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趁三個美月同懸天際(1 / 3)

第一輯:趁三個美月同懸天際

致無限河山——

我先開的口。在河套的邊上

我先說出那些病蟲害和花期

布穀叫了,不久布穀喑啞

那大團的烏雲卷走我,在老地方

又一次的汛期將至。又一次的暴發

在醫巫閭山的溝壑之間

在遼國和金國的糾纏之間

曆史在前,我翻找其中的碎片

陶總是舊的。而且越舊越會閃光

蘑菇也總在暗處,打著啞語

一隻菌子與一座廟宇,誰會更久遠?

河山千裏萬裏,燒香的人跪在其中

牛羊漫過山河,像河麵上翻滾的石頭

牧羊的人卻一臉安詳

祖宗埋在對麵的坡上

偶爾無言,對飲一兩盅

最終也要埋這兒。他說——

那被文明破壞的自然,懷著憤怒

掘沙的農人們時隱時現

那豐裕的肉體,豐裕的物質

是時代的另一種病灶

我上山采藥,下山煎熬

卻無法治愈那一身的瘡疥

在你的山穀裏,我的身體

與你的每一種生靈互生敬意

隨時可以交換我的基因——

二十四小時之中的欲人欲仙

或者一瞬間的欲生欲死

無數的好人生啊!蝴蝶、花朵、鳴鳥

在落日的紋絡裏更加清晰

今天,我被無限的河山打動

你左邊的青鬱,右邊的荒涼

都是我書寫的濃重部分

我的根須伸向你,那無盡的關係

盤虯錯節的一場戲

以為你與我無關,卻在一腳山前

一腳河後的刹那

陷入你的劇情之間,不能抽身

我做了你的醜角或旦角

一直唱到西天漸暗,月亮眩暈

唱到你的山水涼冰,指尖欲飛

你才會拉上你的幕,做我的幕後人

我們才能暗裏私通,成為一體。

在傍晚的街頭愣住

這條街的盡頭在哪裏?落日已盡

我的身上沾滿了灰。那小販的吆喝聲

那疲憊的腳步,那在風中打瓦的少年

都被夜幕收走。一個剪影扶著窗子

在笛聲裏掉魂兒,在河水裏招魂兒

又一場沒頭沒尾的戲,是沒人喝彩的——

一個拉駱駝的蒙古人丟下他的腥膻

向南走去。一輛破舊的馬車走來

那馬兒像害了相思病

怏怏不快。趕車的人像個催命鬼兒

一邊鞭打,一邊罵娘

風兒灌滿了他的胸腔

直到發不出聲音。他仰麵而躺

任由馬匹把他帶向遠方

一股旋風卷過,我的眼睛被迷

而我對亡靈的冒犯是無意的

你且別走,在一隻雞蛋裏立住

在一層灰裏回首。你的冤屈我已了然

讓我在十字路口,燒掉今生的替身

從此我就是個遊魂,替你夢遊,或發愣。

趁著夜色,一個鄰家的姑娘被拐走

一盆潑出去的水。瞬間被塵土吸幹

使黑著臉的家人蒙羞,三生不幸啊!

這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春天蜚短流長。那風吹開的院門是空的

被辱沒的家風,被鄙夷的清白

從此在茶餘飯後的評書裏

每天一回,環環相扣……

而我心懷竅喜,在一十五歲的秋天裏

在傍晚的街頭醒來,像一隻年輕的狐狸

被一眼勾住,便茶飯不思

幻想被陌生的手牽引,尤其喜歡青紗帳

紅的高粱,黃的玉米

都是經典的。我輕功一樣地飛

越過迎仙堡、驛馬坊、石山鎮

還有起起伏伏的丘陵。義縣和北鎮

古時的宜州和幽州,卻把我夾緊

我默認了女兒河與白狼河是我的金蘭

我的回聲撞在岩石上,又拐進山穀

把我青春的暮氣撞得粉碎——

那條陰森的街道,每年都有暴亡的人

左鄰的男人死於車輪,右鄰的女人死於農藥

張家的孩子跳了山澗,李家的老人吊了房梁

但上梁的鞭炮還在正月爆響

娶親的喜酒喝到月上三更

鮮紅的嬰兒在辰時墜地

我站在傍晚的街頭,一邊是陰

一邊是陽。在陰陽交彙的地方

我帶著一張鬼魂的臉,在人間浮現……

一條河流裏的詩意

有一條河流是失控的。雨天暴漲

雨後消退。人們手拉著手過河

就像節日來臨。總有被大水衝走的人

和家畜、樹木、魚的消息

一隻鞋子帶來的懸疑案

被口口相傳,類似民間文學

被填寫了無窮的枝蔓,變得津津有味。

我在河裏逆行,我在水裏摸魚

糾纏於那些柳樹和槐樹

還有那些尖銳的石頭,把我硌傷。

……直到如今,我的腳跟兒還隱隱疼痛

夜晚的河流是隻怪獸,被帶走的那些動物

和時光,還有滿臉的紅暈

都是無聲的。我被吞噬的部分

也難免要投河而死

我不知道這些水來自何處,並溢出

我今生的敗筆與失意

河對岸的叫賣聲是濕的

我聽到了被流水轉賣的

那一腔結結實實的愁怨

有什麼涉水而來。被濺濕的鄉音

兩岸的星光。馬車上的新婦是茫然的

馬被催趕,嗒嗒嗒地低頭走路

一腳邁進河裏,就掉進了生活的陷阱

她淚眼婆娑,將在河邊結婚、生育、終老

把經脈葬進河水,把曆史埋在河邊

我試圖叫住她,可我聽見水聲嗚咽

原是出自我的喉嚨……

順水而下,有我的形體和曲線

逆流而上,有我的原鄉與原罪

高大的運柴車在河邊疾走

隱藏著我的懷鄉病,漸漸地消失在盡頭……

北望醫巫閭山

對所有的山川我都不敢妄稱征服

我懷著一貫的敬畏之心,我的醫巫閭!

上山時彎腰親吻,下山時嘴唇緊閉

在你懷裏,我是個被降服者

石頭的七間房,我避過少年時代的那場疾雨

在大小豁牙口,我受的傷一直未愈

我崇拜所有會生長的事物

“還有誰想活到年邁——

露出那一張風燭的臉”

讓殘年的電影提前謝幕吧!

一種菌子也有它的廣闊世界

朝生,暮死,也恰在雲水間——

在殉情台上,多少生靈從此墜下,粉碎

以至每次經過,我都手腳癱軟

死神是高大的。我被什麼控製

不能自已。那場死的盛宴

那些糾纏我的蛇,或者狐狸

我被綁緊的血肉,我被扼住的喉嚨

許多年,我拚命喊你卻喊不出聲

我已用盡了京劇與評劇

風聲與雷聲。我企圖在暴雨裏號啕

那場雨一直悶著,像一場懸疑戲

我恨不能自我了斷。劃破那張紙

就為能喘上那口氣,或被一劍封喉!

北望醫巫閭山,那一片黛色山巒

錦、廣、義交彙的氣息,在蒼涼之外

青岩寺與萬佛堂中的人、馬、車

都跪倒在塵埃裏。那被封閉的家規

陳腐的教義,愚昧的婦人

時間內部不經意的手筆

囚禁了永恒的山脈與人民

而今我要返回,卻被一葉障目

一步絆住。我需留下買路錢

留下我的前史與後傳

才能在綠林中殺出血路

至於我如何在馬蹄聲中心碎

在夕陽下忍住淚流,我已無力複述……

每天清晨被鳥鳴喚醒

在睡夢裏飛。那些帶翅膀的動物

都是有靈的。我魂不附體

緊跟其後。我的頭發是染了色的

正好作為羽毛。我的眼神廢墟一般

僅僅一閃,我已頹廢

我見過山川,那素描的一段錦繡

像一處烙印。尤其是那一聲聲鳥鳴

從綠色裏發聲,在雨箭裏放矢

那些洞開的窗子像個隱喻

更深化了我的憂鬱。春天漸濃

我被喚醒的部分左右徘徊

這無限之中的有限,更趨於無痕。

我所依賴的翅膀是左傾的

剛剛從風暴中站穩。又一次陷入危機

我無數次地寫到鳥兒,和它帶來的煙火氣

從第一縷炊煙開始一天之計

我不慌不忙。把漂洗的衣服塗上肥皂

把苞米麵發酵,揉進榆錢兒

當鐵鍋裏的水響邊兒了

我把玉米餅貼上去。它不下滑

就是我掌握了適當的熱度

那是我的生活技巧。待到金黃

待到鄰婦的叫罵聲蓋過鳥鳴

我又飛過一回。當我低頭喝湯

或抬頭打嗝。持續的存在與偶爾的虛無

在向陽的坡上

那起伏的山巒,總是有源頭的

我過分渺小,背著比我還高的柴草

在向陽的坡上爬行。一隻兔子被驚擾

草叢裏的一道閃電。一隻老狼

總用陰森的目光看我,喬裝成家狗

瘸著腿慢慢走開。各種花草的氣息撲來

我患有鼻炎,噴嚏不止……

我站在月亮地裏,看見被拉長的

那慢悠悠的腳步與歌謠

跟在身後的小獸,梅花狀的腳爪

使我恐懼加深,待我回頭

它又躥到身前。時光與野禽交錯

恐嚇威脅著我,野雞三兩聲

一閃的羽毛隻剩下炫耀

我不敢出聲,一路飛跑

仿佛被什麼追到癱軟……

如今,挖沙的人挖走了南坡的樹林

卻建起了一座廟宇。傳說中的虎頭寺

需要恢複的不隻是一牆壁畫

據說我的祖母已經成仙,被供奉在廟裏

我本家的姐姐婚姻失敗

隱居於廟裏假扮尼姑。她念念有詞

眼神裏卻一派風光

而我的眾仙有著自己的尊容

我供在心裏或文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