下。

他說:“你走好。”

她怔了一下:“你……不走嗎?”

他搖了搖頭:“不走了。”

“為啥?”

他回頭看了一眼風雪中的王家屯莊,說:“我要留在這裏,負責阻擊敵人。”

她輕輕“哦”了一聲,她立即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是我自己要求的。”他說。

她沒有說話。

王家屯莊在彌漫的風雪中顯得飄飄渺渺,它不像白天那樣偉岸那樣高大。

王家屯莊是倪家營子最大的土堡,位置突出,正前方是一片開闊地,馬家軍的主要進攻都是從那個方向發起的,因此王家屯莊成了紅軍阻擊敵人最靠前的依托工事,也是馬家軍騎兵的主要攻擊目標,這裏無日不在戰鬥,靠開闊地的那麵堡牆上,彈痕累累,有兩處已經坍塌。在堅守土堡的二十多天時間裏,每天都有犧牲,光是經夏滿月手抬走的屍體,就不下十三四個。昨天傍晚夏滿月最後一次進去時,堡裏隻剩下了四個人。

她說:“在這個堡子裏,我們犧牲了整整兩個排。”

他笑一笑,說:“剛才那些兵你看到了嗎?此時加上我,還有三十個,總部集中了最好的戰士交給了我。”

她看著他,從他眼睛裏看到了久違了的興奮。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為了今晚的行動成功,這是值得的。”她點點頭,她不知道說什麼好。

“你應該高興一點。”他說,眼睛從她臉上移開了,看著紛紛揚揚的大雪,“啊,我們要是有個娃兒多好……”提到娃兒,她的心隱隱地疼了一下。

槍聲又激烈起來,飛曳的彈痕在他們頭頂滑過,劃出僵硬而短促的亮光。

“來,讓我再摟摟你。”他突然轉過臉來,看著她說,然後,把她緊緊摟在了懷裏。她的臉緊貼在他的胸膛上,眼淚禁不住湧了出來。

後來,他放開了她,說:“好了,你快走吧,祝你活到勝利。”

說罷,他就徑自向土堡走去。走到堡門口,他又轉過身來,對夏滿月大聲喊了一句:“滿月,忘掉我,千萬莫犯傻!”然後,走進了土堡。

夏滿月掐了掐疼得要炸裂的頭,吃力地走進了風雪……

以後的兩天,留在夏滿月記憶裏的是被紅軍的鮮血染紅了的白雪。

幾乎就在紅軍突出倪家營子的同時,馬家軍的騎兵就追了上來,火力懸殊的戰鬥成了一場名副其實的殺戮。夜裏,馬家軍營地傳來了悠揚婉轉的花兒,張揚著勝利者的輕佻與放肆。三道流溝。羊圈子。梨園口……這些默默無聞的地方,因為經曆了血腥而寫入了日後的曆史。

在梨園口,夏滿月記住了那個浸泡在鮮血裏的落日。托住那個久久不肯落山的太陽的,是漫山遍野的紅軍的屍體。

在血一樣的太陽裏,夏滿月看見了背鍋的逃兵丁穀雨,看見了拿著砍刀的小毛頭,還有高貴的洪雲舒,目光像驚鹿似的陳秋兒,還有一連長,三連長,還有那長得望不到頭的她的女兵們……

哦,那是你嗎,愛唱歌的田妹?是你嗎……

那輪遲遲不肯下山的落日在夏滿月眼前漸漸變成了一片洶湧著的血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