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燒香卻照樣可以請神
壁上,彩繪新鮮;眼裏,日光斑駁
我推開南窗,滿眼的梨花正開
趁著片片清淡,是夜無話……
麻
我對“麻”的認識始於死亡。披麻的人
戴著重孝。風中的麻是陰性的
一條一條,帶著一種虛無感
總是繞不開死亡和傳統
親人哪,麻附著亡靈的重量
那些未競的心願,那些花與荊棘
所構成的花冠,現在被我戴上
我一路招搖,生死相約
這種草本植物,有著粗大的纖維
寬闊的葉子。好的麻果都是苦的
漿卻是白的。開著黃花,懷著黑籽
像鄰家的女人懷著身孕
她吃麻果的樣子源於本能
偏愛青澀,吃到烏黑
她的孩子一落地,便有一種中毒的征兆
“麻意味著繩索”,被成捆地綁來
像捆紮著的靈魂,冤屈的愛
被統統漚進水裏。讓麻葉腐爛
讓麻剝離。我被漚爛的軀體
怎麼與那清白的曆史對抗?
從陣陣的作嘔中,從強烈的質疑中
分離出潔白的麻。我對它的敬畏
像對荷花一樣,對美的又一次瓦解
我忍受的部分,就是“心亂如麻”
那些苧麻、亞麻、蕁麻和大麻
哪一種更適於我的神經與審美?
眼裏紛亂的麻、手裏錯亂的麻、內心糾纏的麻
都在美食裏生根,在布匹上生花
在皮膚上生疹,或在靈魂裏麻醉
我到底是精神背叛了肉體
還是肉體背叛了精神?我才能飛——
麻啊,我至今無法越過你的樊籬
我已被你的麻葉劃傷
被你的麻果毒害,被你的冤魂附體。
我已中毒漸深,無法再重返人間
和記憶中的人群與星光……
葵花地
葵花都是向陽的。這就像真理一樣
當烏雲漫過醫巫閭山的山頂
一頭獾子站在河邊,向葵花地眺望
我比葵花的頭更低,滿懷羞愧
她前世的籽粒一直懷到今生
還未飽滿。那些田壟延伸到無邊
葉子在勾引中交換了花粉
一種私通的氣息。在軀幹中直起腰
在頭顱轉動時審視天空
瘋狂與抑鬱是她的兩種版本
被人過分地傳說過。她有著病態的黃昏
通過一隻蜂鳥的複眼看我
仿佛我也具有了花的特征
而我腹中空空,一直牙疼
我的愛情和牙病一樣
不能自拔。葵花就是另一個自我
躁狂。憂鬱。傾向於暴力美學
“能瘋的都瘋吧——”
秋天還未到,畫她的人預先瘋狂
一場屠殺,是另一場救贖
她用身體變形,我用精神恢複
我悵望西天,頭發四下裏飛散
糾纏的蜂團越纏越緊
撞碎的翅膀,空虛的籽盤
一千隻蜜蜂的屍骨翻飛
一地的頭顱靜默。我一時淚湧
傷心與美麗得無話可說……
棉花田
這是我的境界:純白,棉軟,寂靜
這是我的愛——幹淨的部分
被雨水又擦了一遍。風帶走浮塵
我的思念也是純棉的
這片花朵不像真的。我的愛也真假難辯
觸手時都是空虛
她落在懷裏那麼輕
仿佛使了小性子:
“除非你愛我兩次——”
從堅硬裏抽出的絲絨
一直到抽盡。我都不說疼
而棉花如何去抵擋刀和流水?
這暴力的始作蛹者,這無聲的催眠術
在風塵中陷落的絲綢——
都從銳器開始:被剪開、被刺破、被絞碎
對於棉田,我必須彎下腰去
把你捧在手心,我的皮膚預先發白
還是無法遮蔽我的瑕疵
我紡成的線和織成的布
都是半成品。那過敏的纖維
在匠人和藝術家之間蔓延
溫婉的事物都是有體溫的
棉花田也因此有了縱深感
柔軟的魚類,堅硬的鐵
都透出荒涼的美——
我低頭摘棉,手指靈巧
仿佛一朵朵的繡花,以真亂假……
……從今天開始
從今天開始,都是明亮的事物
我的指甲是透明的
沒有任何的病。一些雜音過於安靜
我分辨不出左手和右手
到底隔著多少詫異。
從今天開始,都是溫暖的回聲
我的歌唱是純棉的
沒有任何的雜質。一些風吹送著我
我一直堅持到最後,骨骼輕巧
每一次行走都像飛。
從今天開始,都是輕盈的姿態
我的嘴唇是柔軟的
沒有任何的隔膜。一些風濕隱去了陰鬱
我放棄了堅硬的部分
任憑流水帶我到每個角落。
從今天開始,都是弱者的道路
我的世界是遼闊的
沒有任何的羈絆。一些雨在傾斜
我卻可以無處不在
仿佛被重新生育。
三根煙
我的手夾著一根煙,低頭不語。
我抱緊自己,用手指探索外部
不等它燃盡便有了深度
我隻是一味地退後,讓弱者先行
我的嘴裏吸著一支煙,我的呼吸是涼的。
包括我的陶醉都是假相
沒有一次笑容是樂觀的
一呼一吸都帶著自然的悲憫
我的眼裏燃著一支煙,讓愛情閃開。
一根煙就是一次撫摸。一張備受摧殘的臉
在無限的不完美中綻開
並不比一根煙的壽命更長.
夜行
在你幽暗的身體裏,我走遍大地
每條河流都不發言
卻並沒有放棄立場。
這短暫的一個夜晚,草木襲人
我卸下了今生的道具
露出血肉。不再一個人掙紮
我喝過了水,卻依然口渴,
半夜裏起身凝視。想逼出今生的真相
愛做過了,卻依然沒有打開自己
任何一條窄縫兒,我都無需側身
我從不用思想穿行
有時我的皮膚可以預先抵達
返回
我要重返抒情時代。我的草木氣質
常在午後四點顯現
理想主義的黃昏,比我的思考更深
我要重返舊時光。1908年或是1008年
都是我的詩歌現場。我似乎從未離開
我不用槍射擊,更不用汽車代步
我更偏執於旁白,或是獨白
讓我身邊的動物替我開口
因為我是那麼羞於說出
我要重新認識腳步、馬車和麻
我的臉是羞紅的。每天打開生活這扇窗
迎麵碰上的是露水、螢火蟲或鬆鼠
我要帶著它們在清潔的空氣裏走到天亮
沒有什麼能夠阻擋,我對散步和水果的熱愛
我再也不會說到現代
說到痛。不再有什麼糾結
包括被排斥的善、被拒絕的愛、被歪曲的風
嗬,我已倦於述說——
在一種喜悅中誕生過兩次
在一種悲傷中死亡過兩回
並不是所有的改變都是美的
就像道德不可檢驗。海水射出了魚類
而我正好收留最後的眼淚
暗含沙質的石英,飽含非議
而我回歸的海洋不過是一杯水
一顆水母。是誰用鹽脆弱了大片的心
一粒被壓榨的晶體,沉澱的礬
高速時代的病!我們無一幸免
目睹了情人手上的利刃
怎樣斬斷、劈開。當我擋住那一刀時
我已替自己死過一回。我因此活著
我要重返抒情時代。用自然山水
構築我的人生哲學。從虛無到虛有
從遠視到近視。我聽見自己的閃爍聲
以及水中的骨頭,又一次堅硬起來……
……慢下來
……慢下來。因為我感到畏懼。
以前我曾一路狂奔,現在我突然停頓。
那紛紛掠過的時光與樹木
像一些慢鏡頭。我抬腿、邁出、騰空、落地
沒有一秒鍾是可以省略的
就像沒有一個倒影,是多餘的
……慢下來。我接著疾走,時而需要拐仗
我已走到了自己的對麵
卻與我還未相認。我丈量過的大地
現在都已擁有了自己的流派
不被歸屬。不被容許。不被預謀。
我是單獨走失的一個
……慢下來。以後我要匍匐在地
拒絕閃電與奔馬。一天的時間慢如一生
向著與大眾相反的方向
向著真理的缺口處,蝸行
“也許爬了一生還在原處——”
我說。我被拋下,這麼靜,這麼美……
美人鬆
美人並不是天生的。
你隻在風雪裏抬過頭
三千桃花裏,你最冰涼
像蜂兒啊,蝶兒啊這樣的生靈
繞過你就是繞過了一段冷場
誰對你說愛都是輕浮的
要多美好就有多幻滅
你隻是低頭想想,春光乍然……
衰老並不是必然的。
你隻在燈火中低過頭
三千粉黛裏,你最寂寞
像花兒啊、泉兒啊這樣的精靈
躲過你就是躲過了一場悲涼
誰能像你越老越美?你沒有遲暮
要多決絕就要多絢爛
你隻是抬頭看看,風月這邊……
琴·山水
這是我的尋找。總是與山水有關
江山大多是黯淡的,風也傳情
從桃林傳出的劍聲酷似仙樂
我懂得那韻律,像熟知我自己的經典
那個撫琴人,習慣坐在水邊
他的指法因為過於嫻熟而衰落
一股腐朽之氣吹向我——
讓我暮氣沉沉。我曾經山高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