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老人的外孫女,為什麼不跟著爺爺學唱伊瑪堪呢?小姑娘羞澀地笑笑,認為流行歌曲才好聽,而民族語言又說給誰聽呢?是的,我此刻真的感受到了老人的孤獨,他隻能說給動物、植物、廣闊的天地、還有祖先的靈魂聽,除非誰還能懂得他呢?老人的女兒便安慰他說至少孩子還會跳舞呢!她便帶著兩個女兒一邊唱一邊跳起赫哲族舞蹈,兩個小姑娘的舞姿明顯不如她們的母親。母親說這些舞平時是不跳的,隻有在烏日貢大會上才跳的。而兩個小姑娘非常拘謹,有些不太情願,動作也是馬馬虎虎。當我問她們為什麼放不開手腳時,她們說不好看。我有些驚愕,問她們什麼好看?她們吞吞吐吐地說電視裏演的才好看。我此刻也像老人一樣說不出話來,抬頭望見滾滾的黑龍江水,好像看著一個強大的背影正在慢慢地轉過身去,消失在那茫茫的江水與蒼涼的大地之中了。
終於等到了那個神聖的時刻,老人開始唱起“伊瑪堪”,這部史詩說的是英雄莫日根的故事。老人唱起來,那悲涼的聲調穿越蒼茫的時空,一下子把我震撼了。還有那個日本女孩兒,終於聽到了她夢寐以求的伊瑪堪,她無比虔誠地傾聽並記錄著。老人微閉著眼,此刻他的靈魂已經出遊,飄離了他的身體,神遊到天地之間,與赫哲人的祖靈對話了。他唱到樹、唱到江、唱到死去的或活著的生靈,而底色是蒼茫的。他高一聲低一聲,就像一個夢遊的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更像一個孤獨的靈魂在水上飛行,有時停下來,撫慰一下眾靈,有時飛起來,讚美萬物眾生。他唱到酣處,禁不住手舞足蹈,完全是靈魂出竅。我已然跟著他穿越了時空,到達了一個混沌初開卻又熟悉無比的境界。我覺得自己的身心一下子打開了,恭迎萬物,靜靜花開,我突然淚流滿麵……
這是我聽到過的世上最神秘的曲調了。它是大地的聲音、是風聲水流聲、更是天籟之音。我聽過了,內心無比安靜,盡管午夜的收音機輕輕唱著一首歌,在人造的風情園裏與一位畫家談著流行音樂、現代派,覺得有什麼正在從我們身邊溜走,我卻抓不住一條魚。
老人的妻子匆匆地吃了飯,便要去幫忙準備婚禮。原來老人的侄子明天就要結婚。接著,來了一個買魚皮的中年人,他是這裏遠近聞名的做魚皮衣服的高手,據說一件魚衣服最高能賣到萬元。我希望能看見做魚衣服的過程,那中年人滿口應允。我來到他的家裏,他手腳麻利地把魚皮剝下,然後貼在牆上曬幹,再用類似鍘刀的工具一遍遍地壓,稱為熟皮子。他的妻子咀嚼著魚皮絲線,然後親手一針一線地縫製。這種手藝要求是極高的,不僅針腳十分講究,而且還要繡上雲子卷兒,各種花邊兒,那簡直就是一件工藝品,有著極高的收藏價值。古時赫哲人稱魚皮衣為“烏提庫”,稱魚皮靰鞡為“溫塌”,於是稱赫哲人為“魚皮韃子”。而“魚皮工藝”、“魚骨工藝”和“樺樹皮工藝”並稱赫哲三絕。
太陽慢慢地落山了,尤姓老人住的地窨子門前的沙灘上燃起了篝火。因為老人侄子明天要結婚的緣故,年輕人便來這裏烤魚跳舞為新人祝福。而離地窨子不遠處便是老人的女兒開的一家飯店,同樣是燈火通明,看來生意挺火。赫哲人不僅烤魚,還喜食“塔哈拉”,有點像日本的生魚片,味道鮮美。夜風徐徐地送來魚的腥味兒,“塔哈拉”鮮嫩可口,穿牛仔褲的男孩子戴上鹿角帽,跳的卻是街舞。貌似薩滿在請神,其實他已送不走附在身上的鬼魂。我與他們喝酒,白的,在這樣的夜晚,隻有烈性酒才會與我的心境相匹配。畫家聊著赫哲人的魚皮衣服,如何要推向海外市場,那些雲卷兒、花邊兒仿佛都是鑲著的金光閃閃的錢。風情不過是件擺設,文化一旦用現代裝飾,一切就有了另外的模樣。
這時從遠方傳來《伊瑪堪》,斷斷續續,像一種嗚咽。我堅持認為那是一個疲憊的人走走停停,或許正是我心裏複述著的那個伊瑪堪,更像是我的哭泣。大家依然魚肉,忽略了那悲涼的長腔,或者忽略了我內心的荒蕪。抬眼望去,隻有角落裏的神偶豎起了耳朵。我不知道此刻,這個沉默的神偶在與誰通靈?它閉著眼睛,在滾滾的黑龍江邊低下頭來。
我隻想喝酒,我隻想喝醉。醉了的我,跳著莫名的舞蹈,然後一個人躲在一個角落,默默流淚。我在為誰而哭?是伊瑪堪還是我自己?是那些飄浮在空中的神靈還是這些漫漫紅塵中的人們?
不久,我聽黃老師講最後一個能唱全伊瑪堪的老人去世了,不知道這位孫姓老人是否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