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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寫在地上的“槍眼”

那就叫“城市”嗎?

當眼前出現一片燈火的時候,他問自己,這就是城市?!

坐在一列悶罐子車上,走走停停的,咣當了大半個夜,把月亮都“咣當”碎了的時候,馮家昌終於看到了連成片的燈光!那燈光像海一樣廣闊( 其實,他並沒有見過海 ),亮著一汪兒一汪兒的金子一般的芒兒……然後就是一聲徹底的、氣喘籲籲的“——咣——當”,隻聽帶兵的連長說:“到了。”

他就是在這一聲刺耳的“咣當”聲中進入城市的。這聲音就像是一枚釘子,突兀地把他“釘”進了城市。

馮家昌當兵了。

他是從學校直接入伍的。按說,像他這樣的人,是不該當兵的。他犯過黃色錯誤不是?那年月,僅“政審”這一關就很難通過。況且,一個村的“公章”,就在國豆的褲腰上拴著……可他居然當了,還是特招的文化兵。對此,整個上梁都覺得意外。人們說,狗日的,他憑什麼?!

在新兵連裏,當他站在軍區大操場上踢“正步”的時候,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個東西。準確地說,那不是“東西”,那是一種象征。那“象征”就穿在胡連長的身上,那叫“四個兜”。小個子胡連長穿著這“四個兜”的軍服,精神抖擻地站在他們的麵前,撐出了一種讓人不得不服氣的“兜威”!

“四個兜”——這將是馮家昌的第一個人生目標。

這個目標並不是他自己定的,是支書劉國豆給他定的。當他離開上梁的時候,村支書劉國豆把他叫到了大隊部。國豆板著他那張麻臉,足足看了他一袋煙的工夫,而後說:“狗日的,便宜你了。好好幹吧。你記住,穿上‘四個兜’,閨女就是你的了。”下邊的話,國豆沒有說,似乎也不用再說。

這像是一種恩賜,也是威脅。國豆家的“國豆”,上梁一枝花呀!能隨隨便便地就嫁給你嗎?!

可這會兒,他還隻是個兵呢,是新兵蛋子。“四個兜”離他太遙遠了,簡直是遙不可及。老天爺,他什麼時候才能穿上“四個兜”呢?!

穿上“四個兜”,這就意味著他進入了幹部的行列,是國家的人了。“國家”是什麼?!“國家”就是城市的入場券,就是一個一個的官階,就是漫無邊際的“全包”……這“標尺”定得太高了!有一陣子,他有些灰心。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軍營裏有那麼多的小夥,看上去一個比一個精明,一個比一個壯實,一個比一個能幹,誰也不比誰少個鼻子多個眼,他憑什麼呢?

老這麼想,他就犯錯誤了。一天,接近中午的時候,由於他在隊列裏踢“正步”時神情恍惚,被小個子胡連長當眾叫了出來,罰他“單獨操練”。在軍營裏,新兵最害怕“單練”,丟人不說,那懲罰也是很要命的!於是,中午時分,一個偌大的操場上就剩下馮家昌一個兵了……太陽在頭頂上高高地照著,就像是頂著一架火鏊子,人的影子小得像隻跟屁蟲,操場太大,四周寂無人聲,汗已經把人醃透了,兩眼就像是在汗鍋裏熬著、蒸著、煮著,你甚至不敢低頭,一低頭眼珠子似乎就要掉出來!可小個子連長站在操場邊的樹下,一手扇著軍帽,不時地連珠炮一般地對他發出一連串的口令:“向左——轉!……向右——轉!……向後——轉!……向前三步——走!……向前五步——走!一、二、一!左、右、左!……正步——走!……正步——走!……正步——走!……”他就這麼喊著,喊著,一直到把他喊昏為止。那最後一聲,幾乎是從太陽的強光裏射出來的,那麼的刺目,那麼的銳利:“立——正!”就這麼一聲,馮家昌一頭栽倒在地上,暈過去了。

等他醒過來的時候,小個子連長正背著兩手,圍著他一圈兒一圈兒轉呢。見他醒了,連長臉一繃,照他屁股上踢了一腳:“狗日的蟲,我訓不死你!”接著,他胸脯一挺,又厲聲喝道:“馮家昌!”

馮家昌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起來,說:“到——”

小個子連長又圍著他前前後後地轉了一圈,那眼像錐子一樣剜著他,說:“狗日的蟲——刁!”

馮家昌不理解連長的意思,他就那麼站著不動。

小個子連長說:“一天到晚,倆眼兒賊不溜丟的,說說,刁個啥?!”

馮家昌不語。

小個子連長說:“狗日的蟲——眼刁!你以為我吃不透你?嗯?!想到茄子棵裏去了吧?不就識倆字嗎?!”

小個子連長背著兩手,走來走去的,又說:“——野心不小啊?!”

馮家昌站在那兒,像是一下子被剝光了似的……可他仍是一言不發。

小個子連長說:“說說吧,有鋼用在刀刃上,晾晾你那一肚子花花腸子!”

片刻,小個子連長突然發令:“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回答問題,哪縣的?”

馮家昌立正站好,說:“平縣。”

小個子連長說:“崗上崗下?”

馮家昌說:“崗上。”

小個子連長說:“家裏有‘籮’嗎?”

馮家昌遲疑了一下,說:“……沒有。”

小個子連長說:“有‘磨’嗎?”

馮家昌說:“一扇。”

小個子連長說:“家裏幾根棍?”

馮家昌吞吞吐吐地說:“五根。”

“你是頂門的?”小個子連長問。

馮家昌的臉“騰”一下就紅了。

過了一會兒,小個子連長的口氣鬆下來了,他說:“不說?不說也罷。想‘進步’也不是壞事。既然有想法,我告訴你一個絕招。你聽好了,兩個字:忍住。”

小個子連長說完,扭頭就走。他走了幾步又折回頭來,拍了拍他身上的軍服:“告訴你,為這‘四個兜’,我忍了七年,小拇指斷了一節!”說著,他伸出光禿禿的小指,在空中亮了一下,扭頭大步走去。

操場上突然有風了,那風涼涼的,一下子就吹到馮家昌心裏去了。那兩個字很好,那兩個字使他頓開茅塞!他也許什麼都怕,惟獨不怕這兩個字,一個農民的兒子,怎麼會害怕這兩個字呢?這兩個字正是他的強項。他心裏說,那就先把劉漢香放在一邊,既然是想也白想,你還想她幹什麼?好好當你的兵吧。

忍住!

從此,馮家昌覺得與小個子連長的關係一下子近了許多,甚至有一種從骨子眼裏冒出來的默契。他從未主動去接近過連長,可他們是心裏近。小個子連長看見他的時候,那目光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嚴厲了,這裏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就像是兩個篩子換了底,誰都知道誰了。他們是用目光交流的,遠遠地就那麼相互看上一眼,他就知道連長的意思了。“單訓”之後,他的心一下子就定了,再不胡想八想了。那兩個字就像是電源,一下子就把他跟連長的關係接通了,他有了一個精神上的“知己”。他知道這一切都是不能說的。在班裏,他一句話也不說。他忍住。

當然,也有忍不住的時候。

在馮家昌眼裏,城市是什麼?城市就是顏色——女人的顏色。那馬路,就是讓城市女人走的,隻有她們才能走出那種一“橐兒”一“橐兒”的、帶“鉤兒”的聲音;那自行車,就是讓城市女人騎的,隻有她們才能“日奔兒”出那種“鈴兒、鈴兒”的飄逸;那一街一街的商店、一座一座的紅樓房,也都是讓城市女人們進的,隻有她們才能“韻兒、韻兒”地襲出那一抹一抹的熱烘烘的雪花膏味;連燈光都像是專門為城市女人設置的,城市女人在燈光下走的時候,那光線就成了帶顏色的雨,那“雨兒”五光十色,一縷一縷地亮!

城市就是讓鄉下男人自卑的地方啊!

當兵的,尤其是新兵,練的就是“摸爬滾打”,這也沒什麼。最難熬的,是趴在地上端著步槍練瞄準。那一趴就是大半天,人就像壁虎一樣整個貼在地上,趴著趴著,就“趴”出問題來了。軍區的大操場正臨著一條馬路,馬路上,常有女人“橐、橐”地從路上走過。那都是些城市裏的女人,走得很有些姿態。一個一個的,像過電影又像是走“畫兒”,也有的本就是首長們的家屬,豔豔地從大院裏扭出去或是走回來,那“丁零零、丁零零”的車鈴聲,就像是帶了電的鉤子,又像是演出前的報幕,還像是彈棉花的弓——腿很白呀!慢慢、慢慢地,就把他們的目光吸過去了。你想啊,一準的二十郎當歲,青春勃發,又整晌整晌地趴在地上,就是神仙也會走神兒呀,那是不容你不看的。看了,漸漸地,就會有一個部位凸起來,那也是不由自主的。於是,人就變成了一把錐子,一個硬木楔,或是一根淬了火的棍子,那種疼痛是難以想象的!就這樣,趴著,趴著,就有人把屁股撅起來了。這種掀起屁股的動作是有傳染性的,常常的,一個持臥姿瞄準的新兵排,就成了一個不斷地掀動屁股的“青蛙排”了……對這種錐心的疼痛,馮家昌更有體驗。在入伍前,他是偷食過“禁果”的。那個藏在穀垛裏的夜晚,絲絲縷縷地映現在他的眼前,這時候人就成了一團火,而那個部位,就成了燒紅了的烙鐵!在這種時候,他就特想劉漢香,他身下的土地也就成了“劉漢香”,他是多麼的想劉漢香啊,那引而不發的“扳機”就是劉漢香的奶子嗎?!而眼前的誘惑又時時地吸著他,這就有了比較,他總是在懸想中拿劉漢香和城市的女人作比較。在比較中,那誘惑就更加地如火如荼!他對自己說,忍住啊,你要忍住。可他又怎麼忍得住呢?

——真疼!

沒有當過兵的人是體會不到這份罪的。馮家昌所在的新兵連七班,就有人偷偷地哭過。那是被排長訓過的一個兵,一個綽號叫“大嘴”的新兵。在臥倒瞄準時,“大嘴”的屁股欠起的次數多了一點,被排長發現了,一腳跺在了屁股上:“趴好!——什麼姿勢?!”“大嘴”哭了,像殺豬一樣地哇哇叫!排長說:“沒出息!你哭什麼?”“大嘴”不說,他沒法說。排長沒有經驗,排長軍校畢業,年輕氣盛,排長追著問:“還哭哪?說說,你是咋回事?!”“大嘴”嘟嘟噥噥、文不對題地說:“我,我渴。我想,喝點水。”排長說:“渴?脫了軍裝,回家去喝,喝夠!”

於是,一個偉大的“發明”誕生了。

這是對付“渴”的一種辦法,也是一個由“忍”字打頭的創新。在新兵連七班,馮家昌的創造發明很快就得到了全班戰士的認可,是一種私密性的認可。就這麼一個沒有大言語的人,他一下子就解決了大家的痛苦。馮家昌並沒有給大家說什麼,這種事是隻能做不能說的。他僅僅是帶了一個好頭兒,在臥倒瞄準時,他的身子就像是粘在地上一樣,一動也不動。無論趴多長時間,他的臥姿都是最正確的!為此,他曾經受到過小個子連長的口頭表揚。這就不由得使同班的戰士們犯疑,這家夥是咋回事?

收操的時候,終於有人發現,在他的身下,有一個洞兒!

很快,一個秘密被破譯了。

是的,在他臥倒的那片地上,挖了一個洞兒……這時候,有人拍拍他的肩膀,說:“老兄,你行。你真行。”他笑笑,什麼也不說。

接下去,先是在新兵連七班,而後是整個新兵連,在數天之內,全都完成了臥姿瞄準的正確性:臥倒在地,兩腿分開,三點成一線……不管趴多久,不管眼前有沒有女人走過,那臥姿是整齊劃一的!半月後,當首長們前來檢查的時候,新兵連的訓練課目得到了滿意的認可。首長說:很好!

當新兵訓練將要結束的時候,一天晚上,小個子連長把他帶到了操場上。這是連長第一次把他單獨叫出來,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地走著。路燈離他們有些遠,夜灰蒙蒙的,當他們來到操場東邊的時候,天空中瀉下一片月光,小個子連長停下來了,有意無意地說:“我也是平縣的,老鄉啊。”馮家昌說:“我知道。”小個子連長說:“——狗日的蟲!”馮家昌笑了。而後,他再也沒有說什麼,隻是意味深長地看了馮家昌一眼。接下去,他往前走了兩步,拿出手電筒,像畫弧一樣在地上照了一圈,照出了地上的一個一個的小洞洞兒,而後問:“這是什麼?”

馮家昌立正站好,正色回道:“槍眼。”

小個子連長笑了,他說:“槍眼?”

馮家昌說:“槍眼。”

小個子連長點了點頭,說:“你是一個兵了。”

片刻,小個子連長問:“三個月了,有啥想法?”

馮家昌說:“沒有想法。”

小個子連長望了望天上的月光,那月光很曖昧。他再一次點了點頭,說:“記住,要會忍。忍住!”

二、立正,稍息,向右看齊

六個月後,馮家昌當班長了,軍區獨立團一連四班的班長,軍銜為上士。

那時候,小個子胡連長剛剛升職為營長。當他離開連隊的時候,他對馮家昌說:“我再告訴你一個絕招,這是當兵的第二個絕招:吃苦。”

馮家昌笑了。

胡營長斥道:“你笑什麼?”

馮家昌繃起臉來,很嚴肅地說:“我沒笑。”可他心裏說,錘子,都是農家孩子,還不知道吃苦嗎?

胡營長說:“——狗日的蟲!”

這時候,馮家昌跟小個子老鄉說話已經很隨意了,他說:“營長,你可以帶‘籮’了。”

胡營長笑了,說:“籮兒?”

馮家昌說:“你家那‘籮’,細麵的?”

胡營長大笑,一揮手說:“嗨,不就是個‘籮兒’嘛,粗麵細麵一樣用。十年了,我等了整整十年……”

接著,胡營長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說:“不要輕看那兩個字。記住,苦是吃的,衝上去,死吃!”

很快,馮家昌就發現,胡營長說的那兩個字並不簡單。在這裏,“吃苦”是一種態度,甚至可以說是一門藝術,是極限的藝術。你想啊,連隊裏大多是農村兵,都是窮人家的孩子,操,誰怕吃苦?!況且,那正是一個學習雷鋒的年代。早晨,每當起床號響起來的時候,那些在鄉下長大的兵們一個個就餓虎一般衝出去了:有搶著挑水的,有搶著掃地的,有搶著喂豬的( 可惜連裏隻有兩頭豬 ),有搶著幫炊事班切菜的,還有跑到連部去給指導員端洗臉水又被通信員指著鼻子罵出來的……老天!

在這種情況下,馮家昌知道,就是吃苦,也得動動心思了。

於是,在滴水成冰的季節裏,馮家昌開始跑步了。每天早晨,四點半鍾,馮家昌就一個人偷偷地爬起來,到操場上去跑步。跑步的時候,他隻穿單衣單褲。那操場很大,馮家昌每次都跑十圈,這十圈相當於五公裏路。五公裏跑下來,身上就熱了。而後,馮家昌再悄悄地踅回班裏,戴上棉帽,穿上棉衣棉褲,去寫黑板報。

那時候天蒼蒼的,四周還灰蒙蒙一片,他就已經把黑板報寫好了。那黑板連同支架都是他在營部借的。那本是一塊壞了的黑板,就扔在營部的房後,是他趁星期天的時間修好的。而後自己用省下的津貼買了一小罐黑漆,重新油了一遍,這才悄沒聲地拉到了連裏。從那天早上起,他就自覺自願地成了連裏的專職報道員了。

按照連裏的規定,司號員一般五點半起床,六點鍾吹起床號。在他吹起床號之前,正是連長和指導員輪番跑出去撒尿的時間。而在這個時間裏,也就是馮家昌蹲在那兒寫黑板報的時候。那時,他的黑板報已寫有三分之二了,就見連長和指導員夾著尿“噝噝溜溜”地先後跑出來……開始他們不大注意,有一泡尿急著,也就從他身邊躥過去了,可一天一天地,就見這麼一個戰士蹲在雪窩裏寫黑板,滴水成冰的季節呀!五更裏,也就是一天最寒的時候,就那麼捏著一小節粉筆,一字一字地寫,那手還是手嗎?心裏就有些過意不去了。於是,一天早上,連長硬夾住了那泡尿,站在他身邊看了一會兒,說:“四班長!”馮家昌立時站起身來,直朔朔地說:“到!——”連長沒話說了,連長說:“好,好。”接著是指導員,指導員掩著懷,看得更仔細一些,他看看“報頭”再看看一個個標題,而後才說:“四班長。”馮家昌又是“刷”地一個立正:“到!——”指導員就多說了一個字,指導員說:“不錯,不錯。”話是很少的,可那印象種下了。特別是指導員,他先後在全連大會上,表揚了馮家昌兩次!

剛開始的時候,對於這個黑板報,連裏的戰士們並沒有太大的興趣。路過的時候,有人會站到跟前瞥上兩眼,也有的根本就不看。不就是粉筆字嘛?可是,漸漸地,看的人就多了。因為黑板報上會不時地出現一些人的名字,如:“某某某”學雷鋒辦了什麼好事,“某某某”拾金不昧,“某某”帶病參加訓練等等。這樣一來,人們就開始關注這個黑板報了。是呀,當名字出現在黑板上的時候,雖說你嘴上不吭,可心裏會“美”上那麼一小會兒,那是一種品德的展覽哪!

就這樣,在無形之中,馮家昌在連裏一下子就“凸”出來了。名字上了“板報”,當然是高興的。可上黑板報的並不是一個人,那標題和名字是時常更換的,於是受到表揚的人就越來越多。自然,凡是上過黑板的人,在心裏都記住了他,那由喜悅而產生的感激之情也自然而然地集中到了他一個人身上。“板報”抬高了他的知名度,“板報”也強化了親和力。於是,年輕輕的,就有人叫他“老馮”了。有人說:“老馮,一手好字啊!”

“表揚”的力量是無窮的。於是乎,凡是評“五好戰士”的時候,人們都異口同聲地說:“老馮,老馮。”

人嘛,一旦“凸”出來,就成了椽子了。“露頭椽子”,自然會遭人嫉妒。也有人不服氣,說:“真會討巧啊,,不就寫幾個字嗎?!”有一天,當馮家昌又蹲在那兒寫黑板報的時候,三班長“王大嘴”來到了他的跟前。“王大嘴”在連裏是有名的大塊頭,個大肩寬喉嚨粗,一頓能吃八個蒸饃,也就是在新兵訓練時曾傷了“塵根”的那位。他仗著力氣大,從來就不把馮家昌放在眼裏。這會兒,他蹲下身來,對著馮家昌的耳朵說:“——老馮,不會叫的狗咬人哪!”馮家昌扭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還是忍住了。他什麼也沒有說,隻是笑了笑。“王大嘴”站起身來,故意大聲說:

“操,是騾子是馬,牽出來遛遛?!”

馮家昌還是一筆一筆地往黑板上寫字,他隻裝作沒有聽見。可他的“心”聽見了,聽得真真白白!

“遛遛就遛遛。”在此後的日子裏,馮家昌一直等待著這個機會。

機會終於來了。那正是大練兵時期,部隊時興“突擊拉練”。常常夜半時分,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緊急集合的號聲一響,三十秒鍾之內,部隊就拉出去了。走的還淨是山路,一走就是幾百裏!到了這時候,馮家昌那雙用蒺藜紮出來的鐵腳就派上用場了。有一段時間,由於他辦黑板報很積極,連長也真就把他當“秀才兵”對待了,這裏邊當然也含有一絲輕視的成分,認為他“拉練”肯定不行,就把他編在了“收容班”。可是,在部隊將要走完行程的時候,他的行為一下子震驚了全團!

就在那條崎嶇的山路上,作為“收容班”班長的馮家昌,身上竟然背了九支步槍!遠遠看去,那簡直就不像是一個人,那是一個行走著的“柴火捆”,是一個活動中的“槍排架”,是一匹聳動在山間的“駱駝”!九支步槍啊,那幾乎是一個班的裝備,他就這麼馱著,一步一步地走在行軍隊伍中……夕陽西下,在蜿蜒的盤山道上,不時地有團裏的戰士指著馮家昌說:“靠,駱駝!駱駝!”

長途拉練,是比腳力、比耐力的時候,也就真應了那句話:“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到了這時候,馮家昌是豁出去了,他也是知道累的,他的脊梁也不是鐵做的,他背上已經磨出了一道道的血棱子,那沉甸甸的疼痛在一次次的摩擦中變成了一隻隻蜇人的活馬蜂。他一邊走一邊在心裏說,日你媽,我看你能有多疼?!好在他有一雙鐵腳,那雙從不打泡的鐵腳就一步一步地踩著那痛走下去,走下去!他的眼裏隻有一個目標,那就是扛著機槍的三班長“王大嘴”……“王大嘴”雖然力氣大,卻是個“肉腳”,長途拉練,他又扛著一挺機槍,走著走著就落在後邊了。馮家昌知道“王大嘴”心裏並不服氣,也就不執意去超他,就死跟在他的後邊,一步一步像趕“驢”一樣,攆著他走!這樣一來,就聽見“王大嘴”像豬一樣地喘著粗氣,一路呼哧著,直到宿營地的時候,他把“王大嘴”逼成了一堆爛泥!

那天,接近目的地時,馮家昌有意地落在了全連的最後邊。他是想給那八個落後的戰士一點點體麵……再說,他本就是“收容班”的班長嘛。可是,當他來到全連戰士麵前的時候,在連長的帶領下,全連官兵向他行了注目禮!

九支步槍……那一刻,他有點想哭。

不過,也正是馮家昌的“駱駝行為”,給拉練中的警衛一連贏得了榮譽,在那次拉練中,一連沒有一個掉隊的。

這件事居然驚動了隨隊采訪的軍報記者。軍報的記者是講究“構思”的,那人靈機一動,把扛機槍的“王大嘴”也構思進去了。軍報記者為了增強宣傳效果,在拍照的時候,竟臨時又給“王大嘴”加了一挺機槍。就這樣,一張半真半假的照片“構思”出來了:在長長的拉練隊伍裏,一個是身背九支步槍的馮家昌,一個是扛著兩挺機槍的王大柱,在夕陽的霞輝裏,“昂昂”地走在拉練的隊伍中……這張照片後來登在了報紙上,題目就叫:《 走在拉練隊伍裏的“軍械庫” 》!

上了軍報了,這自然是件好事,可在連裏卻輿論嘩然!對於馮家昌的行為,不管怎麼說人們還是承認的,說那總還是真的吧。九支步槍,你背背試試?!對“王大嘴”可就不同了,說啥怪話的都有。有的說:“,那是假的,日哄人的!”有的說:“那狗日的,明明是掉隊了,頭昂得鵝樣兒,還上了軍報?呸!”有的說:“吹吧,飛機上掛尿壺——光剩下個‘嘴’了!”

“王大嘴”聽了這話,自然心裏很不舒服。於是,他就到處去給人解釋,說那事不是他要“日”的,他本不想“日”,是軍報的記者非讓他“日”……他就這麼解釋來解釋去,結果是“道兒”越描越黑,越解釋越解釋不清楚,反而鬧得沸沸揚揚,從連裏到營裏,誰都知道他上軍報的事跡是“構思”出來的……“王大嘴”心裏委屈,曾經當著指導員的麵哭了好幾次……為此,指導員很嚴肅地在全連大會上講了一次,說這件事,事關全連的榮譽,任何人不準再議論了。他說:“有人說,王八編笊籬?你編一個試試?!”

可是從此以後,“王大嘴”在連裏的威信一落千丈,評先進的時候,再也沒人投他的票了。於是,“王大嘴”就一次次地對人說:“日死他親娘,那個張記者,是他讓我‘日’的呀!我說我不‘日’,他非讓我‘日’!一‘日’竟‘日’出事來了……”有人在旁邊說:“‘照’,那是個‘照’,你咋‘日’起來了?”他就又重複說:“日死他親娘,是我想‘日’的嗎?!”

那年的秋天,樹葉黃的時候,馮家昌又幹出了一件驚人的壯舉。夏天裏,他獨自一人趁午休的時間,在駐地附近的黃河灘裏開出了一小片荒地。那荒地有半畝大,種的是南瓜。伏天裏,他每天中午往返十多裏,往那塊地裏挑糞,把肩上都磨出了一個大血痂子!南瓜開花的時候,他就像守寡多年的老娘打發閨女一樣,一朵一朵地小心侍候:在天氣最熱的時候,他每個中午都在南瓜地裏守著,趴在地上看那花一點一點地長,生怕有一丁點的閃失。後來,他怕地塊太小,萬一不授粉怎麼辦?在那些日子裏,他竟急出了一嘴的燎泡!無奈之下,他又專門跑去借了人家一箱蜜蜂,花終於坐“果”了,從指頭肚兒大的時候,他就精心寡意地守著、護著,長得再大些,他又給每個瓜都做了一個草圈墊兒。夜裏正睡著,一聽見下雨了,就驢一樣地翻出去,深一腳淺一腳往河灘裏跑,那時光真難挨呀!……終於,熬到了秋天,那南瓜居然就豐收了,拉了滿滿的兩大架子車!當南瓜拉到炊事班的時候,老司務長愣愣的,說:“這,這是……”馮家昌說:“南瓜,河灘裏種的。”老司務長說:“你種的?”他說:“我種的。”老司務長拍拍他說:“兄弟,你幫了我大忙了!我找連長,讓他給你記功!”馮家昌說:“不用,不用。”

當天晚上,全連就喝上了南瓜湯……於是,連裏的“大肚漢”們對馮家昌的“南瓜事跡”讚不絕口,說:“看看人家老馮,‘先進’一下,拉回來兩大車南瓜,幹的可都是人事啊!”

就在馮家昌的威望越來越高的時候,突然有消息傳來,連裏分了一個“提幹”的指標。這消息讓他大喜過望,不管怎麼說,他當兵已當到了第四個年頭,“苦”也吃得差不多了,他在連裏又是公認的“先進”……那“板報”已出到了一百期!到了最關緊的那些天,眼看就板上釘釘了:他“表”已經填過了,連裏報的是他,營裏報的也是他,甚至都已經有人嚷嚷著讓他請客了……然而,到了團裏,批下來的卻是“王大嘴”!

就這樣,一紙命令下來,“王大嘴”,也就是王大柱同誌,成了連裏的正排級司務長—— 一下子就“四個兜”了。

會叫的狗也咬人哪!

就在馮家昌蹲在河灘裏種南瓜的時候,三班長“王大嘴”也常常獨自一人跑到河灘裏去溜達。有時候也喊兩嗓子,不過是“立正、稍息……”而已。當時,連裏曾有人說他是吃飽了撐的,還有人說他是神經蛋!可是,就是這麼一個“立正,稍息,向右看齊……”竟然成全了他?!

馮家昌像是挨了一記悶棒!人也像是傻了一樣,躺在鋪上一句話也不說。自當兵以來,四個年頭了,他一封信也沒往家寄過……他不是不想寫,他太想寫了,有那麼一陣,他想劉漢香都快想瘋了!可他一直“忍”著呢,咬牙“忍”著,他“忍”得是多麼艱難哪!本想著,這次要是能穿上“四個兜”,他就體體麵麵地回去,氣氣派派地跟劉漢香結婚,可結果卻是一場夢!

當天夜裏,他真就做夢了,夢見了劉漢香……褲頭子濕得一塌糊塗!夢醒時,他哭了,用被子包著頭,哭了整整一夜。

為這件事,小個子營長專門到連裏看了他一次。營長告訴他說,他已經找過團長了,團長有團長的道理。那“王大嘴”的“四個兜”的確不是“照”出來的,他是作為“口令幹部”提幹的。團長說,一個團隊,“口令”是非常重要的,“口令”就是軍人的魂魄,軍人的膽。一嗓子喊出去,能讓千萬人凝神,能把一個團隊的激情調動起來,哪怕他是一個傻瓜,也要留下來。當然,當然了,團長是從軍報上知道“王大嘴”的,扛著兩挺機槍的“王大嘴”……而後才知道了他的大嗓門。於是,在全團集合的時候,團長曾讓“王大嘴”喊過幾次口令。這麼說,“王大嘴”是因禍得福了。可有人說:“那一‘照’十分重要!”

最後,胡營長拍拍他說:“——狗日的蟲!不要泄氣。”

還能說什麼呢?他無話可說。這時候,他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的命運並不是你自己可以決定的。人生有無數個“偶然”,那“必然”是由無數個“偶然”組成的。你要做的,隻能是盡到自己的努力,至於結果,隻有聽天由命了。

當胡營長離開的時候,他說:“我還有一個絕招。當兵的第三個絕招,你想知道嗎?”

三、長在紙上的心

家裏來信了。

信是饞嘴老五寫的,老五的鉛筆字歪歪斜斜。老五在信上說:“哥,聽說你在部隊成天吃白饃?啥時候,也把我們日弄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