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會跑的樹
桐花的氣味一直縈繞在童年的記憶裏。
那年他六歲,六歲是一個可以鐫刻時光的年齡,於是他記住了那天晚上的風雨。
雨是半夜裏下來的。雨在院裏的瓦盆上敲出了銅鑼的聲音,先是“咣,咣”的一滴兩滴,而後是墨重的群滴兒,一陣“叭兒叭兒叭兒……”之後,斜著就細下來,細得綿,細得曼潤,那濕意一絲兒一絲兒地往木窗上貼,慢慢就甜。
於是他聞到了桐花的氣味。
桐花很淡的,淡出紫,那紫茵茵的,一水一水地往喇叭口上潤,潤些紫意來,而莖根處卻白牙牙的,奶白,那一點點的甜意就在奶嫩處沁著。花開的時候,把桐花從蒂兒上揪下來,他就喜歡吮那一點點的白,小口兒,把那一點點牙白含住,用舌尖尖去品那甜味。那甜意是從樹上長出來的,很原始。他心裏叫它“娘娘甜”。
在雨夜裏,他聽見桐花在一濕一濕地重。慢慢,喇叭口一垂,那蒂兒就鬆了,而後一朵一朵炸,炸出一片墨得兒聲,墨——得兒,墨——得兒……一忽兒,旋旋緩緩地飄落下來,於是,那甜意就一縷一縷地在重濕裏漫散。多好,那桐花!在沉沉的雨夜裏,他聽見桐花像墨色的烏鴉一樣呱呱地墜在地上,散落滿地的撲嗒。娘說,烏鴉不好,一身墳氣,那是“碰頭災”。頭前王豁子家出事那天,他媳婦出門就碰上了烏鴉叫。娘又說,見了烏鴉你要呸它!狠呸,連呸三口!這是躲災的方法。可是,他還是想到了烏鴉,很甜的烏鴉。
後來他就睡著了,枕著桐花的氣味睡著了。
第二天,當他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曬住屁股了。他不知道雨是什麼時候停的,隻覺得木窗上的陽光一霞一霞的。他坐起身來,揉了揉眼,卻突然發現父親的臉色很走樣。父親從來沒有這樣過。他的身子側側歪歪地趔趄著,一腳深一腳淺地來回竄動,一時屋裏一時又屋外,像是一隻受了傷的兔子,又像是一隻奓了翅昏了頭的老母雞。他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嘴裏呢,哼哼嘰嘰嘟嘟囔囔的,很像是陡然間誰給他糊上了一嘴驢糞!
父親反反複複地說著一句話,那句話是他聽了很多遍之後才弄明白的。父親說:
“這得說說……”
“是得說說。”娘說。
說說,什麼叫“說說”,說什麼呢?
光腳,搖搖地晃出屋門,他發現豬還沒喂呢,豬在圈裏嗷嗷地叫著,院裏的地也沒有掃,一隻掃把突兀地扔在院子的中央……
就在這時,他重重地“呀”了一聲,心裏說,樹怎麼跑了?!
是的,樹跑了。一夜風雨之後,他家的桐樹跑了。
那棵桐樹就栽在離牆很近的院子裏,昨天他還尿過,他對著那棵桐樹狠狠地撒了一泡!當時被娘發現了,娘罵他是個敗家子!娘說,好好的一棵樹,它比你還大呢,長了七年了。澆吧,燒死你就安心了,那可是你的學費!
可那桐樹居然會跑?!
這棵桐樹並沒跑遠,樹跑了一尺,這是至關重要的一尺。有了這一尺,樹就長到牆那邊去了,是銅錘家一側的牆裏……驀地,他看見了銅錘。銅錘就在他家院子裏的一個石滾上立著,正乜斜著綠豆眼踮踮地往這邊看呢。
他看著銅錘銅錘看著他,誰都沒有說話。倏爾,銅錘笑了。銅錘一臉油。
銅錘是和他同年出生的。有一天,娘說,這家也太“那個”了,吃“麵條”的時候,他劉一刀說那話真噎人哪。他灌了幾口貓尿,就站在當院裏噴著唾沫星子說:聽說你家娃子起了個名叫鋼蛋?鋼蛋好啊。好,恁叫鋼蛋,俺就叫銅錘!恁要是鏊子鍋,俺就是鐵鍋排!你聽聽?……
院裏的地沒有掃,滿地都是飄落的桐花,桐花一朵一朵地死在地上……
“說說。”
陡然間,朦朦朧朧的,他似乎明白了“說說”的含意。這時候他突然想,樹要會說話就好了。讓樹自己說,多好。
可樹不說話。樹不會說話。
此後,“說說”像大山一樣壓在了父親的身上。父親是講究“體麵”的人。父親的“體麵”就在他那件幹淨些的褂子上穿著。出門的時候,他總是把所有的扣子全都扣好,扣得很莊重,像是要出席什麼儀式,其實他不過是兜了幾個雞蛋。
他先是用三個雞蛋在東來的代銷點裏換了一包煙。拿雞蛋的時候,娘說:“‘白包’吧?‘白包’倆雞蛋。”父親鄭重地說:“‘老刀’,‘老刀’。場麵上得‘老刀’。”於是父親用手巾兜去了三個雞蛋,結果三個雞蛋隻換來了十九支香煙。在代銷點裏,東來吃驚地說:“老姑夫,你吸‘老刀’?!”父親說:“辦事呢!求人辦事呢。”東來就說:“這不夠啊,得三個半雞蛋。你再給我五分錢吧。”父親說:“就仨雞蛋,你看著辦吧。”東來皮笑肉不笑地說:“就這吧,就這。”說著,他揭開封包,竟從那盒煙裏抽了一支……而後,父親精心地把那包煙揣起來,徑直往大隊部去了。
在大隊部門口,父親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先從兜裏掏出煙來,一支支敬過去。屋裏有六個人,父親一下子就敬了六支,而後對支書說:“國豆,有個事,我得給你說說。”
國豆一臉麻子,麻得熱烈。國豆說:“開會呢,正開會呢。回頭再說吧。”
父親說:“那我等吧,我等。”
一直等到黃昏的時候,大隊幹部們才亂紛紛地從瓦屋裏走出來。父親上前攔住了國豆。父親巴巴地說:“國豆,說說?”
國豆漫不經心地往地上一蹲:“說說唄。”
這時,父親又敬上了一支煙,那是第七支煙。接下去,父親說了樹的事……父親說:“你去看看,真欺負人哪!”
國豆說:“,不就一棵樹嗎?”
父親說:“那不是一棵樹。”
父親又說:“你去看看,你一看就知道了。那樹我栽了七年了,是老德給弄的樹秧,老德是厚道人,老德可以作證。”
國豆說:“老德能給你作證?”
父親說:“能。他給弄的樹秧,還能忘了?”
那支煙很快就吸完了。吸完煙,國豆把煙蒂往地上一按,說:“那就這吧,老姑夫,回頭說說。”
父親懇求說:“得說說呀!”
國豆一抖上衣,很威嚴地說:“說說。”
天擦黑的時候,父親又在村口攔住了老德。老德躬身背著一捆草,一悶一悶像口甕似的走著。父親攔住他,又給他說了一遍樹的事。父親說:“德哥,七年了,那樹秧還是你給買的,你不會忘吧?”
老德遲疑了一下,聳了聳肩上的草,而後,他的目光往遠處望去,久久才說:“樹,你說那樹……”
父親提示說:“院裏的那棵桐樹,樹秧是你給捎的,一塊六毛錢,仨五毛的,兩個五分的,那五分的是鋼鏰兒……”
老德的目光被村子裏的炊煙絆住了。遠遠地,他像是看見了什麼,又像是被烙鐵燙了眼。老德勾回頭,囈囈怔怔地說:“樹?年後捎的?”
父親遞上一支煙,老刀牌香煙。父親說:“德哥,春頭上,是春頭上。”
老德把煙夾在耳朵上,又是悶了很久才啞聲說:“他姑夫,我,記性老不好……”
父親急了,說:“德哥,你想想,你再好好想想。”
老德悶頭往前走了兩步,說:“叫我想想。”
天黑下來了,父親像烏鴉似的在村口的路邊上立著,他的兩臂像翅膀一樣乍開去,喃喃地對著夜空高聲自語:“說是樹,那能是‘樹’嗎?老天,這就不能說說?!……”突然間,他又像是夾了尾巴的狗一樣,掉頭就往村裏奔去。父親太痛苦了,奔跑中的父親就像是一匹不能生育的騾子!
夜墨下來的時候,穗兒奶奶還在院裏紡花呢。那時候穗兒奶奶家裏有一架老式的木紡車,那是她當媳婦時娘家陪送的嫁妝。那紡車上點著一支線香,飄一線香火頭,一支香就足夠了,穗兒奶奶紡花時就要這麼一點點亮。那亮裏一嗡一嗡的,扯出些蜜蜂聲兒,一時長出來,一時短回去,詩潤潤的像是胡琴。穗兒奶奶心靜,穗兒奶奶有個好兒子。
這時,父親一頭闖了進來,父親像口黑鍋,一下子就扣在了穗兒奶奶的麵前!父親說:“妗子,紡花呢?”
穗兒奶奶嚇了一跳!片刻,她說:“是他姑夫吧?”
這時,父親往地上一蹲就開始說“樹”的事。父親把“樹”前前後後說了一遍,而後說:“妗子,老短哪,這事做得老短。”
紡車一長一短地聽著,紡車聽得很仔細,很有耐性。一直到接棉穗兒的時候,穗兒奶奶才說:“萬選不在家呀,萬選在公社呢。”
父親說:“萬選回來了你給他說說。”
穗兒奶奶就說:“我說說。”
接下去,父親把“樹”說給了全村的人。在會計二水家,父親說:“不夠一句呀,這不夠一句。”在保管貴田家,父親說:“貴田,說起來可都是親戚呀!”在記工員寶燦家,父親說:“啥是秤,人心總是秤吧?!”在民兵隊長秋實家,父親說:“我又不是頭皮薄,我又不是成分高……”在泥瓦匠老槐家,父親說:“我也不說別的,能這樣嗎?!……”在煤礦工人廣生家,父親對廣生媳婦辣嫂說:“那能是樹嗎?那不是樹啊!”……人們全都客客氣氣地聽著,做出很理解的樣子。一包老刀牌香煙,就這樣一支一支散去了。
可銅錘家巋然不動,銅錘家一點表示也沒有。
有一天,父親站在院子裏,拄著一支糞叉喃喃地說:“拚了吧,我跟他拚了!”可到了最後,父親的頭又垂下來了,垂得很無力。
在這三天時間裏,他看見父親在他的眼裏一天天倒下。父親的“臉麵”很薄,薄得就像是一張紙。他跟著父親走了一家又一家,人們都答應了是要“說說”的,結果是誰也沒有站出來說,沒有一個人說。
樹跑了,樹就這樣跑了。為什麼呢?!
在此後的時光裏,在人們的言談話語中,他慢慢地、朦朦朧朧地品出了一些東西,這些東西幾乎籠罩了他的整個童年。
在上梁,姓馮的隻有他們一家。
這就好比一大片穀子地裏長了一株高粱,很孤啊!
“老姑夫”,這就是人們對父親的稱謂。因為父親是上梁的女婿,他是挑著一副擔子入贅的。在村裏,從來沒有人叫過父親的名字。在平原的鄉野,“老姑夫”是對入贅女婿的專用稱呼。這稱呼裏帶有很多調笑、戲謔的成分,那表麵的客氣裏承載著的是徹骨的疏遠和輕漫。從血緣上說,從親情上說,這就是外姓旁人的意思了。
那麼,銅錘家又有什麼呢?
銅錘他娘是很厲害,很會罵人,一蹦三尺高!動不動就兩手拍著屁股,野辣辣的,這他知道。但她不過是一個女人,一個女人敢去撒潑罵人,她憑借的又是什麼呢?
那是一刀肉嗎?
在童年的很多日子裏,他一直認為父親是敗給了一刀肉。
銅錘他爹有一個遠近聞名的綽號,叫“劉一刀”。劉一刀原是個屠戶,殺豬的。據說他殺豬隻一刀,割肉也隻一刀,不回刃的。後來他成了鎮上供銷社的一個食品門市部的主任。說得刻薄一點,其實就是一個賣肉的。一個賣肉的有什麼呢?這真叫人弄不明白。但是村裏村外,跟他點頭的人很多。在鎮上的公社裏,也常有人請他喝酒,有時候就醉倒在村路上。每每,他騎著那輛瓦亮的“飛鴿”自行車回村來,車把上會搖搖地掛著一刀肉。他常常是車也不下,就那麼跨著順手把那刀肉丟給了國豆……村裏人要辦什麼事,也會把他請去,說:劉主任,還得你下手哇!他就搖搖地去了。他人長得虎熊熊的,腰裏常勒著一根布帶,那根布帶總是露一點布編的繩頭兒,在腰間甩甩的,這就是屠戶的標誌了,而後跳進圈裏,“噗”一刀扭頭就走,蹲在一旁慢慢吸煙,等那肉淨了,他又會從褲腰的布帶上摸出一個紅章,在嘴上哈一下,又是“噗”的一聲,蓋一紅霞霞的戳。走的時候,主家會讓他帶去一掛豬下水,也並不帶回家去,又是隨手丟給了國豆或是誰……
還有什麼呢?
有一段時間,他——鋼蛋偷偷地在那堵牆上挖了一個小洞,悄悄地去尿那樹!一天一泡,他想把那棵樹用尿活活燒死!……可最終他還是白尿了,那樹卻一天天地茁壯成長。
就這樣,那棵樹在他眼裏又長了三年,長了一樹的“螞蟻”。每當他默默地從村街裏走過的時候,人們會說:這孩子的眼怎麼這麼毒哪?後來,村人的態度突然都變得很親切,每每見了他,就熱乎乎地說:“鋼蛋,吃了嗎?”“鋼蛋,給,啞巴稈,甜著呢。”“鋼蛋,給塊紅薯。”……他先是茫然,而後,他漸漸就明白了。人們還是有是非的,人們是在委婉地向父親表示歉意。在他品味出來的那一刻,他很想哭。
後來,劉一刀把那棵樹賣了。賣給了鄰村的匠人。
那天,當拿著一杆木尺的鄰村匠人來看樹的時候,父親正好不在家。他在,他就在牆根處立著,代表他的父親默默地望著那樹,那樹十年了,已成材了。那匠人來到樹下,用木尺敲了敲那樹,往上瞄了一眼,而後說:
“樹聾了。”
劉一刀說:“不會吧?好好的樹。”
那匠人堅持說:“聾了,這樹聾了。”
劉一刀一皺眉頭:“這咋說?”
匠人說:“樹長聾了,內裏糠。你不信,鋸開一看就知道了。”
劉一刀說:“你說多少錢吧?”
匠人看了看樹,再一次說:“聾了。五十塊錢,不能再多了。”
劉一刀說:“去吧,桐木啥價?你以為我不知道?!”
匠人說:“我不騙你,劉主任,我敢騙你?這樹聾了。”
劉一刀不耐煩地說:“算,算。你說多少就多少!”
這時候,他挺了挺身子,突然說:“這是一棵會跑的樹。”
劉一刀的臉色陡然變了,他瞪著兩眼,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到牆根前的時候,他站住了,死死地盯著他。
他就那麼直起頭來看著劉一刀,默默地。
片刻,劉一刀突然笑了,說:“這孩子真會說話。”
是的,正是這棵樹給他帶來了精神上的早熟。有一棵幼芽在他的心裏慢慢地長著,一天天地長成了自己的“父親”……
二、掛在梁上的點心匣子
在他九歲那年,父親正式交出了家庭“外交”的權力。
九年的時光裏,娘接連又生下了“四個蛋兒”:鐵蛋、狗蛋、瓜蛋、孬蛋。娘說,都是吃貨,一群嗷嗷叫的嘴。
那時,家裏的日子日見困頓。有一段,為了顧住這眾多的嘴,父親曾經偷偷摸摸地重操舊業,擔著挑子,手裏搖著撥浪鼓,幹起了“糟頭發換針”的勾當。父親的挑子裏藏著一個玻璃瓶子,那是他的“寶瓶”,那瓶子裏裝著花花綠綠的糖豆,他就是用那些糖豆去勾人的。可他總共幹了沒有幾次,就被鎮上“市管會”的人捉住了。被捉住的那一天,父親身上被人刷上了糨糊,身前身後都貼著墨寫的大字:“投機倒把分子!”而後又拉他到四鄉裏去遊街……從此,父親再也做不起人了。
那時候,所謂的“外交”對於一個家庭來說,除了應時應卯地到隊裏開會、分菜、分糧食之外,也就是親戚間的相互來往。按平原上的俗話說,就是“串親戚”。在平原的鄉野,“串親戚”是一種純民間的交際方式,是鄉村文化生活的集中體現,那也是生活狀況的誇耀和展示。生娃要展示,娶親要展示,死人也要展示。在這裏,一年一度的“會”是要趕的,婚喪嫁娶是要“問”的,還有一些民間的節日也是要“走”的。
早些年,代表一個家庭出外“行走”自然是父親。那時候,父親總是穿著他那件幹淨些的褂子,手裏寡寡地提著一匣點心,有點落寞地行走在鄉間的土路上。父親是一個很愛麵子的人,他知道他的“臉麵”就提在他的手上。所以,臨出門的時候,他嘴裏總要嘟囔幾句:“就一匣。”娘總是還他一句:“還能提幾匣?你老有?”於是父親就不再吭聲了,而後鬱鬱地走出門去。
說起來,在村子以外,他們家的親戚並不算多,經常來往的也隻有三四家。兩個姨家,一個姑家,一個叔家,那叔叔還是“表”的,算是父親早年的一個朋友。就這麼三四家親戚,父親“串”起來,還是覺得吃力。就提那麼一匣點心,他的“臉麵”實在是太薄了,薄得他站不到人前。終於有一天,四月初八,該去大姨家趕會的時候,剛剛遊過街的父親實在是羞於出門,他抬頭看了看房梁,遲疑了片刻,說:“鋼蛋,你去,你去吧。”
梁頭上隻剩下一匣點心了。
那時,在平原的鄉村,那一匣一匣的點心,並不是讓人吃的,人們也舍不得吃,那是專門用來串親戚的。誰家要是來了親戚,不管是提了幾匣點心,都要掛起來,就掛在屋裏的房梁上,等下一次串親戚的時候再用。在這裏,人們甚至不大看重點心的質量,他們更為看重的,卻是那裝點心的匣子。那匣子是黃色的馬糞紙做的,上邊蓋有一個長方形的紙蓋,蓋上有封貼,是那種畫了紅色吉祥圖案的貼子。這樣的紙匣子掛的時間一長,很容易被點心上的油浸汙了。所以,講究些的人家,會把匣裏的點心拿出來,另外用油紙包了,而隻把那空了的匣子掛起來,等到來日串親戚的時候再重新襯封裝匣,就像新買的一樣。在房梁上,掛了多少點心匣子,那實在是一種體麵的象征啊。
九歲,頭一次代表家人出門“交際”,他是很興奮的。娘說:“洗洗腳,穿上鞋。”他平時是不大穿鞋的,那天他穿上了鞋。鞋是娘手工做的,穿在腳上有點夾,夾就夾吧。而後,父親小心翼翼地把那匣點心從房梁上取下來,吹了吹落在上邊的灰塵,遞到了他的手裏。父親摸了摸他的頭,說:“去吧。”
臨出家門的時候,他發現他的三個弟弟:鐵蛋、狗蛋、瓜蛋,嘴裏銜著指頭正默默地望著他,那眼神兒個個泛綠( 那時孬蛋更小,孬蛋還在娘懷裏吃奶呢 )。他覺得自己突然間就長大了,回身拍了拍弟弟們的腦殼,說:“聽話。”
可是,當他走上村路的時候,那無形的屈辱一下子就漫上來了。是的,怪不得父親不願出門。在村路上,他看到了很多去趕會的村人,他們有騎車的,也有步行的,穿得鮮亮不說,他們手裏提著的點心匣子都是一摞一摞的。有五匣的,有三匣的,最少也是兩匣……特別是他看見了銅錘。銅錘坐在劉一刀那輛“飛鴿”車的後座上,嘎嘎地笑著,“日兒”一下就從他身邊過去了。那車把上一邊一摞,竟然掛了十匣!而他,手裏就提了那麼一匣,那是一家人的“臉”哪!
大姨家住在焦莊,八裏路。他就那麼默默地走著,走得很慢,不跟任何人搭幫。當他走上小橋的時候,他遇上了他人生的第一次危機。那會兒,他一下就蒙了!身上的汗忽一下子全湧了出來。本來,他正甩甩地走著,剛上了小橋,他手裏提的那匣點心的紮繩突然就崩斷了,那匣點心“啪”一下掉在了地上。論說,掉了也沒有太大的幹係,重新捆紮起來就是了。可是,他一看就傻眼了,天啊,那匣子裏裝的竟然不是點心,是驢糞蛋!是的,從那匣子裏掉出來的,是八個風幹了的驢糞蛋!!……
他一屁股坐下了,就那麼在橋頭上坐著。他腦門上從來沒出過那麼多的汗,那汗一豆兒一豆兒地麻在臉上,而後像小溪一樣順著脖子往下淌,身上像是爬滿了蚯蚓。他在橋頭上坐了很久很久,眼看太陽當頂了,可他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辦。回去?回去怎麼說呢,說點心匣子裏裝的是“驢糞蛋”?父親會相信他嗎?娘會相信他嗎?他第一次單獨出門,就遇上了這樣的尷尬事……於是,他哭了。
待他哭過之後,他慢慢地蹲下身來,把那八個風幹的驢糞蛋一個個拾進了點心匣子,蓋上紙蓋,先是把那畫有紅色吉祥圖案的封貼兒用手掌一點點地抹平,重新壓在匣麵上,用結起來的紮繩分外細心地重新捆了一遍。而後,他站起身來,望了望天兒,重重地吸了一口氣,重新上路了。
在臨上路之前,仿佛是鬼使神差,他腦海裏突然湧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就是這個念頭使他在此後的時光裏,對人生有了新的領悟。那時候,他已是鄉村小學二年級的學生了。他從衣兜裏摸出了一個破鉛筆頭,小心翼翼地端起匣子,就在這匣“點心”的匣底上,畫上了一個“十”字形的記號。他也說不清為什麼非要做這樣一個記號,可他做了。
眼前就是焦莊了。焦莊是個大村,那“會”也是方圓幾十裏有名的。遠遠地,沸騰的嘈雜聲就像水一樣地漫過來。先是一浪一浪的尿臊氣,那是從牲口市上傳過來的,臊氣裏突兀地響起了一聲野驢的嘶鳴,那嘶叫聲像是一下子把日頭釘住了,顯得空遠而幽長;接著是一坡豬羊的叫喊,那叫聲直辣辣亂麻麻的,就像醬缸裏跳出來的活蛆!女人們在紅紅綠綠的布匹市上湧動著,一個個都像是“解放”了褲腰帶似的,竄動著一扇一扇的屁股。賣煎包、油饃、胡辣湯的小攤前飄蕩著饞人的香氣,那香氣在炸耳的叫賣聲中一趕一趕地拴人的鼻子,油你的心!提著點心匣子的男人都顯得格外矜持,在一片香氣裏一磨一磨地走著,走出很體麵的樣子,可他們大多穿著半新的、偏開口的褲子,那褲子自然是女人們壓箱底的存貨,一個個顯得襠緊……沒有人會踩著自己的心走路,惟獨他是踩著心走路的。他不光是踩著心,手裏還捧著一個火炭!他就這樣一刀一刀走進了人群,走進了焦莊的“大會”。就要走進大姨家了,他不知道結果將是如何?!
拐過一個小彎,他突然發現眼前的村路邊上齊刷刷地蹲著兩排女人,每個女人麵前都鋪著一個方巾,方巾上擺放著一摞一摞的點心匣子。女人們一個個都換上了鮮亮的衣裳,陽光下像是一片矮化了的高粱!“高粱們”歪著鵝一樣的脖子,辮子上的紅繩一梢兒一梢兒地動著,眼巴巴地望著來來往往的路人,一聲聲說:“要不要?”
他知道,這些女人是出來賣點心的。大凡親戚多的人家,收的點心也多,有的就當時提出來賣掉,好換些油鹽錢。女人們各自招呼著麵前擺放的點心匣子,有的匣已經解了封,拆了蓋兒,那是專門亮出來讓買主兒看的。本來花一塊錢從供銷社或是“會”上買來的點心,這裏隻賣七毛、八毛……看到這些女人的時候,他腦海裏“轟”一下就炸了!往下,那一步一步簡直是在釘子上挪著走的。有那麼一瞬間,他突然想跑,扭頭就跑!可他還是忍住了。這時候,他聽見賣點心的女人們一聲聲地叫著:“看看吧,新封,新匣。新封,新匣……”就在這一片“新封,新匣”的叫賣聲中,有個聲音兔兒一樣斜著叉出來,那聲音是衝他來的:“鋼蛋,是鋼蛋吧?都晌午過了,咋才來呢?!”有那麼一會兒,他像是被釘住了似的,呆呆地立在村路的中央,腦海裏一片空白!他隻是緊緊地抱著那匣點心,就像是生怕被人奪走似的……就在這時,耳旁兜頭炸了一鞭!一個趕車的吼道:“這娃,傻了?!”激靈一下,他聽出來了,是表姐在叫他,那是表姐彩彩的聲音,表姐也出來賣點心了。那麼,她要是……表姐看他愣愣的,一頭熱汗,就又說:“上家吧,快上家吧。”
他是最後一個走進大姨家的客人。當他走進院子的時候,大姨家已經開“席”了。大姨照他頭上拍了一下,說:“這孩子,怎麼這時候才來?”說著,順手就把那匣“點心”接了過去,放在了堂屋的木櫃上,而後牽著他往外走,可他仍癡癡地望著那匣“點心”……院子裏擺著倆方木桌,木桌旁已坐滿了人。這時候,親戚們早已吃起來了,大姨把他按坐在一個舊式木桌的桌角旁,說:“擠擠,吃吧。”說完就又忙去了。
在大姨家,那頓飯他吃得心驚肉跳!桌上擺放著七七八八的海碗,大多是粉條、燜子、豆腐之類,間或還有幾片肥肉油汪汪的!還有饃呢,是包了皮的卷子花饃。這些都是他最愛吃的。要是往常,他喉嚨裏都恨不得跳出一隻手!可這會兒,他卻一口也吃不下去,隻覺得惡心,想嘔吐……他就那麼眼看著筷子頭在他眼前飛舞,親戚們的嘴唏唏嗦嗦、出出律律的,風卷殘雲一般,眼看著那海碗一個個空下去了!可他仍在那兒幹坐著,一動也不動。一個坐在他身旁的親戚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說:“吃嘛。”他勾下頭不吭,一聲也不吭。這時,大姨過來了,關切地問:“咋,認生?”他像蚊子樣地小聲說:“不咋。”大姨說:“咋不吃呢?”他小聲回道:“吃了。”大姨“嗯”了一聲,摸了摸他的頭,就又忙活去了。他的眼像玻璃球一樣,就那麼一直隨著大姨骨碌,大姨走到哪裏,他的眼風就跟到哪裏。有幾次,當大姨走到了那放點心的木櫃旁時,他的心一下子就跳到了喉嚨眼上,差點一口吐出來!等大姨走開的時候,才又慢慢地咽下去。那心幾乎是一血一血地在喉嚨眼裏蹦,整個食道都是腥的!這樣翻來覆去地折騰了幾次,他整個人幾乎就要虛脫了……老天,那時光是一點一點在針尖尖上挨過去的。
後來,他逃一樣地離開了大姨家。在回家的路上,他覺得身子一下子變輕了,身輕如燕!他一跳一跳地走在鄉間的土路上,田野的風洗去了身上的熱汗,雀兒的叫聲使他倍感親切!當他回望焦莊的時候,他笑了,笑了滿眼淚。大姨回送的兩個卷子花饃,他吃了一個留了一個,那個香甜是他終生都難以忘懷的!
他還是過了幾天驚恐不安的日子。那會兒,每天放學回來,在進門之前,他總要悄悄地問一問鐵蛋:“大姨來了嗎?”鐵蛋搖搖頭,說:“沒有哇。”“真沒來?”“真沒來。”這樣,他才會暗暗地鬆口氣。
本來,事情就這樣過去了。那留在心上的劃痕雖重了一點,也不過就是一道痕。父親再也不出門了,一個家庭所有的“外交”都交給了他。因為,他雖然隻是一個小學二年級的學生,卻已成了家中惟一的識字人。他要麵對的事情還有很多……
可大約過了半年,突然有一天,他竟然在秋生家發現了那匣點心!
那天他到秋生家借簸箕,在秋生家的堂屋裏,猛一抬頭,驀地就看見了那匣做有記號的點心。那梁上一共掛了五匣,有四匣是捆在一起的,而這匣卻是單獨的。他沒有看錯,那記號還在呢,一個歪歪斜斜的“十”字,是他在小橋上用鉛筆頭寫上去的……有那麼一刻,他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終於,他忍不住笑了。秋生詫異地說:“你笑啥?”他臉一繃,說:“我沒笑。”秋生說:“你笑了。”他鄭重地說:“沒笑。”出了秋生家院子,他一連在麥秸窩裏翻了三個跟頭,大笑不止!
後來,那匣“點心”先是轉到了貴田家,接著又轉到了二水家,從二水家轉到了寶燦家,而後又是方鬥家,三春家,麥成家,老喬家……他一直記著那記號,那記號已經刻在了他的心上。不知怎的,他不知不覺地養成了一種看人家梁頭的習慣,不管進了誰家,他不由得都要看一看人家的梁頭,看看那些掛在梁頭上的點心匣子……那就是“體麵”嗎?一家一家的,就這麼提來提去,為著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