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這封信他看了三遍,看得他心酸。他是老大,四年了,他沒往家寄過一分錢。開初是一月六塊錢的津貼,後來漲到八塊、十塊、十二塊……他一分錢也沒寄過,那錢他都用在“進步”上了。家裏還有老爹,四個弟弟,他們的日子是怎麼過的?

往下,如果不能提幹,他就隻有複員了。一想起要複員,他就頭皮發麻!回去,怎麼回去?你還有臉回去嗎?!村支書劉國豆的話再一次響在他的耳畔:“穿上‘四個兜’,閨女就是你的了……”

他看著信,信上那兩個字是很紮眼的:“日弄”。這是他們鄉間的土話。是動詞,是極富有想象力的概括,很積極呢。那字麵的意思就是“弄日”啊!是丫站在地麵上,在想象中與太陽做愛。這真是創造性與想象力的大膽結合,是這塊土地上生長出來的最有高度的假說,簡直就是對“日”宣戰!然而,在字背裏,它又有著無窮無盡的含意……你去想吧,要多複雜就有多複雜,要多深刻就有多深刻,要多昂揚就有多昂揚,它既是手段也是目的,既可陽奉又可陰違,是形象思維中最富有實踐性與浪漫色彩的大詞!

看著,他笑了,是苦笑。他覺得背上很沉。弟兄五個,他是老大呀!無論如何,他得先把自己“日弄”出去,然後……

星期天的時候,他去找了小個子營長。人熬到了營職,就可以帶家眷了。營長就住在軍區家屬院裏,一室一廳的小單元,那牆雪洞一樣。一進門,他就看見了營長家的“籮”。營長家的女人也的確姓羅,叫羅二妞,胖胖的,也是小個兒。在“籮”給他倒水的時候,他偷偷地瞥了一眼,心裏說,一臉的黑麵星兒,這“籮”也不細呀。“籮”卻很熱情,“籮”說:“聽娃他爸說,你是上梁的?”他就說:“是啊,嫂子。”“籮”說:“呀呀,俺是大羅莊的,離俺那黑兒可近……”營長白了女人一眼:“胡喳喳個啥?去去去!”於是,女人就躲進裏屋去了。見了他,胡營長並不熱情,也不多說什麼,隻說:“來了,坐。”

那時,他已知道營長喜歡喝二兩小酒,就帶了一小瓶“寶豐”,一包花生米。花生米就攤在桌上,酒倒在兩個小盅裏,這時候營長收了報紙,說:“咋的,喝兩盅?”他說:“喝兩盅。”兩人就悶悶地喝。在這裏,隻有營長是真喝,一杯一杯地喝。馮家昌卻是舔,一杯一杯地舔,酒沾到舌頭上,辣那麼一下子,喝到了還隻是原來的那一杯……喝了一會兒,營長抬起頭,突然說:“我知道你不想複員。”馮家昌也不說什麼,隻是笑了笑,笑得很苦。往下就又喝,營長說:“喝。”他也說:“喝。”營長喝一杯,馮家昌舔一下,接著再給營長倒上,又喝了一會兒,營長說:“家裏五根棍?”他說:“那是。”營長說:“沒有一片籮?”馮家昌說:“那是。”胡營長再喝一盅,說:“不容易呀!我知道你不容易……”馮家昌眼紅紅的,說:“我真是沒臉回去了……”胡營長說:“狗日的蟲,不要那麼悲觀,東山日頭一大垛哪!”

後來,出門的時候,他吞吞吐吐地對營長說:“營長,你說那啥……”

營長笑了,營長說:“急了?”

馮家昌不好意思地說:“我不是急,我是……”

營長說:“當兵的第三個絕招?”

營長說:“當你一無所有的時候,你還有一樣東西可交,你把它交出來就是了。”

馮家昌詫異地問:“啥?”

營長說:“心。你把心交出來。”

馮家昌愣愣地望著營長,好半天回不過勁來,他結結巴巴地說:“這……咋、咋個交法呢?”

營長笑而不答。一直到分手的時候,營長拍拍他說:“記住,要交心。”

交心,他當然願意。他太願意了。把心交給誰?當然是組織。一個農家孩子,你不依靠組織依靠誰呢?這他知道。可是,要是具體說,就不是那麼簡單了。是一片一片地交,還是一頁一頁地交,怎麼交?這又是很費思量的。

那個夜晚他想了很多,他一遍一遍地告誡自己,交心,要交心……後來,在夢裏,他看見自己雙手捧著一顆心飄飄忽忽地向台上走去。那心紅鮮鮮的,一蹦一蹦地跳著,就像是一枚剛剛摘下的大紅桃!突然之間,那心就裂開了,它居然變成了一牙兒一牙兒的西瓜,水嫩嫩沙淋淋的紅瓤西瓜……這時候,他竟然想到了蒼蠅。他心裏說,萬一有蠅子怎麼辦?得找一個紗罩把“心”罩上。於是他就到處去找紗罩……在夢裏,他想,心是不能餿的,心一餿就沒人要了。

那時候,邊境線上很不平靜,總有一些事情……於是“備戰”的消息越來越緊。有一段,有消息說,上邊要挑選一批優秀戰士上前線。連裏就讓戰士們寫決心書。這顯然是一次交心的機會,馮家昌自然不會放過,於是他就寫了一封血書。那血書是他咬破中指蘸著血寫的,寫著寫著血凝了,他就再咬,再咬!也不過是把一些剖心的話落在一張紅猩猩的紙上……那時候,他是真的願意上前線,願意轟轟烈烈地報效國家,並沒有私念在裏邊。可血書交上去後,就再也沒有回音了。

他當然知道,“心”也是可以“談”的,談談也很起作用。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麼談。公開地找連長、指導員“談”,太招眼,人家會說你有什麼想法。私下裏,他又不知道找誰合適。有一段時間,晚飯後,他總是揣著自己那顆忐忑不安的“心”,在連部門口扭來轉去的……曾經被連裏通信員撞上好幾次。通信員問:四班長,有事嗎?他趕忙說:沒事,沒事,我看有信沒有。最終還是沒有“送”進去。

不知哪一天,他突然就開了竅了。他試著給營長寫了一份“思想彙報”。開始的時候,也就寫一些思想上、認識上的變化,偶爾抄一抄報紙上的“豪言壯語”……漸漸,也就把連隊的一些情況和看法加進去了。這樣寫了幾次,也沒見營長有什麼表示,甚至不知道營長到底看沒看,他心裏有些沮喪。可是有一天,指導員發牢騷說:“操,營長真是神了,屁大一點事,連廁所裏寫的罵人話他都知道!”這時候,馮家昌心裏“突、突”地跳著,嘴上不說,心裏卻什麼都明白,他寫在紙上的東西,營長都看了。

此後,他就更著意地在紙上交“心”。夜深人靜的時候,筆在紙上沙沙地走,那是一種很“匍匐”的走法,就像是又一次的“臣伏”。在這樣的時刻,他的“心”交得就不是那麼徹底了。用什麼樣的句子,怎樣表述,那都是事先考慮再三的。那“心”先就是洗過的,他先在腦海裏淨一遍,再用文字篩一遍,把那些雜質、把那些拿不出門的東西先濾下來……這是一個完整的“漂洗”過程,是在呈現中的“漂洗”,呈上去的自然都是些獨特的、有建設性的、光光堂堂的東西。

他的字本就寫得很好,有骨有肉的,再加上書寫上的誠懇,傾吐上的認真,這就有了更多的忠貞。料想不到的是,人在紙上說話時,就顯得更為親切,更為貼己。在這裏,紙成了一張鋪開了的床鋪,字成了攤在床上的靈魂,那就像是一個脫光了的靈魂在紙麵上跳舞,開初似還有一些羞澀,有一些忸怩,可真脫了也就脫了,這樣的舞蹈一下子就有了奉獻意味。在某種意義上說,形式突然成就了內容,讓一個人看的東西,本來就有一定的私密性,那“交”的方式也就有了從量到質的變化。一次次的,這樣一種純個體的“呈送”方式,就像是心上伸出來的一隻手,通過“觸摸”和“試探”,點點滴滴地交融著一種可讓人品味的同道( 或同謀 )之感……然而,使馮家昌始料不及的是,“交心”的過程,其實是一個讓人細致、讓人周密的過程,也是一種在漂洗中鈍化、在漂洗中成熟的過程。一個不斷地在“心”上上光打蠟的人,怎麼能不堅硬呢?由於書寫的私密,他的話反倒越來越少了,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僵硬,在連裏,人們開始自覺自願地叫他“老馮”了。

私下裏,他也常常質問自己,你是“錐子”嗎?你要真是一把“錐子”,就不用著急。可他能不急嗎?不過,終於有一天他發現,這種書麵的“交心”方式,一紙一紙飛出去,到了一定的時候,真是可以當炮彈使的!

五個月後,一紙命令下來,他做了營部的文書。

走的那天,連裏給他開了歡送會。在會上,連長竟然也稱他“老馮”了。連長說:“老馮,到了營裏,要多替咱一連說說話。”他站起來,鄭重地給各位敬了一個軍禮。他說:“連長放心,我啥時候都是一連的兵。”

就像人們說的那樣,功夫不負有“心”人……突然之間,他的機會來了。

他在營裏僅當了七個月零十四天的文書,就被軍區的一個副參謀長看中了。那天,軍區的廖副參謀長下基層檢查戰備情況,在團長的陪同下到了他們一營。首長們白天一天都在看訓練,到了晚飯後,才開始聽營裏的彙報。不料,營長的彙報剛開了個頭,突然就停電了,會議室裏一團漆黑!這像是上蒼賜給他的一個機會,就在兩三秒鍾之間,隻聽“嚓”的一聲,文書馮家昌劃著了第一根火柴,接著他隨手從兜裏掏出了一個蠟頭,點著後放在了廖副參謀長的麵前;而後,他又掏出了第二個蠟頭,點著後放在了團長的麵前;第三個蠟頭,放在了桌子的中間……再後,他從容不迫地退出了會議室,大約一分鍾之後,兩盞雪亮的汽燈放在了會議桌上!

這時,會議室裏一片沉默。隻見廖副參謀長抬起頭來,目光像刀片一樣刮在他的臉上。那隻是一瞬間,而後,副參謀長的眼就閉上了……一直到營長彙報完工作的時候,滿頭白發的副參謀長才緩緩地睜開眼來。一屋人都在靜靜地等待著廖副參謀長的指示,可廖副參謀長什麼也沒有說,他就那麼昂昂地坐著,片刻,他突然伸手一指:“喂,小鬼,你叫什麼名字?”

此時,一屋人都愣愣的,四下望去,不知道副參謀長在叫誰。

廖副參謀長再一次喊道:“坐在後邊的,那個那個那個……小鬼,叫什麼名字啊?”

這時候,營長說話了,營長叫道:“文書——”

馮家昌精神抖擻地站起身來,應聲回道:“到。”接著,他上前一步,對著廖副參謀長敬了一個禮,說:“報告首長,獨立團一營文書馮家昌!”

廖副參謀長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說:“多大了?”

馮家昌又是一個立正,回道:“二十二歲。”

廖副參謀長問:“幾年兵?”

馮家昌回道:“四年。”

廖副參謀長點點頭,又問:“讀過書嗎?”

馮家昌說:“——十年。”

廖副參謀長說:“噢,還是個秀才哪。”

接下去,決定他命運的時刻到了,廖副參謀長扭頭看了看坐在他身邊的團長,說:“這個人我要了。”

那天夜裏散會以後,送走了軍區首長。營長坐在會議室裏,默然地、久久地打量著馮家昌……營長坐著,馮家昌就那麼一直站著。營長不說話,他也不說話。最後,營長搖搖地站起身來,走到他跟前,重重地拍了拍他,說:“機關不比連隊,能說的都給你說了,好自為之吧。”

馮家昌立正站在那裏,一時間,眼裏淚花花的……

營長看了他一眼,含意豐富地說:“狗日的蟲!”

四、紅樓的“影子”

那天早晨,他是軍區大院裏第一個起床的人。

四點鍾,他輕手輕腳地走進了那棟爬滿藤蘿的小樓。小樓很舊,古色古香的,窗欞上的花紋很奇特,每一扇門都很重,漆也是那種沉沉的紅色,那氣勢是含在建築內核裏的。表麵上看雖是一棟舊樓,可骨子裏卻透著莊重和威嚴,這裏就是司令部辦公的地方。

在樓道裏,紅木地板發出的響聲嚇了他一跳!他就像是走進了一個不該他走進的地方,心怦怦跳著,腳步再一次放輕,賊一樣地來到了廖副參謀長辦公室的門前。鑰匙是頭一天晚上給他的,他小心翼翼地開了門,有好大一會兒,他就那麼默默地在門口站著,片刻,他繃緊全身,試驗著對著那扇門行了一個軍禮,覺得不夠標準又行了一個……沒人,整個樓道都靜靜的。

在暗中,他一步一步地走進了廖副參謀長的辦公室。那張黑色的大辦公桌漆光淩厲,像臥虎一樣立在他的眼前。慌亂之間,他回手在牆上摸到了開關,“嗒”一聲燈亮了,他長長地噓了一口氣,一切都變得溫和多了。這時候,他看見辦公桌後邊的牆上掛著一條橫幅,橫幅上寫的是嶽飛的《 滿江紅 》,那一筆狂草汪洋恣肆,很有些風骨,看來是廖副參謀長的手書了。那辦公桌上的台燈竟是一枚小炮彈殼做的,近了看,上邊居然還有“USA”的字樣,十分的別致……往下,他就不敢再多看了。他知道他是幹什麼的,這時候他慌忙從軍用挎包裏掏出他早已準備好的擦布,從衛生間裏打來一盆水開始擦窗戶上的玻璃,擦完了玻璃就接著擦靠在牆邊上的立櫃,擦門,擦桌椅……擦那張辦公桌的時候,是他神經最為緊張的時候,桌上放著每一件東西:文件、紙、筆、書籍等,他都事先默記住原來的擺放位置,等擦幹淨後再重新一一歸位;辦公桌上還壓著一個厚厚的玻璃板,玻璃板下壓著幾張軍人的合影,那都是些舊日的照片,有一張還是一九三八年在“抗大”照的,憑感覺,他知道這些照片是非常珍貴的,這就是資曆。所以,擦這塊玻璃板的時候,他格外的小心,把手裏的擦布擰了又擰,用濕的擦一遍之後,再用幹的擦兩遍,生怕滴上一丁點兒的水漬。而後,他拿起笤帚掃了屋裏的地,掃完地他又蹲下身來,再用濕擦布把地板重新擦了一遍,最後,他光著兩隻腳,一步步退著把他的腳印擦掉,站在了門口……

這時候,他看了看裝在挎包裏的一隻小馬蹄表,才剛剛五點過十分。看時間還早,他就一不做二不休,把整個小樓( 包括樓上樓下的衛生間 )全都清掃了一遍!那時他還不會用拖把,他不知道放在廁所裏的拖把是怎麼用的,拿了拿就又放下了。所以,整個樓道,他都是蹲著一片一片用濕布擦完的……結果是腰很疼。

可是,他沒有想到的是,到任的第一天,他就犯錯誤了,那是很嚴重的錯誤!

上午八點半,剛上班不久,司令部的周主任就把他叫去了。周主任叫他的時候,語氣很輕,他隻是說:“小馮,你來一下。”然而,等關上門,周主任的臉色一下就變了,那張長方臉像帶霜的石夯一樣矗在他的麵前!他看著他,冷峻的目光裏仿佛是含著一個冰做的大鉤子,就那麼久久地凝視著他。而後,突然說:“你想幹什麼?!”

馮家昌心裏一寒,陡地聳了一下身子,就那麼直直地站著,緊繃著一個“立正”的姿態……

周主任嚴厲地說:“——我告訴你,你現在還不是廖副參謀長的秘書。你的轉幹手續還沒辦,隻是借調。你還有六個月的試用期,在這六個月內,隨時都有可能,啊……”

這時候,馮家昌心裏涼到了冰點!可他知道,他不能辯解也不能問,隻有老老實實地聽著。

往下,周主任厲聲說:“你去機要室幹什麼?那機要室是你可以隨便進的嗎?!念你初到,年輕,我就不批評你了。記住,這是機關!不該你問的,不要問。不該你聽的,不要聽。不該你做的,不要做。有些事情,不該你幹的你幹了,就是越位!機要室是一級保密單位,除了機要員,任何人不準進!我再提醒你一點,這裏有這麼多的秘書,哪個首長沒有秘書?又不是你一個,在機關裏,還是不要那麼招搖吧……”

接下去,周主任又說:“秘書是什麼?秘書就是首長的影子。在生活上,你就是首長的保姆。在工作上,你就是首長的記事本。在安全上,你就是首長的貼身警衛。在一些場合,不需要你出現,絕不要出現。需要你的時候,你又必須站在你的位置上……”

在周主任訓話的整個過程中,馮家昌兩眼含淚,一直恭恭敬敬地默立著……最後,周主任看了他一眼,說:“去吧。”

可是,當馮家昌敬禮後,剛要轉身離開,卻又被周主任叫住了。周主任緩聲說:“年輕人,在機關裏,我送你兩個字:內斂。”

回到宿舍後,馮家昌專門查了字典。他明白了周主任的意思,那是要他把自己“收”起來,要他約束自己,要他“藏”。這既是善意的提醒,也可以說是警告。

這真是當頭一棒!在上班的第一天,馮家昌就領會到了“機關”的含意。他發現即使在上班的時間,小樓裏也是很靜的,如果樓道裏傳來了腳步聲,那一定是某一位首長進來了。餘下的時間,秘書們走路都是悄悄的,靜得有些做作。如果仔細觀察,隻有一樣是斑斕的,那就是秘書們的眼神,那真是千姿百態呀!特別是那不經意的一瞥,有的像虎,有的似貓,有的鷹,有的豹,有的狗,有的蛇……而那眼神一旦轉向人的時候,就像突然之間安上了一道濾光的閘門,就都成了一湖靜水了,紋絲不動,波瀾不驚。可是,在上班的第一天裏,他還是隱隱地感覺到了什麼,那是什麼呢?琢磨了很久,他想出來了,那叫“側目而視”。是的,他從人們掃過的眼風裏讀到了這四個字。他真應該感謝周主任。如果不是周主任把他叫去,他根本看不出來如此微妙的玄機!那些含意是從安上了“濾光閘門”的眼神縫隙裏一絲兒一絲兒飄漏出來的:有輕蔑?有嘲笑?有譏諷?有敵視?有防範?……頓時,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要跟的廖副參謀長,倒是給了他一些安慰。再一次見麵,他發現,廖副參謀長並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樣嚴厲。在私下裏,這是一個很慈祥的小老頭。在辦公室裏,老人笑眯眯地望著他,說:“願意跟我嗎?”他繃緊身子,立正站好,回道:“願意。”老人點點頭,和藹地說:“不要那麼緊張。我又不是老虎。在我這裏,你隨便一點,該幹什麼就幹什麼。”馮家昌再一次立正,說:“首長還有什麼要求?”廖副參謀長怔了一下,大咧咧地說:“要求?沒什麼要求。熟了你就知道了,有空的時候,陪我下去轉轉。”說到這裏,老人很隨便地問:“會下象棋嗎?”馮家昌說:“會一點。”老人說:“好,好,閑了下一盤。他們都說我的棋臭。其實我的棋一點也不臭,就是下得慢了些……”接下去,老人轉過身,突然問:“你看我這幅字寫得怎麼樣?”馮家昌抬起頭來,望著牆上掛的那幅《 滿江紅 》,他沉吟了一會兒,說:“好。有風骨。很大器。”這時候,廖副參謀長“噢”了一聲,擺了擺手,沒再說什麼。過了片刻,就在馮家昌正要出門倒水的時候,廖副參謀長突然說:“等等,我有一個要求。”馮家昌立時轉過身來立正站好,繃緊身上的每一個細胞,等待著廖副參謀長的指示。廖副參謀長望著他,伸出一個指頭,很嚴肅地說:“我隻有一個要求:對我,要說實話。”

在小樓裏,除了廖副參謀長,馮家昌最先接觸到的就是侯秘書了。侯秘書隻比他大四歲,小個兒,人胖胖乎乎、白白淨淨的,長得也娃氣,看上去麵善。久了才知道,在機關裏,平時人們一般都叫他小侯,或是侯秘書;然而私下裏,他還有個挺有意思的綽號,叫做“小佛臉兒”。“小佛臉兒”算是趙副政委的秘書,跟他住在一個寢室裏。那天晚上,兩人第一次見麵,侯秘書顯得很熱情。使馮家昌恐慌不安的是,這位已是連級幹部的侯秘書竟然親自跑到茶爐上給他打了一盆熱水!接著,他操著一口四川話說:“燙燙腳,燙燙腳。腳上有些味,還有些味( 穴位 ),啷個、啷個‘湧泉穴’,好好燙一燙,格老子,好舒服喲。”可是呢,到了第二天晚上,這侯秘書的話陡然就少了,人也顯得生分了許多。就此,他發現,縱是像“小佛臉兒”這樣麵善的人,眼神裏也時常飄動著鹿一樣的機警!

麵對突如其來的“警惕”和“防範”,馮家昌一時無所適從。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去給人解釋嗎?沒有人會相信你。況且,初來乍到,到處去串門,隻怕更會招致人們的非議。那麼,惟一能做的就是“交心”,他隻有再一次把“心”交出來,不管有沒有人要……一天,半夜時分,馮家昌突然從鋪上坐起來,說:“侯秘書,能跟你說幾句話嗎?”

侯秘書從對麵的鋪上扭過頭來,瞟了他一眼,淡淡地說:“沒看幾點了?擺個啥子龍門陣嘛。”

這時候,還未開口,馮家昌眼裏的淚就嘩嘩地流下來了,他滿臉是淚,痛哭流涕地說:“侯秘書,我看你是個好人,我想給你說說心裏話……”

其實,侯秘書也沒有睡,他一直在忙活著一件讓人看不出名堂的事體。他的桌頭上總是放著一些削好的竹簽子,他把那些竹簽一節一節地削成火柴棍大小,有的略長一些,有的稍短一些,有的是尖頭,有的卻是圓頭,而後一小捆一小捆地用皮筋紮起來,一閑下來,他就拿出一塊細紗布打磨這些小竹簽,直到把那些小竹簽打磨得像針一樣光滑為止……也不知究竟幹什麼用的。這個侯秘書手小如女人,心細也如女人,就在馮家昌跟他說話時,他正用棉球蘸著酒精一點一點往指頭上擦呢。聽了這些動心的話,他扭起身來,用探究的目光望著馮家昌,說:“你哭個啥子嘛。”

馮家昌雙腿盤在那裏流著淚,自言自語地說:“侯秘書,老哥,我是個農家孩子,吃紅薯葉長大的,長到十六歲還沒穿過鞋呢。過去,我從沒在機關裏待過,也沒見過什麼世麵……我要是有哪點做得不周全,你就多包涵吧。”

聽他這麼一說,侯秘書那張“小佛臉兒”漸漸就有了些溫情。接下去,馮家昌一五一十地交出了自己的老底,他把自己的出身、家庭情況,以及在連隊裏四年來的狀況全都倒給了這位來自四川的侯秘書……侯秘書一直靜靜地聽著,從不插話。可聽到後來,侯秘書突然從床上跳下來了,他什麼也沒有說,隻是拿起軍用茶缸,給馮家昌倒了一杯水。第二天早上,侯秘書突然笑了,說:“我曉得了,你就是那個扛了九支步槍的家夥!”

兩天後,趁著晚上沒人的時候,兩人躺在床上,侯秘書對馮家昌說:“小馮,看你是個實在人,啷個就說說。在機關裏,幹秘書這一行,是不能突出個人的。你是為首長服務的,這裏惟一要維護、要突出的隻能是首長。你要切記這一點。在這裏,有的時候,多說一句話、多走半步路,都會鑄成終生難以彌補的大錯!記住,幹好你分內的事就行了,尤其不要去做‘麵子活’。在你來之前,曾經退回去的那兩個人,都是因為太招搖了……這叫不成熟,是被人瞧不起的。你想,在小樓裏當秘書,都是百裏、千裏挑一選出來的,沒有哪一個是笨蛋!而且,能決定你命運的,不是任何人,就是首長。我實話告訴你,在秘書行裏,有大誌向的人多了!這可是一個藏龍臥虎的地方啊!……”

夜靜靜的,可馮家昌心裏卻翻江倒海!躺在鋪上聽著“小佛臉兒”的教誨,他的兩眼睜得大大的,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繃得緊緊的,這是一次多麼難得的學習機會呀,他要張開所有的毛孔去吸收“養分”……一直聊到了半夜時分,馮家昌由衷地說:“侯秘書,老哥,俗話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得跟你好好學呢!”

不料,侯秘書卻搖搖頭說:“啷個跟我學?那你就錯了。我已經說過了,這是一個藏龍臥虎的地方……”

馮家昌直直地望著侯秘書……

這時候,隻見侯秘書突然坐起身來,咕咕咚咚地喝了半茶缸水,而後說:“‘小樓三絕’你聽說過嗎?”

馮家昌一怔,搖搖頭說:“沒有。”

說到“小樓三絕”,侯秘書那張“小佛臉兒”一下子就燦爛了。他探身向前,壓低聲音說:“機關裏誰都知道。我告訴你,這裏可是人才濟濟呀!這第一絕,是冷鬆,冷秘書,他是跟司令員的。此人是個天才!啷個是沒的比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號稱‘軍區第一書蟲’。此人讀書之多是罕見的!像《 毛選 》四卷,馬、恩、列、斯,《 三十六計 》及曆史上有名的戰例,人家都倒背如流!尤其是記憶力,簡直是神了。軍區所屬各單位的電話號碼,啷個張口就來,凡見過一麵的,第二次見麵啷個必定能叫出名字,啷個跟司令員下去,從不作記錄,回來就是一篇大文章!據說,北京幾次要調他,司令員就是不放。隻是,此人也有些小毛病,為人太傲太冷,目中無人。有人說,冷秘書眼眶太高,軍級以下不瞄,這當然是笑話了。不過,他是一號的秘書,大才子,也就沒人多管閑事了……”

馮家昌聽了,隻覺得自己一點點地小下去了……

接著,侯秘書說:“這第二絕,是薑豐天,薑秘書,他是跟參謀長的。此人是鬼才!他最絕的一點,人稱‘地球儀’。可以說整個世界爛熟於心!不誇張的,一點也不誇張。在人家眼裏,地球不過是一張打成了格格的紙。真的,真的。不管什麼樣的地圖、地形圖,啷個用比例尺一量,就知道誤差有多少!軍區所有的‘沙盤’,都是人家測定的……此人還有一絕,號稱‘順風耳’。尤其是炮彈的彈著點,一聽呼嘯聲就知道射程多遠,口徑多大,命中率有多高……炮兵最服他,一聽說‘老耳’來了就格外的小心。不過,此人的煙癮太大,看上去黃皮寡瘦的,也不太講衛生,他的床上總是堆得亂七八糟的,全都是些圖紙啦、書啦……”

馮家昌簡直聽怔了,就那麼傻傻地望著侯秘書……待侯秘書伸手去抓茶缸的時候,才猛然醒悟,趕忙跳下床去,搶著給他倒了一缸水。

侯秘書喝了水後,又接著說:“這第三絕,是上官雲,他跟電影裏的上官雲珠隻差一個字,上官秘書,他是跟左政委的。此人是怪才!上官秘書善弈,棋下得絕好。整個軍區係統沒有人能下過他的。他還有一手絕活,速記功夫全軍區第一!軍區不管開什麼重大會議,他都是必須到場的秘書。表麵上看,他的字就像是‘鬼畫符’,你根本看不出他寫的是什麼。但是,當他整理出來的時候,你就會發現,無論會場上有多少人發言,無論誰說了什麼,哪怕是首長在會上哼了一聲,他都一字不漏。所以,他在軍區被人稱為‘活機要’……隻是,此人口風太緊,什麼事也別想從他嘴裏打聽出來。要是往下說,能人多了,還有第四、第五等等。有一個參謀,綽號叫做‘標尺’,你聽聽這名號!我就不多說了……”

這時候,馮家昌終於問:“侯秘書,你呢,你也有絕活吧?說說你的……”

侯秘書很謙虛地笑了笑說:“我有個啥子絕活嘛,我是個豬腦殼。差得太遠了,不辦事,不辦事的。”

馮家昌探身朝桌上看了一眼,說:“老哥,桌上那些竹簽是幹什麼用的?我一直不敢問,這隻怕……”

侯秘書朝桌上看了一眼,說:“這算什麼,雕蟲小技而已。給你說了也沒關係的。桌上那些竹簽,短些的是牙簽,趙政委的牙不好,飯後剔牙用的;那長些的,一頭裹了藥棉的,是掏耳朵用的,政委有這點嗜好,睡不著的時候,讓我給他打打耳,掏一掏耳朵……”說到這裏侯秘書又笑了笑。

突然之間,電話鈴響了,而且隻響了一聲……隻見侯秘書迅速穿好衣服,又極快地整理了一下軍容,隨口說:“我出去一下。”說完,就“騰騰騰”地走出去了。

天這麼晚了,幹什麼呢?可馮家昌心裏明白,這是不能問的。“小佛臉兒”也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啊……於是,他默默地對自己說,看來,縱是做好一個“影子”也不容易呀!學吧,你就好好學吧。

五、布菜的方法

一個月後,馮家昌終於知道什麼叫“秘書”了。

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最辛苦的職業,那就是秘書。秘書首先要丟掉的,就是自己。你不能有“自己”,你甚至不能擁有時間。正像周主任告訴他的那樣,你隻是一個影子。就是影子,也仍然不是你自己的,是首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