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行走篇 最後的伊瑪堪
最先知道赫哲族大概都是從《烏蘇裏船歌》開始的,那種激越、開闊與豪邁是從胸膛裏流淌出來的。但是知道“伊瑪堪”卻是黑龍江社科院的黃任遠老師告訴我的。他曾經寄給我一本他的專著,那是研究伊瑪堪的成果,我一看到就被那另一種形態的詩歌吸引了。它是來自大自然的原聲,是來自人內心的訴說,是對消逝與重現的反複吟唱。
當黃老師說現在能唱“伊瑪堪”的赫哲人已所剩無幾了時,我感到一種種傷與淒涼。“伊瑪堪”是赫哲族的英雄史詩,是世代相傳的口頭說唱藝術,它的價值是可以同“格薩爾王”、“嘎達梅林”相提並論的。因此我迫切地渴望親耳聽聽這部偉大的史詩,成為它最後的見證人。
從同江市到街津口赫哲族聚居地,是成片的白樺林、大濕地,以及豐富的色彩交織著的三江平原,一直延伸到黑龍江邊。這裏就是赫哲人世代生存著的土地,狩獵、打魚、喝酒成為他們生活的全部。
滔滔的黑龍江與鬆花江彙合之後,依舊是經渭分明,一邊是黑色,一邊是黃色,誰也弄不清楚,兩條江水為什麼不能融為一體。而鬆花江的注入卻使黑龍江更加廣闊。清晨三點鍾左右,東升的太陽已經把江水照得紅彤彤的了,勤勞的赫哲人已經撒網打魚。船上往往都是兩個人,叫“夫妻船”。過去的船都是用樺樹皮做的,而現在已經改成木製的了。
當我來到黑龍江邊的時候,遠遠地看見一縷清煙嫋嫋上升,據說隻要看到這縷輕煙,便可以認定肯定有地窨子了。果然,一座地窨子出現在我們的麵前。赫哲人以前住的是用樺樹皮做的撮羅昂庫(尖頂窩棚)和穴居的房子,即挖的地窨子,地窨子冬暖夏涼,有益健康。而那縷清煙便是從地窨子門口的一個火盆裏升起來的,是為了防蚊子的。地窨子不遠處便曬著魚網,叉著魚叉,還有便於船靠岸的小碼頭。突然一陣狗叫聲打破了這裏的寂靜,赫哲人家家戶戶都養狗,以前狗要幫著主人打獵、冬天拉爬犁。雖然現在赫哲人不再打獵了,但狗依然是他們的忠實朋友。
這時,地窨子的主人打魚回來了,果然是夫妻倆,都已經七十多歲。他們收了網,我們跟著他們走進地窨子。這位姓尤的老人與他的妻子一樣都有一副黑紅的臉龐,看起來非常健康。走進地窨子,我看見坑上有許多的蒼蠅,一隻小花貓正在奮力地捉蒼蠅。他們開始早餐了,桌上擺著赫哲人的傳統食品——拉拉飯,即小米飯加魚毛(魚肉鬆)。主人熱情地請我嚐嚐魚毛,我抓了一點放進嘴裏,真是香極了。我問老人現在政府已經給他們蓋了一排排具有民族特色的白色新居,為什麼他卻還在住地窨子?他說他住不慣那新房,渾身不得勁兒。但他的孩子們喜歡,他就把新居讓兒孫們住,和老伴倆依舊住這裏。他說他一生的事情就是打魚和喝酒,這個我早就聽說了,所以來的時候特意為老人帶來一桶白酒,老人十分高興地接納了。
我住進赫哲人家,裏麵住著一位日本女孩兒。她是東京大學人類學的碩士,能說漢語,她的畢業論文也將是論赫哲人的說唱藝術。小店裏沒有洗澡設備,廁所也是露天的旱廁。正是最熱的七月,動一動都大林汗淋漓。聽說那女孩兒已住了一個月,從赫哲語的發音開始記錄,希望能錄到伊瑪堪。村路上,不斷地見到韓國人、德國人,他們就像虔誠的教徒一樣,對伊瑪堪懷著一種近乎朝拜的情感,把能夠聆聽這部史詩看成是平生之願,令我感動。而中國人卻是寥寥無幾,那一刻,我心愴然。
在黃老師的引薦下,我終於見到了這個村子最後一個會唱伊瑪堪的老人,他與黃老師可謂是故交,所以才肯接待我。那個日本女孩兒沾了我的光可以聽到伊瑪堪,興奮得哇哇直叫。她拿著錄音設備,沐手整衣,是為了表達對伊瑪堪的敬重。當我走進他的家時,老人正在做工藝品。仔細看來,才發現那都是用魚的骨刺做的,大多是花鳥蟲魚。上麵塗著鮮豔的色彩,形態各異,栩栩如生。老人的女兒告訴我這是她父親的手藝,做了一輩子了,偶爾拿到集市上去賣,換點零用錢花。赫哲人直到現在還用魚皮做衣服,我有幸看到整個製作過程,聽說已經被國外的博物館收藏。老人已經八十多歲了,身體不太好,有著赫哲人爽朗的性格和典型的相貌,思維卻格外地活躍。他每天的事情就是挨家挨戶收集魚骨,回來剔淨,漂白曬幹。那些魚刺在他的手裏拚拚接接,轉眼間就變成了形態各異的小動物了,非常有趣。老人還會吹口弦,那是他姥娘教會他的。口弦是用兩根鐵絲做成的,十分簡單,卻是赫哲人那個時代惟一的樂器。用這兩根鐵絲吹出美妙的旋律,真是不可思議。老人在我的要求下,吹起赫哲族的歌謠,他說這是小夥子向姑娘求愛的曲調,他年輕時跟姑娘相戀時就是吹這個曲子的。我拿來試試,連聲音都沒吹出來,看來這吹奏的技巧是很高的。老人的外孫女在一旁看著,我問她為什麼不跟老人學學,她說她不喜歡。小姑娘十六七歲的樣子,穿著比較時髦的牛仔褲,連一句本民族的話都不會說。老人歎口氣,說等他死了,這村子裏會說赫哲語的人就沒了。老人的眼裏流露出無限悲涼的神情,許久無言。那是對一種行將消逝的文化深深的眷戀,更是一種憑吊,但是他無法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