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還有什麼哪?再沒有了,再沒有什麼了。可人家送你了一雙鞋。說是別想了,不要多想,人家可是國豆家的“國豆”!你算是什麼東西?!說是不想,可還是忍不住。偶爾,那個“小糖豆”總是從心的深處彈出來,再用心的嘴接住,甜那麼一會會兒。

可是,在學校裏,兩人卻誰也不理誰,見了麵也不說話。洗碗的時候,你在這個水池,我就到另一個水池,就像仇人一樣。這感覺很好啊,無比的好!

學習是更加的勤奮了,人就像鞭子抽著一樣,俄語中的“斯巴西巴”總是在嘴頭上默默地掛著,還有“打死崔大娘”( 達斯采達妮婭 ),一切都變成了“啾、啾、啾、啾”——那是( 一點點、一點點的 )蜜一樣的甜意。是的,這是一個秘密。秘密使人充實,你心裏要是偷偷地藏著一點什麼,人就格外得沉靜踏實。學得太苦的時候,那“小糖豆”就會及時地跳出來,讓你甜一下,把那苦味衝淡。就那麼藏著吧,好好藏著。在那個學期裏,他的俄語出人意料地得了全校第一!

鞋是穿了,可也不能白穿。不管怎麼說,這個人情是欠下了。拿什麼還呢?

接下去,他整整用了四個星期天的時間,帶領著蛋兒們精心寡意地紮了一個兩篷樓的蟈蟈籠子。為紮這個蟈蟈籠子他費了大勁了,先是派蛋兒們到地裏四下去尋找那些光滑的、細條兒的高粱稈,這種細條兒的高粱稈一株上隻有一節能用,就這一節還得是百裏挑一,很難尋的。於是,鄰近四鄉的高粱地裏到處都晃動著蛋兒們的身影,好歹還是找齊了。蟈蟈籠子是他親手紮的,他誰也不讓動,就一個人躲在屋裏精心擺弄。每一次開始,他都要先洗洗手,而後再動手去紮那籠子:那“兩篷樓”紮的有脊有簷,有廊有廈;門是雙扇的,窗是菱形的,那上下兩層的門扇還都是能開能關的;特別難為他的是,他在那“兩篷樓”裏還紮上了一個樓弧梯……等全紮好後,他又逼著蛋兒們上交了十二隻會叫的蟈蟈。

那又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他中午連飯都沒有吃,就提前從學校裏跑出來了。他帶著那個蟈蟈籠子,悄悄地躲在了河堤旁的一個槐樹林裏。一直待到夕陽西下,遠遠看見劉漢香從大路上走來的時候,他才把那個蟈蟈籠子放在了河堤上的一條小路上……

那是她必走的。

終於,挎著書包的劉漢香走過來了,她一眼就看見了那個蟈蟈籠子。她站住了,就那麼看了一會兒,卻猛地抬起頭來,高聲說:“你出來吧。”

他沒有動。他的心怦怦跳著,可他沒動。

劉漢香再一次高聲說:“出來吧,我看見你了!”

這一次,他沒辦法了,隻好從槐樹林裏走出來……

劉漢香望著他,說:“你紮的?”

他勾著頭說:“我紮的。”

劉漢香說:“送給我的?”

他說:“送給你的。”說完,他又汗津津地補了一句:“我不想欠你的情……”

劉漢香彎腰把那個蟈蟈籠子拿起來,說:“紮得真好!”

他一聲不吭,就那麼站著。

可劉漢香話鋒一轉,氣呼呼地說:“你為啥不穿我給你的鞋?!”

他說:“我不能穿。”

她問:“為啥?”

他說:“我弟兄五個,都沒穿鞋。我不能獨穿。”

她遲疑了一下,說:“你上中學了呀……”

他幹幹地說:“那不是理由。”說完,他扭過頭,如風一樣地跑去了。

身後是一片蟈蟈的叫聲,那叫聲熱麻麻的!

可惜的是,那個蟈蟈籠子先是被迫掛在了一棵棗樹上,是國豆家院子裏的一棵棗樹。因為那十二個蟈蟈一個個都是挑出來的“老油”,太吵了,叫得人睡不著覺!後來,一直等到籠子靜了的時候,才終於掛在了劉漢香的床頭上——

因為那十二個蟈蟈全都死了。

五、人,一個人;手,兩隻手

曖昧很好,曖昧是一個月昏之夜。

就是那個夜晚,他與她有了曖昧之情。是的,也隻能是“曖昧”,那是一種糊裏糊塗、不清不白的狀態。他十六歲了,卻什麼也不知道,隻知道“好”,什麼叫做“好”呢,一“女”一“子”就是個“好”?

傍晚的時候,老五孬蛋趿拉著那雙破解放鞋回來了。他有點神秘地走進院子,來到他跟前有點怪怪地看著他說:“我嘴裏有糖。”他沒理他。可孬蛋又往他跟前靠了靠,一探舌頭,亮出了粘在舌頭上的糖塊,說:“真的,我嘴裏有糖。”他瞪了他一眼,說:“擦擦你的鼻涕!”孬蛋用袖子在鼻子上抹了一把,而後,突然在他麵前伸出手來,說:“漢香姐給的。”

老五手裏攤著的,是一個小紙蛋兒。

他心裏動了一下,從老五手上拿過那個小紙蛋兒,而後說:“玩去吧。”

一直到老五一拖一拖地“貓”出了院子,他才把那個握成一團的小紙蛋兒一點點地攤開,隻見上邊寫著四個字:

槐樹林見。

去不去呢?他先是有一些遲疑,甚至是有些害怕。國豆臉上的“麻子”一炸一炸地出現在他的腦海裏!萬一呢……可他還是去了。

出村的時候,他先是聽到了一片狗叫聲。那狗叫聲從一片灰白、一片麻黑裏跳出來,“哧溜,哧溜”地竄動著,汪著一聲聲的暴戾,叫人心慌,叫人頭皮發炸!然而,當那叫聲近了,卻又是“嗚嗚”的溫和,好像在說,是你呀?大赤腳,聽出來了。而後就遠遠地跟著,三三五五,一匹一匹的,像護兵一樣。到了村口,就不再送了,汪一束束的綠火,默默地相望著,很通人性的樣子,仿佛在說:去吧,大膽些!

槐樹林就在村西的河坡下。那是一片幾十畝大的護坡林,剛走進去的時候,腳下一焦一焦地響著,那沙沙的聲音讓人心跳。穿過樹的枝杈,頭頂上的月光昏昏晦晦的,那月一暈一暈地在雲層裏走,就像是一塊被黃水淹過的西瓜。偶爾,林子會突然地亮起來,亮得你赤裸裸的,無處可藏。在一片灰白中,那一棵棵褐色的樹幹就像是突然圍上來的士兵!當你稍稍定下心來,倏爾就又暗下去了,陡然之間,人就像是掉進了一口盛滿糊糊的大鍋裏,暈騰騰的,一不留心就撞在了樹上。腳下的落葉一焦一焦地碎,走到哪裏,就有聲音傳到哪裏,鬼麻麻的。走著走著,這裏“哧溜”一下,那裏“撲哧”一聲,心也就跟著一偷一偷地跳,那情形就像是一個第一次出門偷竊的小賊,先先地自己就亂了營。他心裏說,你不用怕,你怕什麼,是她讓你來的。這時候風來了,風攪出了一林子的響動,落葉一旋一旋地哨著,有鳥兒在暗處扇動翅膀,螢火蟲一蘇一蘇地飛,蟋蟀在草叢中跳叫,那蒙昧中的混沌既讓人想……又讓人懼。

驀地,在暗中,有手伸過來了,燙燙的。慌亂中,也隻拿住了他的一個指頭,是食指,就那麼牽著走。於是,那指頭就像是一瓣蘸了麥芽糖的蒜,或是抹了蜂蜜的大茴,甜甜的,麻麻的,還有一點辣,是心裏辣,也不知該怎麼,就依了走。腳下磕磕絆絆的,人就像是沒了根,前邊有呼吸聲導著,林子裏的空氣也濕了,是那種肉肉的濕,沾了女人香氣的濕。在一片懵懂裏,就慌慌張張地來到了林中的一段渠埂上。那是一條橫穿槐樹林的引水渠,渠基是土夯的,有半人高,長著蒿草。突然,那手鬆了,鬆得很有過程,先是緊著,而後是一含,往下是一節一節地軟退……就有話說:“家昌。”

在空氣裏,人怎就化成了一節手指呢?正暈乎乎這樣想著,雲像開了似的,夜忽然就亮了,大亮!四周一片水粉樣的燦然,那樹一棵棵靜著,不再像黑暗中那樣“賊”了。轉過臉,劉漢香就站在他的麵前,也並不是狐仙什麼的,真真的一個人!這晚,她的兩隻長辮子竟然盤起來了,一個白色的蝴蝶( 塑料發卡 )十分醒目地偏卡在那頭黑發上,水蔥兒一樣地立在那裏,人一下子顯得“條兒”了許多;她上身穿著一件白底藍韻的棗花布衫,下邊是偏開口的毛藍褲子,帶襻兒的黑鞋,白絲線襪子,襯得人也素了許多。她丫站在那裏,就像是粉灰的夜氣裏剪出的一個水墨樣的倩影兒,婷婷的,玉玉的。她家生活好啊!那臉龐正對著他,兩隻大眼亮亮的,嘴唇半含著,臉上羞出一片水窩紅。那胸脯一起一伏的,就像是兩隻臥著的兔兒在一探一探地蹦……劉漢香說:“那人要是再不來,我就走了。”

馮家昌一怔,脫口說:“誰?”

劉漢香身子扭了一下,說:“那人。”

這時,劉漢香又說:“你看我頭上的卡子好看嗎?”

他看了她一眼,說:“卡子?”

劉漢香用手摸了摸那隻卡在頭上的“白蝴蝶”,說:“我哥從北京捎回來的。他複員了。他說是‘有機玻璃的’,好看嗎?”

他隨口說:“好看。”

她說:“真的?”

他說:“我騙你幹啥?”

接下去就沉默了,仿佛一下子都沒了話說。林子裏的夜氣一嵐一嵐地漫散著,蟲兒在草叢中呢喃,月光又晦下去了,隻有人的呼吸聲還重著……

這時,劉漢香彎下腰去,在渠埂上鋪了兩方手帕,先是鋪得近了些,而後又稍稍地挪開一點,自己先坐下來,說:“坐吧。”

他卻沒有坐,隻是就地在渠埂上蹲下來,離她有四五尺的樣子。

夜越來越模糊了,隻有那一方藍格的白手帕還在暗中亮著……她看了他一眼,嗔道:“你怎麼不坐?坐嘛。”

他說:“我蹲習慣了。”

她說:“你坐近一點,我都看不見你了。”

他很勉強地往她跟前挪了挪身子,仍是蹲著,含含糊糊地說:“我褲子……髒。”

她說:“我不。你坐,我就要你坐。”

他心裏的火一下就燒起來了。他心裏說,坐就坐,我怕什麼?這麼想著,他終於坐到那方汗巾上去了。

劉漢香說:“你聽,夜靜了,夜一下子就靜了。”

是的,夜靜了。夜一靜,人的呼吸就顯得粗了。待馮家昌坐下之後,突然覺得那屁股下坐的不是“汗巾”,而是一座肉做的“火爐”!那還不僅僅是“火爐”,那是“飛毯”,是“迷香”,是“熱鏊子”,是“亂麻窩”,是“棗疙兒針”,是蹦進褲襠裏的“跳蚤”,是七七八八的虱……隻覺得頭暈騰騰的,身上汗津津的,襠裏熱辣辣的。

停了一會兒,劉漢香輕聲說:“你的腳就不疼嗎?”

他頭暈,沒聽清,就問:“啥?”

她說:“你的腳……”

他說:“不疼。磨出來就不疼了。”

她說:“你的腳步聲跟別人的不一樣,隻要你一走我就知道,那‘狠’人來了。”說著,她忍不住“吃吃”地笑了。

他說:“你笑話我呢?”

她忙說:“不,不是。你的腳步重吃地,我一聽就聽出來了。同學多年,你那大茬子步,‘咚,咚,咚’的,夯一樣,就像是砸在人家……心口上。”夜越來越暗了,她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小,小得幾乎聽不見。

他沒話找話說:“你笑話我。”

她說:“在學校裏,你也不理人……”

他說:“說誰呢?”

她語無倫次地說:“還有誰呢?那個‘狠人’。他眼裏有人嗎?直著來直著走。夏天裏不穿鞋,冬天裏也不穿鞋,那裂口一道一道的,真讓人看不過去……”

他說:“我弟兄五個,我又是老大……”

她又急急地說:“在學校裏,我老看你吃那長了毛的紅薯。你怎麼老是背紅薯,就不能帶些幹糧嗎?長了毛的紅薯不能吃,有毒!……”

他還是那句話,他說:“我是老大。”

她嗔道:“老大怎麼了?老大就不愛惜自己嗎?!才不是哪。我哥在家也是老大,他可是……”

這當兒,她突然又說:“哎,我哥要娶媳婦了……”

他說:“噢,娶媳婦?”

她說:“可不。‘好兒’都訂下了,焦莊的。”

他說:“焦莊的?”

她說:“焦莊的。”

往下,突然就又沒話了。那話就像是斷了線的念珠,再也穿不到一起了。劉漢香的手撫摸著身邊的細草,手指一勾一勾的。馮家昌的身子左半邊像是木著,那右半邊卻又熱得發焦,手心有汗,就按在了渠埂上,仿佛要尋些涼,可不知怎麼的,一抓一抓,兩人的手指就勾在了一起。那一刻,呼吸停了,心跳也停了,隻有那勾著的手指,那手指就像是“絞股藍”一樣,纏纏攪攪地膩在了一起。接著,那手,勾來勾去,又像是緊住了的螺絲,一扣一扣地盤繞著……慢慢,兩隻手也就貼貼地握在一起了。就那麼握著,口裏竟泛起了一股股的甘甜。那甜就像是在火鏊子上焙著、烤著,一絲絲地燒人的心!究竟要怎樣呢?那又是很不清楚的。似乎是要做一點什麼了,烤壞了的“心”已經冒煙了。這時候,馮家昌的手像是失去了控製,猛地就從那擰在一起的“螺絲”裏退出來,像一個大括號似的,一下子就箍住了劉漢香!劉漢香顫了一下,繼而身子蛇動著,猛地扭過臉來,“咚”的一聲,兩人的頭碰在了一起!劉漢香鳥兒一樣在他的臉上親了一下,喃喃地說:“你野。你心真野。”

恍然間,月光從雲層裏“含”了出來,林子裏大亮了。墨色的夜像是被水洗過一樣,一切都曆曆在目!那帶著水汽的涼意隨著月光瀉下來,一漫一漫地濕,叫人心裏不由一寒,那“箍”也就鬆下來了。劉漢香卻喘喘軟軟地靠在了他的肩上,呢呢喃喃地說:“我想給你做雙鞋……”

他說:“別,我弟兄五個呢。”

她倚在他的肩上,仍然說:“我要給你做雙鞋。”

他說:“你別。我弟兄五個。”

她靠著他的肩歇了一會兒,望著遙遙的月亮,說:“家昌,你還記得上小學時的情景嗎?”

他說:“記不得了。”

她說:“怎麼就記不得了?你能記住的是什麼?”

他說:“我呀?記……”

她說:“就你,想想。”

他想了想,說:“我還能記住的,就是小學一年級的課文……”

她吃驚地說:“真的嗎,哪一課?”

他說:“是第一課。”

她說:“呀,你真能記住?我早就忘了。說說,是什麼呢?”

他說:“人,一個人;手,兩隻手。”

她笑了,說:“你的記性真好。就這些嗎?”

他說:“就這些。”說著,他重新念了一遍:“第一課:人,一個人;手,兩隻手。”

她說:“你呀,你呀,還能記住別的嗎?比如,我……”

突然,他站起來了。不知為什麼,他身上竟有了一股氣,這股氣竟使他有了神遊萬裏的感覺!站在林子裏,他十分突兀地、昂然地高聲念道:

“人,一個人;手,兩隻手!”

她羞羞地說:“你的記性真好!”

可他知道,這不是記性好,不是。這跟記憶力沒有關係。這八個字裏包含著一種東西,一種讓他血熱的東西!

……後來,當他們離開那片林子的時候,馮家昌突然有些後怕。他心裏說,你怎麼敢呢?你怎麼就敢?她可是國豆家的女兒呀!

是呀,雖然是懵懵懂懂的,有了這第一次,就難免沒有第二次。那懸想在心裏含著,就像是一枚欲爆未爆的炸彈,總是噝噝地冒著煙!怕是也怕,又不由不想,就像是已吃進肉裏的鋸,拉一下是疼,拉兩下也是疼,那“疼”是何等的快樂!

況且,還有一個饞掉牙的老五。那老五嚐到了甜頭,就常常趿著那雙破解放鞋在村口處立著,隻要一看見劉漢香,就近近地貼上去說:“漢香姐,有‘條兒’嗎?‘條兒’,我送。我去給你送。”

劉漢香的臉“撲棱”一下就紅了……自然的,有糖。

六、藏在穀垛裏的紅柿

終於還是“爆炸”了。

穀垛,就是那個高高的穀垛。它既是愛的小巢,也是愛的墳墓。

是的,當他被繩子吊起來的時候,他才有些後悔,可後悔已經晚了。

老五,就是那個饞嘴的老五,幾乎成了他們的“幫凶”。他起的是穿針引線加推波助瀾的作用,利益不過是一塊糖。這老五,他的積極是含有“糖分”的。那年,他才七歲,就猴精猴精的,簡直是無所不在。就為了那塊糖,他膽大包天,一個小小的人兒,竟然闖到了支書國豆的家裏!他站在國豆家院門前,拖著那雙破解放鞋,流著兩筒清水鼻涕,蚊子樣兒地說:“有人嗎?”沒人理他,也許是沒聽見。於是,他提高了聲音,用大人的語氣說:“有人嗎?”立時,屋裏有人回道:“誰呀?”這麼說著,大白桃富富態態從屋裏走出來了。大白桃站在院子裏,朝門外瞅了一眼,又說:“誰呀?”這時候,院門輕輕地“吱呀”了一聲,一個拖車樣的小人兒慢慢地靠進來。大白桃詫異地、有點吃驚地望著他。沒等問話,老五就叫了,他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可他精啊,看她長得又白又富態,就叫:“白妗子……”大白桃一聽就笑了,說:“這孩兒。”老五說:“白妗子,有人找漢香姐。”大白桃怔了一下,很警惕地問:“誰找俺漢香?”老五就開始撒謊了。老五說:“一個過路的。”大白桃說:“過路的?!”老五慢慢吞吞地說:“一個過路的,騎輛新洋車,那鈴可響……”大白桃說:“過路的?他找俺漢香幹啥?”老五說:“一個過路的,騎輛新洋車,那鈴可響可響。他說,叫我給漢香姐捎句話……”大白桃又一次吃驚地說:“你?捎啥話?!”老五就說:“讓她去學校裏開個啥子會……”這時,大白桃才“噢”了一聲,她當然知道,那時候,隻有縣上的幹部或是鎮上中學的什麼人,才會有新“洋車”騎。大白桃終於信了,她說:“俺漢香不在家,漢香去東頭學校裏推車去了。”這時候,老五就很失望地說:“那,白妗子,我走了。”

老五沒有吃上糖,仍然不甘心。於是,他“拖、拖、拖”又跑到了村東頭的小學校裏。在學校裏,他終於把劉漢香的去向打聽清楚了,原來劉漢香是進城去了。她借了小學校長的自行車,到縣城裏買布去了。

黃昏的時候,饞嘴老五終於把劉漢香等回來了。他站在村口處,就像是一個“長脖子老更”,一直仰望著那條通往縣城的土路。在村口的夕陽裏,劉漢香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她跳下車,問:“孬蛋,你幹啥呢?”

老五大言不慚,說:“等你呢。”

劉漢香從兜裏掏出了一包糖,笑著說:“給。”

老五接過糖卻不走,小聲說:“漢香姐,穀垛裏有紅柿。”

劉漢香說:“紅柿?”

老五得意地說:“紅柿。我藏在那兒的。”

劉漢香不明白,她隻是“噢”了一聲。

老五接著說:“我哥讓我告訴你,穀垛裏有紅柿。”

劉漢香說:“是你哥說的?”

老五就繼續編謊說:“我哥說的,天黑之後,穀垛裏有紅柿。”

劉漢香又“噢”了一聲,說:“我知道了。”

老五大人樣地吩咐說:“條兒呢?你寫個條兒。”

劉漢香紅著臉說:“不用寫,我知道了。”

老五不走,老五固執地說:“你寫個條兒吧,我哥要見你的條兒。”

劉漢香遲疑了片刻,而後,她從衣兜裏取出筆來,一時也找不到紙,慌忙之中,幹脆就在老五的手心上寫下了兩個字:穀垛。

就這樣,在天黑之後,他朝著由老五一手導演的“陷阱”一步步走去……

秋場上,高高地堆著一個長方形的穀垛。就在這個穀垛裏,隱著一條側身可以摸過的通道。那通道是老五一個人偷挖的,大約有四五米長。在通道的盡頭,是一個墊了麥草的、可以容下兩個人的小窩鋪。在窩鋪上方,有一個伸手可探的小窠臼,這裏正是老五隱藏秘密的地方。就是這個小窠臼裏,藏著八個濫了的紅柿。

那是一個沒有語言的夜晚。在穀垛裏,當他和她的目光撞在一起的時候,穀垛外正月白風清,穀垛裏卻一片漆黑,熱麻麻的……沒有話了,一個字也沒有。兩人頓時都亂了分寸,隻覺得汗像雨一樣淋下來,身上遊走著無數條水蚯蚓。那嘴兒,手兒,舌兒,忙得一塌糊塗!身上的各個部位都齊聲鳴叫,就像是一支亂了營的軍隊,軍、師、旅、團全都摸錯了方向,隻管在黑暗中無序地洶湧、奔突、起伏、跳蕩!在汗水的溽濕裏,穀草的清香和拌著青春的腥香,把一個小小的窩鋪攪和成了一鍋肉做的米飯!那幸福含在腥香裏,含在一片暈暈乎乎的莽動裏,含在一絲豁出去的驚恐不安裏。那幸福是多麼濕潤,多麼的、多麼的“訝訝”,一觸一觸的“訝訝”,水做的“訝訝”!瘋了,在這樣的時刻,人是很容易瘋的,人說瘋就瘋!人一旦躲起來的時候,兩個人就是一盤磨了,一盤完整的磨,一男一女就可以磨出整個世界……管他天南地北,管他神神鬼鬼,管他白豆黑豆黃豆綠豆還是國豆,去死吧,死也值了!

……沙沙的,突然就有了一線亮光!

那亮光是從通道口瀉進來的,顯然是有人拿開了擋在垛口的草捆。一念之間,家昌僵住了。那寒意從心裏陡然生出,倏爾就到了頭發梢兒上,他的頭發一根根直立起來,身上的汗盡收,人嚇成了一個木樁子……隻聽見外邊有人在喊,那是銅錘的聲音:“出來吧,吊你半天了!”

這時候,他才看見了藏在窠裏的紅柿,那是八個濫了的紅柿!在黑暗中,紅柿豔豔的,就像是一叢勾魂的鬼火!

一切都太晚了。當馮家昌從穀垛裏走出來的時候,連月光都成了他的敵人。那是一個被霜打了的秋夜,秋場是涼的,月光是涼的,人心也是涼的。月光下,他已無處可藏!披著外衣的國豆直直地矗在那裏,在他身後,站著幾個村裏的基幹民兵!

支書劉國豆大約是氣瘋了,他沒有想到“癩蛤蟆敢吃天鵝肉”!他臉上的麻點一個個地炸出來,就像是一張翻轉了又燒焦了的石榴皮,又像是一塊被鳥彈打花了的黑鐵!他矗在那裏,牙咬得嘣嘣響,久久之後,才咽了一口唾沫,從牙縫裏擠出了兩個字:“——繩他!”

那是最為殘酷的一刻,那些基幹民兵,那些二十郎當歲的二愣子,那些平時在眼裏偷“噙”過劉漢香多少次的主兒,一個個都把仇恨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他們姑且認為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他是多麼的“牛糞”!於是,揪頭的,絆腿的,掏黑心錘的,一個個都下了狠手!擰胳膊的時候,就像是在田野裏掰玉米棒子——哢嚓、哢嚓響!頃刻間,他就被捆成了一個人做的肉粽!

這時,告密者銅錘,胖得石滾樣的銅錘,齜著他的大門牙,連著朝他臉上吐了三口唾沫:“呸!呸!——呸!”他說:“狗日的,你也真敢?你也配?!”

再後,他就被吊在了場邊的那棵老榆樹上。這時候,他就成了一架“活秋千”。那些“基幹”們一個個輪番“秋”上來蕩他!這一刻,他們是多麼的勇敢哪!一個個虎狼般地衝上來,揪著他的頭發,踩著他的肚子,捏著他的骨頭,一次次地衝鋒著蕩出去,又歪歪斜斜地“秋”回來……他像個陀螺一樣在空中旋轉著,一次又一次地撞在樹幹上!

可是,他並不覺得太疼,他已經麻木得沒有痛感了。他隻是覺得屈辱,覺得沒臉見人,在這個村子裏,他還有臉見人嗎?!

片刻,他的父親被人叫來了。老姑夫像落葉一樣刮進了場院。他哆哆嗦嗦地站在國豆的麵前,驚恐地說:“咋啦?老天爺,這是咋啦?!”

這時,支書國豆已變得異常的平靜,他說:“老姑夫,再不要說你單門獨戶了,你都欺負到我頭上來了……”

老姑夫求道:“國豆哇,娃子小不懂事,你就饒他一回吧。”

國豆說:“這是騎在我頭上拉屎!這是揪住我的眉毛打轉轉兒!我就是再瞎,也不能不問了。你說咋辦吧?”

老姑夫說:“國豆哇,不看僧麵看佛麵。你那老姐姐走得早,娃們不成器……你,該打打,該罵罵……”

國豆搖搖頭,說:“太囂張!我咽不下這口氣……在這村裏,沒有一個人敢對我這樣。老姑夫,我眼裏不揉沙子。”

老姑夫結結巴巴地說:“那你說……咋辦?”

立時,國豆臉上霧上了一層黑氣!那黑氣團團地罩在他的臉上,填滿了他的每一個麻坑。久久之後,他說:“我也不要別的,裁他的腿——叫他站著出來,爬著回去!”

這時候,場上靜下來了。沒有人開口,沒有人說一句話。父親風糠一樣地站在那裏,俄頃,他雙腿一曲跪下來了,就跪在國豆的麵前。他跪在那裏,說:“國豆,裁我吧,是我教子無方。娃的路長,給娃留條腿,他還要走路呢。”

國豆鼻子裏重重地“哼”了一聲,那是極為蔑視的一聲。正是有了這一“哼”,才使“基幹”們一個個興奮不已,蠢蠢欲動,有人說,斧子呢?去拿斧子!

夜嵐在穀場上彌漫著,那遊動的夜氣越來越重了。吊在樹上的馮家昌開始發抖,他的心已寒到了極點,那不由自主的抖動連帶著“篩”下了一片落葉!

也就在這時候,大白桃出現了。她悄沒聲地從穀垛後邊走出來,說:“你來。”

這聲音自然是國豆熟悉的。當別人還在發愣時,國豆已扭過頭去,有點不耐煩地說:“幹啥呢?!”

“你來。”大白桃更不耐煩,說完,她扭身回到穀垛後邊去了。

國豆遲疑了一下,終於,他慢慢地、像拖車一樣、一步一步地朝穀垛走去……

沒有人知道穀垛後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劉漢香也一直沒有出來。很久很久之後,當國豆再次晃出來的時候,他的大身量竟然駝下來了,步履也有些踉蹌,他站在灰蒙蒙的穀場上,有些倉促地咳嗽了一聲,說:“放了他。”

後半夜,穀場上就剩下他們父子二人了。這時候,夜織得更密更稠了,稠得對麵看不清人的臉。父親是一直跪著的,父親已跪了那麼久,終於,他站起身來說了一句話。父親的話像是從天上傳下來的,父親說:“家昌,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可是,他知道,他當然知道,是劉漢香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