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那些匣子就是鄉人的體麵。哪怕是“驢糞蛋兒”呢,隻要是貼了封裝了匣,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掛在梁頭上!開初的時候,這念頭讓他嚇了一跳,這念頭裏包含著一種讓人說不清的東西。他害怕了,他是被那堂而皇之的“假”嚇住了。
有一次,在三春家,他突兀地“呀”了一聲。那會兒,他很想把事情的原委說出來。他想告訴人們,那匣裏裝的是“驢糞蛋兒”!可他咬了咬牙,還是沒有敢說。那“點心”已經轉了那麼多的人家,封貼也被人多次換過,難道就沒有一個人打開看過?!他的直覺告訴他,不能說。
年關的時候,終於有一天,那匣“點心”又轉回來了。“點心”是本村的拐子二舅提來的,瘸著一條腿的二舅對父親說:“他姑夫,這匣點心是馬橋他三姑送來的,實話說時候怕是不短了,掂來掂去的,繩兒都快掂散了。你家娃多,讓孩兒們吃了吧。”父親笑了笑說:“你看,這是幹啥?都不寬餘。”可二舅放下點心就走了。
年三十的晚上,父親就真的打開了那匣點心,父親第一次很大度地說:“吃吧。”可父親的話沒有說完臉色就下來了,父親的臉黑風風的。娘說:“給他拿回去!讓他看看。”父親坐在那裏,久久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默默地說:“算了,別說了。誰也別再說了。”往下,父親再沒有說什麼,他隻是把那匣子裏裝的“驢糞蛋兒”拿出去倒掉了……
第二天早上,他睜開眼,一眼就看見了掛在梁頭上的點心匣子,那匣底上是做了記號的。可他知道,這匣是空的……
早晨,站在大雪紛飛的院子裏,他突然對弟弟鐵蛋說:“有時候,日子是很痛的。”
鐵蛋吃驚地望著他,說:“哥,你腳上紮蒺藜了?”
三、紮在腳上的十二顆蒺藜
娘是那年臘月裏得病的。
在他十二歲那年,娘得了噎食病。那是一種很奇怪的病,不能吃飯,一吃就吐,剩下的隻是熬日子了。
娘一病不起,就再也沒下過床。開初的時候,她還能喝一點水,喉嚨裏“雞兒、雞兒”的,咽得很艱難。再往下,就連水也灌不進去了。一天一天地,娘慢慢就幹了,幹成了一張皮,那皮上裂出了一皺兒一皺兒的繃紋,紋兒一炸一炸地張著口,人家說那叫“雪皮”。那時候,娘總是把他們兄弟五個叫到床跟前,看看這個,摸摸那個,最後,娘眼裏含著淚細聲說:“鋼蛋兒,你是老大,你可要支事呀!”
他默默地點點頭,無話可說。
在最後的日子裏,娘隻是想放一個屁。娘說,我要是能放一個屁多好!
那天,父親又一次請來了“喬三針”。“喬三針”也算是村裏的中醫“先生”,“先生”坐下來先是號了脈,而後平聲問:“出‘虛恭’不出?”父親愣愣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喬三針”急了,粗聲說:“嗨呀,就是放屁不放?!”娘艱難地搖了搖頭。“先生”長歎一聲,收了針盒,再沒有說什麼。一直到出了門,他才對父親說:“挨不了幾天了,準備後事吧。”
那時候,一年紅薯半年糧,整個村子都是臭烘烘的,屁聲不斷,淨紅薯屁。可娘惟一的願望就是能像常人那樣,放個屁。娘說,我咋就不能放個屁呢?娘躺在床上,瘦得皮包骨頭,那皮上掛一層幹雪似的白屑,一摸就往下掉。這時候娘身上一把力也沒有了,眼窩裏的那一點點亮光讓人看了觸目驚心!我的娘啊,那印象像鉛一樣灌進了他的內心深處。在經過了許多日子後,他才明白,一旦生命到了最後的關口,想放一個屁也很難哪!
娘是七天後去世的。
臨死前,娘兩眼直直地望著屋頂,而後目光下移,微微地張了張嘴,想喊些什麼,可她沒有喊出來……他一把抓住娘的手,可娘的手已經涼了。
娘死後,父親就像是傻了一樣,他一屁股蹲坐在門檻上,再也站不起來了。是他慌忙跑去叫來了大妗,大妗翻開娘的眼皮看了看,默默地說:“人不中了。”此後,大妗牽著他的手,在村裏的代銷點裏賒下了一匹白布。走在路上,大妗詫異地看看他,說:“鋼蛋,你咋不知道哭哪?”他默默地,就是哭不出來,可他心裏哭了。回到家,大妗把他兄弟五個叫到了一起,一人頭上給他們蒙上了一塊白布,而後對他說:“鋼蛋,你是老大,領著你兄弟‘送孝’去吧。”他抬起頭來,默默地望著大妗……大妗說:“‘送孝’就是報喪。去吧,領著你兄弟,一家一家走,進了院子也不用多說,跪下磕個頭就是了。記住,挨門磕頭,不拉你別站起來……去吧,現在就去。”
於是,他領著兄弟們“送孝”去了。出了門,老三狗蛋笑嘻嘻地說:“哥,哭不哭?”他站住了,扭過身來,“啪,啪,啪,啪!”一人臉上扇了一耳光!而後就有哭聲傳出來了。
挨門去磕頭,一家一家磕……這是死的告示,是葬禮前的宣布,是乞討,是求助,是哀的美敦書?很久之後,他漸漸才明白,那麼往地上一跪,就是“投降”。在平原的鄉村,“投降”幾乎是一門藝術,還是一門最大的藝術。生與死是在無數次“投降”中完成的。有的時候,你不得不“投降”,你必須“投降”。有了這種“投降”的形式,才會有活的內容。就這樣,他把村人一個個磕出了家門。隻有一家,他沒有去,那是離得最近的一家,銅錘家。他不去。
娘的喪事是在村人的幫助下完成的。在葬禮上,作為長子,在老舅的帶領下,他繼續學習“投降”的藝術。那是“投降”的高級形式——“二十四叩禮”。“二十四叩禮”是一種近乎於宮廷化的表演,是帶有禮儀性質的“臣伏”。在鄉間,這就是最高級、最雅致的“投降”!那是要他在不同的方位、以不同的姿勢磕二十四個頭,前後左右地磕,要磕出一個大“回”字。在他磕頭的時候,他聽見人們在笑他。是的,在葬禮上,人們哄堂大笑,笑他磕得不夠標準。人們讚歎的是寶燦,寶燦磕得最為生動!那一進一退、一招一式都叫人羨慕:跪得深刻,起得方正,那腿說鋸就鋸……那情形不像是在給人送葬,而像是在表演絕活兒!可他不行,他的心已經木了,當他磕完了這二十四個頭站起來的時候,他眼前一黑,幾乎栽倒在地上。可他還是站住了,隻是膝蓋處熱辣辣的,有血!
他是長子,娘的“牢盆”也是他摔的。“牢盆”上分別鑽了五個孔,那叫“子孫孔”,是他們弟兄五個分別用剪子尖鑽上去的。老五太小,是他把著他的手鑽的。娘已經死了,為什麼還要摔“牢盆”?什麼是“牢盆”?生是“牢”,死也是“牢”?鑽那些個洞兒,是要漏一點陽光給母親嗎?
而後又是“謝孝”( 又叫卸孝 )。仍是一家一家地磕頭……許多年以後,他仍然記得他跪下來給人磕頭的情景。有那麼一個時刻,他是從褲襠裏看天的!他牢記著他從褲襠裏看天的那個時刻,那時刻叫他永世不忘。就在那個時刻裏,他的褲襠裏猛然升起了一股氣,那股氣一下子就把他頂起來了,他跪著,可他的心站起來了。
娘在的時候,沒有誰覺得她有多麼重要,娘一去,家就不像個家了。那時候,父親曾萌生過再娶的念頭。可是,家有五個蛋兒,一群嘴,有誰肯受這種拖累呢?於是,父親就常常躺在床上一聲一聲歎。
娘去了,以後就是沒有鞋的日子了。
很快,他們這五個蛋兒,鞋一雙雙都穿爛了,再也沒有鞋了。
這年的夏天,割草的時候,他把四個兄弟帶到了一片穀地裏。在穀地裏,他讓鐵蛋、狗蛋、瓜蛋、孬蛋在他麵前站成一排,而後說:“聽著,娘去了,沒人給你們做鞋了。現在,我給你們一人做一雙鞋。”
兄弟四個詫異地望著他,看上去都很高興。鐵蛋說:“哥,你還會做鞋?”
他沒有說話,就地坐下,伸開手,亮出了手裏抓著的六顆蒺藜。往下,他腿一曲,亮出了他的腳丫子,他用手拍了拍腳丫上的土,說:“都看著——”說完這話,“噗、噗、噗”三下,他先是在左腳丫上分別紮上了三顆蒺藜,接著又是“噗、噗、噗”三下,他在右腳丫上也紮上了三顆蒺藜!而後,他站起身來,背起兩手,大模大樣地在穀地裏走了一圈。
四兄弟怔怔地望著他,鐵蛋說:“這,叫鞋?”
他說:“鞋,鐵鞋。”
狗蛋說:“疼,疼嗎?”
他蹺起一隻腳,讓他們看清楚紮在腳上的蒺藜,而後說:“開始會疼一點,把腳板磨出來就不疼了。”
接著,他又說:“誰要是敢穿,中午加一勺飯。”
於是,四對小腳丫全亮出來了,一個個伸到了他的麵前。
他先是拿起鐵蛋的腳丫看了看,一隻腳給他紮上了一顆蒺藜,鐵蛋隻是皺了皺眉頭,故意說:“不疼。”而後又是狗蛋,一抓腳,狗蛋咧了咧嘴想縮回去,他抓住不放,硬是給他紮上了。到了瓜蛋,他一聲不吭,隻是把臉扭了過去……孬蛋還小,看著孬蛋的小腳丫,他遲疑了片刻,說:“孬蛋就算了,孬蛋還小。”可孬蛋卻嫩聲說:“哥,我也要‘疼’。”於是,他說:“好,孬蛋最聽話。”說著,他從衣兜裏掏出了兩根白布條,把蒺藜裹在了布條裏,一邊給他拴上了一個。待要站起來的時候,鐵蛋突然說:“哥,我再要一顆,中午加兩勺飯!行嗎?”
他沒理他,說:“站起來,都站起來。站起來走走試試。”
四個蛋兒,一個個“呀、呀”地站了起來,全都側著腳……他站在一旁說:“走啊,得能走才行,看誰最勇敢!”
於是陽光下,這個腳上紮有蒺藜的小隊,一側一歪的,就在穀地裏走起來了。
他說:“往前看,不要想那疼,你不想它,它就不疼了。”
狗蛋扭過頭,說:“哥,到啥時候就不紮了?”
他說:“等腳上有‘鐵’了,就不用再紮了。”
在整個夏天裏,“老姑夫”家的孩子們一個個背著草捆,齜牙咧嘴地走在鄉間的土路上。尤其讓村人們感到詫異的是,他們怎麼會一個個都撇歪著腳走路呢?問了,都不說,誰也不說。在上梁,那像是一道奇異的風景。每到黃昏的時候,一個個蛋兒就會從橘紅的落日裏搖搖地走出來,把身上的草捆一個個卸放在麥場裏,而後亮出腳丫,一口一口地往腳上吐唾沫……
四個蛋兒,都在眼巴巴地等那“鐵”,“鐵”在哪裏呢?!
到了這年的秋天,四個蛋兒已經可以平著腳走路了。他們把老大圍起來,一個個說:“哥,這算不算有‘鐵’了?”
於是,在一個黃昏裏,他把他們一齊帶到了光溜溜的場地裏,用“父親”的口氣說:“坐下。”待他們全坐下之後,他伸出腳來,在他們眼前晃了一遍,說:“摸摸。”他們也就聽話地一個個伸手摸了一遍……他問:“硬不硬?”蛋兒們說:“硬。”接著,他伸開手,亮出了手裏握著的十二顆蒺藜!讓他們一個個都看清楚了,這才把蒺藜一顆一顆地紮在兩隻腳上,待他全紮上之後,又當著他們的麵,緊吸了一口氣,一個箭步跳在了石滾上!而後,就那麼在石滾上站著,對他們說:“這才叫有‘鐵’了!”
這時,狗蛋突然驚叫道:“哥,你腳上有血!”
他瞪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那不是血,那是鐵鏽。”
腳上紮著十二顆蒺藜,可他硬是在場裏給他們演示著走了一大圈。那腳板木是木了一點,可他心裏說,有時候,日子就是這麼痛。你不能怕痛,你得踩著日子走,一步一步就這麼走下去。
四個兄弟全都看著他,看得目瞪口呆!他們再也不問了。他們終於知道了,什麼是“鐵”……
同時,他還告訴了他們一個絕招:中午的時候,把兩隻腳放在大路上的車轍裏,用那被車碾來碾去的、曬熱了的撲騰土埋起來,就用這細麵樣的熱土捂好,蓋緊實了,埋上它一兩個時辰,好好地蒸一蒸燙一燙,腳就不那麼疼了,最主要的是,出“鐵”快。
於是,在此後的日子裏,馮家的“蛋兒們”時常會放下肩上背著的草捆,坐在大路邊上,把兩隻腳伸到車轍裏,用熱土蓋起來“浴腳”……這是一份難得的快樂!把腳“浴”在熱土裏的時候,那燙燙的溫熱,那細麵一樣的柔軟,那沙沙癢癢的滑溜兒,還有腳板上慢慢升起來的一絲絲涼氣,閉上眼的時候,使他們有了一種酒樣的陶醉。多好啊!“浴腳”。在那些日子裏,“浴腳”成了馮家“蛋兒們”的最高級的一份享受。“浴”完之後,他們會同時從熱土裏拔出腳來,先是晾上一晾,而後,你摸摸我的腳板,我摸摸你的腳板,看到底誰的更硬一些。
這叫比“鐵”。
是呀,那“鐵”慢慢在生長著,可生長著的“鐵”裏,不時會長出一兩個小刺兒,那是蒺藜上的刺兒,有時候那刺兒就斷在了肉裏,隨著“鐵”一起生長,會帶來些鑽心的小痛。這也不要緊,拔出來就是了。拔的時候,又會生出來一些無名的快樂。你想,在肉裏掐呀、掐呀的……終於掐出來一點什麼,那小痛一下子就去掉了,酥酥的,麻麻的,多了些小癢,這有多好!
父親的眼皮塌了。父親的腰也塌了。沒有多少年,儀表堂堂的父親,竟成了一個羅鍋子。自從交出了家庭的“外交”權力之後,對於他的行為,父親從未說過什麼。可是,就在他腳上紮了十二顆蒺藜的那一天,正蹲在灶間燒火的父親,突然從灶火裏跑了出來,異樣地叫道:“兒子,幹啥——哪?”
他竟然用蔑視的目光看了父親一眼,傲傲地說:“走路呢!”
這話說得太突兀!是具有背叛意義的突兀。這就是他的宣告,麵對父親,這是最直接的一次宣告。行走,就是活法,這是我的方式,我“走”我的。
父親啞了。那是父親第一次叫他“兒子”,以後父親再也不這樣叫了。
這年的冬天,下第一場雪的時候,也是他試“鐵”的時候。他沒有穿父親做的那種木製“呱噠板”,就那麼光著腳走出了家門。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著,大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四周一片寂靜,那無邊無際的雪白就像是一雙雙“那種鞋”向他飛來!一天的“那種鞋”!那種鞋( 後來他知道那叫“網球鞋” )秋生家的一個親戚穿過,白色的,粉白,連鞋帶都是白的!人家是城裏人,來鄉下串親戚時穿在腳上,一走一彈,讓他看見了,還有尼龍襪……他就這麼在雪地裏走著,一步一步地試那“鐵”。初時,腳踩下去的時候,雪很暖,甚至是有點燙,溫溫的燙。可走下去的時候,卻綿綿的,竟還有點彈,是有點彈哪。在腳下,那雪肉肉的,熱熱的,或者就像是熱鍋裏的豆腐,腳成了一把刀,你割它的時候,那一軟一軟的感覺叫人很舒服,無比的舒服!再走,腳上就有些泥了。這時,他明白了,雪是怕他這雙腳了。雪怕他,那腳已經“鐵”出來了,雪沾腳就化,它不敢不化。在大冬天裏,他的腳徹底戰勝了雪!不疼,真的,一點也不疼了,沒有一絲一毫的痛感。隻是快樂,那是從腳底板上湧出來的快樂,貓舔一樣的快樂!那快樂使他產生了強烈的征服欲,他在雪地裏大步跑著,一邊跑一邊嗷嗷大叫,他的叫喊聲在曠野裏傳得很遠!而後,他跨過田野,又一步一步走上了河堤。站在河堤上,他的目光望著遠處的飛雪,雪在河的南岸掛起了一道倒卷的飛簾,那雪簾在風中曼舞著。此時此刻,他突然就有了飛翔的感覺,一股熱流從腳下湧上來,很燙人啊!
那時候,他莊嚴地說:會有鞋的。
四、不會叫的蟈蟈籠子
十六歲那年,他終於有了一雙鞋。
那鞋是一個叫劉漢香的姑娘送給他的。她這麼一送,就送出了她人生的一大遺憾。
劉漢香是村支書國豆的女兒。國豆臉上雖然有些麻子,可國豆女人臉上沒有麻子,她不但臉上沒麻子,而且是方圓幾十裏有名的漂亮女人。這女人有個綽號叫“大白桃”,另一個說法叫“十裏香”。還有人說,媽的,潁河水再好,也就潤在了國豆家。操!潤了這畦改那畦,一茬一茬潤,淨好水兒。老不公平啊!
這劉漢香正是“大白桃”生下的嬌女兒。
開初的時候,劉漢香隻是一個小毛丫頭,秧秧的,也看不出什麼。可長著長著,一下子就燦爛了。燦爛得一塌糊塗!於是就有人說,這劉漢香是國豆家的“國豆”!
那時,他並不知道有人在悄悄地注意他,他真的不知道。人已窮到了那步田地,是不敢亂看的。即便是在鎮上中學上學的時候,他也從不亂看。你看什麼看,看也白看,窮人的眼是很節約的。
早在他上中學之前,“老姑夫”家的蛋兒們已經有自己的名字了。那名字是縣上來人普查戶口時,由一位以工代賑的老私塾先生給起的,那老先生拈了拈胡須,一時文興大發,信筆寫來,在戶籍上:老大鋼蛋為馮家昌,老二鐵蛋為馮家興,老三狗蛋為馮家運,老四瓜蛋為馮家和,老五孬蛋為馮家福。而後,老先生用小楷毛筆一人給他們寫了一個紙片,上邊批著他們各自的名字,老先生說:“記住,這是‘官稱’!”
可這些“官稱”在村裏並沒有人叫,人們不習慣這些“少天沒日頭”的東西,它顯得太雅了些。在村裏,該什麼“蛋兒”還是什麼“蛋兒”。隻是到了後來,當他們一個個離開村子的時候,這些“官稱”才成了他們的名字。
那片高粱地是他命中的一個契機。
那是暑期後的一個下午,他照例背著鋪蓋卷到鎮上中學去報到。秋了,青紗帳已經長起來了,那無邊的熟綠從田野裏一秧一秧地爬出來,把路罩得很細,走在路上,人像是淹沒在那一坡一坡的旺綠裏,到處都是秋熟的腥熱,到處是孕育中的膩甜,風一溜兒一溜兒地從莊稼棵兒的縫隙裏順過來,腳下的土也仿佛已熟到了老的程度,一乏一乏地碎,就像是坍了身的麵瓜。在青紗帳的掩護下,路過玉米地時,他還偷掰了幾穗嫩玉米,那時糧食總是不夠吃,能啃上幾穗玉米,晚飯就省下了。當他揣著幾穗偷掰的玉米貓著腰穿過玉米田,來到一片高粱地的地邊時,他眼前一亮,突然站住了——
麵前有一雙鞋!
那是一雙“解放鞋”。這種鞋是部隊的軍人才有資格穿的,還是雙新鞋。
那鞋就放在高粱地的地邊上,看上去新嶄嶄的,像是沒有下過腳的樣子。他兩眼望著那鞋,遲疑了一下,心裏說,有這樣的好事嗎?他抬起頭來,側耳細聽著高粱地裏的動靜。高粱就要熟了,鐵紅的穗頭一浪一浪地在風中搖曳,那刀葉沙沙地響著,響得很有規律。風停的時候,就靜下來,靜得默,靜得文氣。看來,高粱地裏沒有人,真沒有人。東邊是紅薯地,西邊是玉米田,紅薯地裏顯然沒人,玉米田也不像有人的樣子,那麼……是誰的鞋呢?路人掉下的?也不大像。那鞋整整齊齊地擺放在他麵前的地上,就像是專門為他預備的。這麼一想,他笑著搖了搖頭,不會,世上絕不會有這等好事。他圍著那雙鞋轉了一圈,心裏七上八下的,很誘人哪。最後,他禁不住拍了拍腳上的土,把腳伸進那鞋裏試了試,他媽的,還正合適呢!
天晴朗朗的,雲淡淡走,四周寂無人聲,麵前有一雙鞋……然而,萬一呢?萬一要是誰脫在這裏的,你這邊剛要走,那廂又被人叫住了,多丟人哪?!算,算了,不就一雙鞋嗎?再說,他光腳習慣了,猛一穿鞋,還真有點別扭,挺不舒服的。於是,他把已穿在腳上的鞋重新脫下來,在地邊上擺好,這才背著鋪蓋卷去了。
突然,身後傳出了“咯咯——”的笑聲!那笑聲就像是晴空裏的一聲霹靂,又像是從布袋裏撒出來的一隻母雞,還像是從牛脖子上甩出的一串鈴鐺,既突兀又脆火!緊接著,又是一聲爆豆:“——家昌!”
他的臉“撲棱”就紅了,就像是被人當場捉住了似的,心裏很“賊”。他對自己說,上當了吧?上狗日的當了。別回頭,走,往前走!
誰知,他剛走了沒有幾步,就聽見身後一聲斷喝:“馮家昌,你站住!”
他站住了,慢慢地扭過頭來,也就在一瞥之間,他看到了立在眼前的一抹粉紅。在這一抹粉紅的後邊,是漫無邊際的綠色,那綠色正是因了這一抹紅色而瘋狂,莊稼地裏突然就有風了,高粱和玉米都舞動著,那葉子一刀一刀地飄逸!他把頭勾下去了。
那是一個女生!
十六歲,是一個充滿幻想的年齡,眼前站著一個女生,鮮豔得叫人不敢看。他也就不看了,有汗!
劉漢香跳跳地來到他的麵前,笑著說:“家昌,把鞋穿上,那是我送給你的。”
劉漢香,這名字是他熟悉的,可以說非常熟悉。他們在一個教室裏坐了六年,而後又一同考上了鎮上的中學。然而,人家是支書家的女兒,是國豆家的“國豆”,跟他不是一路人。所以,雖然同坐在一個教室裏,卻坐得陌生,他從未跟她說過話。況且,在中學裏,他也是被人恥笑的對象,人家都叫他“赤腳大仙”。
他站在那裏,默默地搖了搖頭。他不穿,他不會穿的。
劉漢香輕聲說:“真的,真是送給你的。這多年,我一直看你打赤腳,你……這鞋是我從我哥那裏要來的,我哥複員了。穿上吧。”
他很幹脆地說:“我不穿。”
劉漢香說:“你敢!”
他扭頭就走,心裏說,有什麼敢不敢的?
劉漢香氣了,跺著腳說:“馮家昌,你聽著,你要是敢走,我就喊了——”
他站住了,覺得很好笑。他說:“你喊吧。你喊什麼?”
劉漢香怔了片刻,突然說:“我喊——我喊你偷玉米棒子!你試試,我隻要喊一聲,立馬就把你……”
頓時,他明白了,她一直跟著他呢。她是支書家的女兒,她要是真喊了,就真能把他捆起來……他愣愣地站在那裏,好半天不說話。
她說:“你穿上。”
他說:“我不穿。”
兩人就在那兒僵持著。他本可以抬腳就走的,可懷裏那幾穗玉米絆住了他。終於,他抬起頭來,直直地望著她,說:“你喊吧。”
一語未了,他被震撼了。他是被那光影震撼了。是秋日的陽光照出了一份絕妙。那不是一張臉,那是伏桃的細膩,那是麥黃杏的滋潤,那是白菜心上的水嫩,那是石榴籽般的晶瑩,那是蘋果枝上的嫣紅,那是秋光合成的虛幻,那是潁水孕化的瀲灩!在秋光裏,那如花似玉的臉龐上還汪著一些似有若無的、煙化般的嫩絨絨,那絨兒就像光的影兒,光的露兒,光的芒兒,光的韻兒,光的醭兒,光的會玩魔術的小舅子!那生動啊,叫人恨不得從心裏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摸上一摸,卻又不敢摸,生怕一摸之下就會沁出水來……僅一眼,他就像是被釘住了似的,三魂竟走了七魂!他再也不敢多看了,他想趕快把“心”收回來,可“心”丟了,他找不到了!
這時候,劉漢香搶上前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他跟前一蹲,命令道:“抬腳!”
就像是鬼使神差一般,他不由自主地把腳抬起來了。抬起來才有些後悔,可劉漢香不允許他後悔,劉漢香抓住他的腳,硬是把鞋給他穿上了,穿了這隻又穿那隻……而後,她說:“走吧。”
接著,他們上路了,就那麼一前一後地走著。穿著這麼一雙“解放鞋”,懷裏揣著偷來的玉米,他怎麼走怎麼別扭,那雙鐵腳就像是被繩子拴住了似的,走起來竟磕磕絆絆的,顯得十分滑稽。遠遠看上去,那情形很像是劉漢香押送的一個“俘虜”!
一路上,劉漢香高興壞了,她時常“咯咯”地笑著,說了很多話。可他,卻隻說了一句話。快到鎮上的時候,他說:“真欺負人哪!”
劉漢香詫異地說:“誰欺負你了?”
他再也沒有說什麼,他什麼也不說了,心裏長出了一窩茅草!
當他們快到學校門口的時候,劉漢香有意地慢下來,漸漸就落在了後邊。身後少了一個“押送者”,他才走得稍稍自在了些。可是,在校門口,他又被人圍上了。一些背著被褥來校報到的同學,三三兩兩地湊到他跟前,用十分吃驚的目光望著他:“‘大仙’,咋,穿上鞋了?”他嘴裏“嗯,嗯”著。那些人竟然追著問:“乖乖,新鞋?!”他就說:“新鞋。”再問:“解放鞋?!”他說:“解放鞋。”有人很執著地問:“哎,你不是說光腳舒服嗎?”於是,在一個時辰裏,這件事變成了一個奇聞。整個校園都在奔走相告:“大仙”穿鞋了!
當晚,當那些好奇的學生們一起擁到他住的宿舍,看“赤腳大仙”穿鞋的洋相時……他已經把那雙“解放鞋”脫掉了,仍是赤著一雙大腳。
此後,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一直認為那是一個恥辱。他心裏說,你投降了,你又投降了,真是不爭氣呀,你怎麼老是投降呢?!就在那天晚上,他的腳疼了,他的腳踢在了門檻上,竟然麻辣辣的!在痛裏他腦海裏陡然浮現出了那張臉,那臉就像水盆裏的月光,一印一印地晃動著,揮之不去!這是過去從未有過的,他很為自己的行為羞愧。
他再沒有穿過那雙鞋。
那雙鞋後來成了“四個蛋兒”的奢侈品。鞋已上腳,就不好再退了。星期天的時候,他悄悄地把那雙鞋夾回了家,扔給了他的兄弟們。“四個蛋兒”搶上前來,全都驚奇地望著那雙鞋,你上來摸摸,我上來摸摸。狗蛋強量些,首先發問:“哥,誰穿?!”他瞅了鐵蛋一眼,又看看狗蛋、瓜蛋。看過了,又去看蹲在地上的父親,父親塌蒙著眼皮,一聲不吭。於是,他說:“輪著穿。”結果,“蛋兒們”就輪著穿了。先是鐵蛋穿著新鮮了些日子,接著是狗蛋趿拉了幾天,而後是瓜蛋。瓜蛋穿著太大,走起來七崴八崴的,他在鞋裏塞了些破棉花。輪到孬蛋時,他隻是覺著稀罕,就在鞋後跟上挖了兩個孔,穿上繩子,用繩子把那鞋綁在腳上走,走起來一拖一拖,就跟劃旱船似的……就這麼穿來穿去,沒過多少日子,那鞋就穿得不成樣子了。
不知怎的,那恥辱一直深藏在他的心裏,藏得久了,竟然藏出了一點甜意。那就像收藏在內心深處的一個小糖豆,它不斷地從心窩裏跳出來,在眼前蹦蹦躂躂地誘他。
劉漢香為著什麼呢?在他的記憶中,劉漢香是模糊的。有很多年,他腦海裏連一點印象都沒有。是呀,他們沒有同位坐過,也沒有說過話,好像原也是小小丫丫的,怎麼突然間就大了?還送你一雙鞋?!
驀地,他想起來了,是不是因為那枚圖釘?
那時候,他雖然窮得連鞋都穿不上,卻非常喜歡打籃球。每天下課後,他總是赤著一雙大腳奔跑在籃球場上,因此也就有了“赤腳大仙”的綽號。鎮上中學的籃球場是很簡易的,就在校園裏的空地上一東一西豎了兩根木杆,木杆上釘了塊長方形的木板,板上釘了一個鐵筐,這就是籃球場了。課後的很多時間,他都是在籃球場上度過的,他是一個籃球迷。籃球場離飯廳近,所以,也總是有很多人圍著看。記得有一次跟縣上中學的球隊打比賽時,他跑著跑著,隻聽“噗”的一下,腳下一軟,他就在場邊上蹲下了,就那麼蹲著,把一隻腳撇著翻過來,發現腳底紮上了一枚圖釘!他沒在意,隻是把圖釘從腳上拔下來,往場邊上一扔,快步跑去了,還接了一個好球,竟也投中了!就是那會兒,他聽到場邊上傳來一片“呀!呀”的驚呼聲。一瞥之中,是一片女生的倩影,那裏邊有劉漢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