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大院,馮家昌就像是走在冰上,每一步都十分的小心謹慎。在連隊的時候,他時時要求進步,曾千方百計地“與眾不同”,可這裏卻恰恰相反,你必須把自己折疊起來,把自己所有的念頭化為烏有,韜光養晦。
好在同寢室有一個“小佛臉兒”。通過一次次的“交心”,侯秘書對他的態度有了很大的轉變,兩人很快就成了心換心的朋友了。於是,“小佛臉兒”就成了他一步步走進機關的“竹竿”。
“小佛臉兒”很知心地告訴他說:走路時,你必須走在後邊,快一步都不行。拉車門時,你又必須得搶在前邊,慢一拍都不行,萬一動作慢了,車框碰了首長的頭,這就是錯誤。首長記不住的,你得記住;首長忘了的,你得記住;首長吩咐的事情,你得記住;首長沒有吩咐的,你也要記住。有些事情記住了,並不是要用的,也許根本沒有什麼用,但你可以綜合分析,它提供給你的是一種分析的能力。首長的身體狀況,尤其要清楚,比如身上有幾塊傷疤,哪次戰役落下的,有哪些不適的地方,都要記牢,在私下裏( 記住,必須是私下裏 )隨時提醒首長注意身體。另外,首長的特點,首長的嗜好,首長的習慣動作,你都要盡快摸清楚,以免出現誤差。比如,首長伸出手來,明明是要老花鏡的,你遞上去的卻是毛巾,這就是錯誤。首長休息了,你不能休息,你得整理記錄,思考一天的情況,備首長隨時查詢。你得記住首長所有的家人,你還得記住首長所有的親戚,萬一哪天有人給首長打電話,你得清楚他的來龍去脈,然後再決定是否向首長彙報。首長的講話稿是你寫的,但又必須體現首長講話的語氣和風格,有些生僻的字,你必須事先告訴首長,以免鬧出什麼笑話來。在首長身邊,大塊時間是沒有的,大塊時間你必須跟著首長,所以你就得見縫插針,熟悉各方麵的材料,既要及時了解上邊的政策,又要知道下邊的情況,在這方麵,首長的性格不同,要求也不同,你必須摸透首長的脾氣……你還要記住所有軍區首長的聲音,當然,上邊首長的聲音你更要記住,首長的聲音都是有些特征的,其實很好記,關鍵是你要多留心。比如一號、二號、三號首長的電話,是不能有絲毫遲疑的,無論多晚,都要立即通報!做秘書是代表首長的,出得門去,你既不要輕看下邊的人,也不要畏懼上邊的人,要曉得自重。最後一點是要切記的,你跟了哪個首長,就是哪個首長的人了,不管跟對還是跟錯,都永遠不要背叛首長。假如你背叛了一次,所有的人都不會再信任你了……
在軍區大院裏,“小佛臉兒”是一個很平和的人,說話綿綿的,略帶一點他四川老家的尾音,但馮家昌聽他說話,總有一種“於無聲處聽驚雷”的效果!
突然有一天,馮家昌終於看到了“小佛臉兒”的絕活。那是一個極難遇的機會。那天,從北京的總部來了一位首長。當晚,軍區首長全都參加了宴請活動。接風宴會是在軍區小餐廳裏舉行的,一共開了兩桌,首長們一桌,秘書們一桌。馮家昌自借調軍區後,是第一次參加這種高規格的活動,也隻能奉陪末座了。說起來,那讓人眼中一亮的絕活,倒也算不上什麼了不得的大本領,那僅僅是一種細致,一種讓人看了眼暈的準確,可細致一旦到了極限的時候,你就不能不驚訝了。
那晚,侯秘書對付的是一條魚。馮家昌曾在課文上讀到過“庖丁解牛”,可他從來沒有聽說過“解魚”。侯秘書“解魚”的方法堪稱一絕!那是菜過五味、酒至半酣的時候,廚師上來了一條魚。那是一條約有三斤重的黃河鯉魚,魚上來的時候還是半活的,嘴張著尾巴動著……這時,隻聽趙副政委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其實,早在趙副政委咳嗽之前,侯秘書就已站起來了,他先是在一旁的水盆裏淨了手,倏爾之間手裏就有了兩支竹簽,待副政委咳聲一落,他已站在了首長們的桌旁。這一切都是在無聲無息間完成的。接下去,“小佛臉兒”粲然一笑,伸出兩支竹簽,似行雲流水一般在魚身上劃了一道,那一道劃得極為細膩、飄逸,“噝——”的一聲,猶如細瓷撥弦兒一般動聽,帶出來的隻是些許的熱氣;而後又是“哧——哧——”兩聲,仿佛是銀針飛舞,倏爾就扯出了兩縷細白的氣線!這是平著的左右兩道,這兩道從頭到尾,那竹簽像劍鋒一樣環回到懷裏,在舞動中輕輕地那麼一收,魚還是完完整整的一條魚!接下去,那竹簽極快地一撥一挑一撩,魚就像活了一般,輕巧如戲地翻了一個身兒。此時,侯秘書左手的竹簽停在魚鰓上,右手的竹簽再次揚起,扯絲一般在魚身上快速繃出了一條條細線,跟著是左右平著“嚓、嚓”兩聲,待你再看,那魚仍還是完完整整的一條魚!就此也不過是幾秒鍾的時間,侯秘書退後一步,待主客喝過了魚頭酒,這才又伸出竹簽,兩手輕送至魚頭處,仿佛閃電般地左右一彎,又蜻蜓點水般地那麼一挑,就此把兩隻飽飽的魚眼送到主客的碟子裏!繼而,他就那麼輕輕地一撥一分,那魚肉就一塊塊地退到了盤子的兩邊,而盤子的中心就隻有魚頭和完完整整的魚骨、魚刺了!……尤其讓人讚歎不已的是,那些魚身上的細小刺刺兒,不知他是怎麼分出來的!那些一線一線藏在肉層裏的細刺兒,在魚肉分成一份份放入小碟的時候,盤子邊上會落下一層雪白如花的小刺片兒,那就像是一幅天然的圖案!真是精妙啊,侯秘書雖然是小試竹簽,卻給客人留下了很難磨滅的記憶!在一片讚歎聲裏,隻聽司令員大聲說:“好一個猴子,喝一杯!”
宴會散了之後,“小佛臉兒”由於心裏高興,話就多了,說著說著竟說漏了嘴,泄露了不少的“天機”。他說:“小馮,你說這世上什麼最重要?”
馮家昌當然要請教他了。馮家昌說:“老兄,連司令員都佩服你,我還能說什麼?你說,我聽你說。”
“小佛臉兒”說:“方法,方法最重要。人生如戲,人生如棋,‘走’的都是一種方法,或者叫做技藝。這就跟布菜一樣,看似雕蟲小技,卻包含著常人看不出的大道理。不知你聽說過沒有,當年,十八兵團打太原的時候,我方由徐帥親自指揮,把整個太原城圍得鐵桶一般,那真是一場血流成河的硬仗啊!對方,山西軍閥閻錫山也下了死守的命令,並放出話來,言‘和’者殺!還親自命人做好了一口棺材,揚言要與太原共存亡!然而,仗打到一半的時候,閻錫山突然接到了南京的一封電報,要他火速趕往南京參加一個軍事會議。於是,這個閻老西把將領們召集在一起,當眾念了這封電報。而後,他很平靜地說,南京會議,少則三五天,多則五七天我就回來了,太原的戰事,就暫時交給各位了……你想,仗已經打到了這種地步,將領們對他的話自然是將信將疑,不過,閻錫山下邊的話,立時解除了將領們的疑惑。他說,會期不長,來去匆匆,這次桂卿就不去了,拜托各位替我照看她……閻老西此言一出,眾將領的心也就安了。在山西,誰都知道,這位名叫桂卿的女人,是閻錫山最鍾愛的一個堂妹,她一生都跟著閻錫山,閻錫山無論走到哪裏都帶著她。如果閻錫山要逃跑的話,是不會撇下這個女人的。可是,格老子的,不管閻錫山多麼狡猾,還是有人看出‘橋’了。臨上飛機的時候,有人突然發現,他竟然帶走了他那位五台籍的廚師!既然會期‘匆匆’他帶廚師幹什麼?!這說明,他不會再回來了!那時候,太原已經成了一座死城,而閻錫山逃跑時為了穩定軍心,丟下了他最鍾愛的女人,卻隻帶走了跟隨他多年的廚師……你知道這是為什麼?!”
馮家昌怔怔地望著“小佛臉兒”,心說,這人麵相如此之“娃”,怎麼越看“水”越“深”呢?他搖了搖頭,趕忙說:“我洗耳恭聽,我是洗耳恭聽啊!”
“小佛臉兒”說:“閻錫山一生酷愛麵食。山西的麵食種類很多,像刀削麵、貓耳朵、揪片兒、撥魚等等,可他最喜歡吃的,是一種叫做‘油麥麵栲栳’的麵食。據說,這種麵是在青石塊上推出來的,做工極其複雜考究,一般的廚師是做不出來的。而閻錫山那位五台籍的廚師,是做麵食的頂尖級高手,特別是他有一套做‘油麥麵栲栳’的絕活!離了他,就再也吃不上了……你想,那時太原已成了死城一座,不日將城破人亡,瓦礫一片!從死城裏帶出一人,他帶走的是什麼?絕活兒。是絕活兒!女人可以再有,而會此絕活兒的卻隻有一人耳……”
馮家昌望著“小佛臉兒”,笑了。
“小佛臉兒”也跟著笑了。
馮家昌說:“我明白了。”
“小佛臉兒”說:“你不明白……”
突然,馮家昌忍不住問:“那魚,疼嗎?”
“小佛臉兒”不由得怔了一下,淡淡說:“手快。”
接下去,“小佛臉兒”像是興猶未盡,或許是技癢難耐,突然跳起身來,說:“老弟,坐起,坐起。”
馮家昌趕忙坐起身來,詫異地望著他。
這時候,“小佛臉兒”拉開抽屜,從裏邊拿出了一個黑乎乎的袖珍小包,那小包是皮製的,看上去很舊。他從包裏掏出了一些細小棍棍兒,而後把那些小棍棍兒樣的東西一串一串地擺在了桌上,說:“選一種吧。老弟,今天我讓你也享受享受。”
馮家昌湊上去看了,隻見那些小細棍棍兒樣的東西分紅、黃、綠三種顏色,也不知是幹什麼用的,就不解地問:“這是……”
“小佛臉兒”說:“這是‘打耳’用的工具。一共有三種,這一種是竹的,不是一般的竹子,是那種彈性特別好的竹子做的。這種,是銅的,紅銅做的,裏邊還加了金呢,銅裏加了金就軟了。那一種是玉的,綠綿玉,據說產自緬甸,貴著呢……你選一種。”
馮家昌趴上去細細看了,卻又見那些小棍棍兒樣的東西,有很多不同的細處,那細處千差萬別,竟都不一樣:有的有尖兒,有的帶彎兒,有的是片兒,有的還帶著鉤兒,有的是勺狀……他疑疑惑惑地說:“這……打耳?”
“小佛臉兒”說:“打耳。”
馮家昌怯怯地問:“怎麼打?打不壞吧?”
“小佛臉兒”說:“啥子話嘛!你坐起,坐起就是了。竹的彈,銅的玄,玉的綿。說吧,用哪一種?”
馮家昌仍是疑疑惑惑的,他坐好身子,說:“隨便,哪種都行。”
於是,“小佛臉兒”說:“你坐好了,別動。”接著,不知他使用的是什麼方法,馮家昌先是覺得耳朵上趴了一隻“螞蟻”,很小的“螞蟻”;繼而是兩隻、三隻、四隻、五隻……突地,就是一群“螞蟻”!那“螞蟻”一蜇一蜇地向四處爬去,爬出了一個一個的痛點,那痛銳而不堅,深而不厲,像是群起攻之,一時間就覺得那痛點漸漸連成了一片,麻殺殺的,好一個舒服!
片刻,那痛點忽而就卸了,仿佛間又捉來了“虱子”,肥肥的“虱子”,一匹、兩匹、三匹……操,又是一群“虱子”?!那“虱子”肉肉的,一片一片爬,爬出一點一點的小癢。那癢兒,初來麥芒芒兒的,細品,又像是誰在用小擀麵杖在推碾那“虱子”做成的“肉滾”,一滑兒一滑兒地軟進,軟裏透癢,癢裏透酥,酥裏透叮,尤其是那“肉滾”裏的一叮!一肉一灸,一肉一灸,哈,紮煞煞的!再進,又像是耳裏旋走著一隊“小芝麻人兒”,那“小芝麻人兒”一巷一巷走,小肉腳兒軋軋的,一尖一軋,一尖一軋,漸漸就往深處碾,往深處推,噝,呀呀,簡直給人以說不出的美妙!
這時,隻聽得“卜啷”一聲,先是耳朵裏一涼,像是有風進來了,風鼓鼓的一滿,緊著又是一空!往下是小涼,一點一點涼,軟軟軟……倏爾就化了,像是化成了羽毛做成的撣子,一個極小的羽毛撣子,這好像就不是在耳上了,這是在心上“撣”,那羽毛輕煙一樣旋轉著,仿佛一朵花貼著你的心在慢慢開,慢慢開……開了又合了,合了又開,花開得極軟,極潤,詩曼曼的,那個熨帖呀,竟不是語言可以訴說的!往下,禿嚕,就什麼也沒有了,那個靜啊,就像是在雲中飄!飄啊,飄啊,飄啊……仿佛在夢裏,仿佛在仙境,仿佛在蓬萊之鄉雲遊,身上麻麻的,散散的,鬆鬆的,似醉非醉,似仙非仙,伸伸伸伸伸,展展展展展……隻想一個展!長空萬裏,天哪,飄到哪裏去了呢?!
正在如癡如醉之際,聽得耳邊一聲喚:“好了,怎麼樣?”
馮家昌慢慢睜開兩眼,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說:“服了,我真服了!”
“小佛臉兒”說:“別看這一個小小的耳朵,上邊有七十九個穴位呢,曉得嗎?”
馮家昌說:“七十九個穴位?有這麼多?!”
“小佛臉兒”突然說:“困覺,困覺。”接著,他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馮家昌說:“老哥,怪不道趙副政委那麼喜歡你呀……”
人一談得入了巷,就開始胡說了。“小佛臉兒”嘴一鬆,竟笑著說:“不是政委喜歡我,是政委的耳朵喜歡我。”
馮家昌也笑著說:“耳朵,不就是一盤菜嘛。”
“小佛臉兒”一怔,說:“菜?”
馮家昌說:“——菜。侯哥,你是個布菜的高手啊!”
“小佛臉兒”沉默了片刻,臉一繃,突然說:“不能這麼說,這玩笑開不得。不說了,不說了。困覺,困覺。”
這時,馮家昌卻纏著他說:“老哥,這一手,你是跟誰學的?教教我吧。”
“小佛臉兒”又打了一個哈欠,說:“老弟,不瞞你說,這一手,是我爺爺傳給我的。你學這幹什麼?再說,這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學會的,以後再說吧。”說著,“啪”的一聲,他把燈拉滅了。
關了燈,月光從窗外照進來,馮家昌反而睡不著了。月光如水,心裏卻很熱,他覺得“機關”就像是一個套子,一下子就把他套住了。在這裏,滿眼看去,竟藏著那麼多的“武林高手”!相比之下,他顯得是多麼笨哪,簡直是大笨蛋一個!如果沒有“殺手鐧”,是很難從套子裏掙脫出來的。怎麼辦呢?
第二天早上,“小佛臉兒”一覺醒來,就急急地對馮家昌說:“啷個夜裏多喝了兩杯,沒胡說什麼吧?”
馮家昌肯定地說:“你什麼也沒說。”
六、舞場上的“羊”
那是劉參謀嗎?
他有點不大相信。
聯歡晚會上,劉參謀正在跟一位漂亮的女子跳舞。那女子身材高挑,氣度不凡,公主一樣地在舞場上旋轉著,可以說是整個聯歡會上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女子了;劉參謀也是一米八的大個子,濃眉大眼,儀表堂堂,兩人配合默契,進進退退的,舞姿十分優雅……
馮家昌在一個角落裏坐著,他是奉命來參加這個軍民聯歡會的。他不會跳舞,也就默默地坐在一個角落裏,看別人跳。他的目光注視著舞場上的劉參謀,心想人跟人真是不能相比呀。劉參謀隻比他大五歲,可現在人家已經是副團了。馮家昌來的時間短,跟劉參謀並不太熟,對他的情況知道的也少,隻知道他叫劉廣燦,在軍營裏有一個很特別的綽號“標尺”。因為他人長得帥,還評過一次操練標兵,人家就叫他“標尺”,僅此而已。
然而,正當他暗暗羨慕劉參謀的時候,馮家昌突然聽到了一個女子的聲音——
她說:“你好,我叫李冬冬。”
冬冬,這兩個字是不是有些銳利呢?
當然,不是聲音,那聲音偏甜。是感覺上的銳利,那是“城市”的感覺。它怎麼就像是那枚“釘子”,鋼鋼的,一下子就釘在了他的耳鼓上。是的,當那個城市姑娘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馮家昌的確有些茫然。他甚至有些慌張,趕忙站起身來,就那麼“立正”站著,像麵對首長一樣,看上去十分的僵硬。
那姑娘個子不高,微微地笑著,渾身上下帶著來自城市的健康和鮮活。她一彈一彈地向他走來,大大方方地伸出一隻手,說:“請你跳個舞,可以嗎?”
馮家昌四下看了看,當著這麼多的人,這姑娘徑直走到了他的麵前,一時間讓馮家昌很難適應。馮家昌不由得舔了一下嘴唇,嘴唇很幹,他有些慌亂地說:“我不會。”
不料,隻聽那姑娘說:“我教你。”
馮家昌孤零零地站在那裏,頭上竟然冒汗了,他囁囁地說:“我,真的不會。”
那姑娘歪著頭,調皮地一笑,說:“怕什麼,我教你嘛。”
馮家昌再一次四下望去,隻見有幾對男女牽牽拉拉地下了舞池……倏爾,他看見坐在一旁的周主任正在給他使眼色,那意思是:上呀,上!
馮家昌還是有些怵,他再一次地舔了舔嘴唇,說:“我真的不會。”
這時候,那姑娘回身看了看她的同伴們,再一次伸出手來,笑著說:“來吧,來吧,我教你。不然,我多沒麵子呀?”
馮家昌抬頭看了那姑娘一眼,對方的目光給了他很多的鼓勵。她小聲說:“你別怕,你怕什麼呢?”
於是,馮家昌就像是一隻待售的“羊”,被人牽拉著拽到了“市場”上。在舞池裏,他一直有一種“羊”的感覺,他被人牽拉著,一步一步地向前走,那走也硬,仿佛出操一般!旁邊,劉參謀和那位漂亮女子在不停地旋轉著,那優美的舞姿更讓馮家昌羞愧。可李冬冬卻一直在安慰他,說:“你抬起頭,踩著點走,就這樣,一二三,二二三,一二三,二二三……慢慢就好了。”可“羊”怎麼也覺不出“好”來,他走得抵抵牾牾、架架勢勢的,一時想著腳下,一時又忘了上邊;想著腳下時,身子很僵;看著上邊,就又忘了腳下,兩條腿一叉一叉的,一不小心就踩在了對方的腳上!他羞澀地說:“你看,我不會,真的不會。”她說:“沒關係,沒關係。”……走著走著,身上的汗就下來了。馮家昌心裏罵自己,你怎麼這麼窩囊?!李冬冬卻不然,她小小巧巧的,一旋一旋地走,看上去既熱情又大方。她拽著他,就像是一匹火紅色的小狐狸拉著一輛沒有方向感的拖車,雖歪歪斜斜的,倒也從容啊。在馮家昌的手裏,對方卻成了一片飄著的羽毛,火一樣的羽毛,那輕盈,那快捷,那無聲的幹練,都使他驚詫不已!一時就更顯出了他自己的笨拙。尤其是那雙眼睛,明亮亮的,像火炭一樣燒著他,燒得他渾身上下熱辣辣的。往下,就這麼走著、走著,在李冬冬的導引下,倒也慢慢走出了一些“點”感覺……李冬冬也不時地鼓勵他說:“好,很好。我說你行嘛。就這樣,好的,就這樣……”
跳第二支舞曲的時候,他已經可以踏著“點”走了。她問他:“軍區的?”他說:“是。”她問:“司令部的?”他說:“是。”她歪著頭說:“我是紡織廠團委的,我叫李冬冬。你呢,你叫什麼?”他一邊在心裏數著“點、點、點;一、二、三……”一邊說:“我姓馮,叫馮家昌。”她笑了,說:“二馬?”他說:“嗯嗯,二馬。”她看了他一眼,說:“家是農村的?”馮家昌還了一眼,說:“農村的。”李冬冬說:“我沒有別的意思……”馮家昌笑了,幹幹地說:“一頭高粱花子?”李冬冬說:“不,不,樸實。是樸實。”馮家昌機智地說:“這裏有城裏人嗎?查一查,最多三代,都是農民……”李冬冬說:“是嗎?”馮家昌反問道:“你說呢?”李冬冬說:“有道理。要這麼說,我爺爺也是農民。我老家是湖北的……”馮家昌說:“九頭鳥?”……就這麼說著說著,李冬冬突然說:“呀,真好。”他不明白這“真好”是什麼意思?“好”什麼呢?心裏一慌,“啪”,又踏到了人家的腳上!沒等他開口,李冬冬先笑了,一串葡萄般的笑聲!她說:“你是個日本鬼子,踩得真疼。踩吧踩吧你踩吧……”
其實,馮家昌並不知道這聯歡會是怎麼一回事,他隻是作為“任務”來完成的。聯歡會是部隊與地方搞的一次聯誼活動,這活動本身是“政治”的,也是帶有玫瑰色彩的。紡織廠來的全是女工,部隊是一色的“和尚”,名單是周主任親自定的……於是,一場聯歡之後,馮家昌還在鼓裏蒙著呢,就已經成了聯歡會上的“成果”了。
兩天後,周主任把馮家昌叫到了他的辦公室。周主任從辦公桌裏拿出了一張表格,推到了他的麵前,說:“拿去填一下,盡快給我送來。”馮家昌眼前一亮,心裏怦怦跳著,他知道那是一張“提幹表”,是他夢寐以求的東西!在伸手之前,他的心先顫了一下,爾後,他兩腿並直,給周主任敬了一個禮,說:“謝謝首長關心!”
這時候,周主任默默地望著他,臉上帶著少見的和氣,笑著說:“聯歡會你參加了吧?”
馮家昌繃緊身子,應聲說:“參加了。”
周主任說:“怎麼樣啊?那個李冬冬,印象不錯吧?”
馮家昌囁囁的,不知道該怎麼說……
周主任看著他說:“軍民一家嘛。作為聯歡會上的成果,已經把你報上去了……多接觸接觸。”
馮家昌抬起頭來,看了看那張“提幹表”……
周主任望著他:“有一個問題,我需要落實一下。你在家訂過婚嗎?”
猶如天崩地裂一般,“訇”的一聲,馮家昌覺得他的頭發一根根豎了起來!可他僅僅沉默了一秒鍾的時間,立刻說:“沒有。”
周主任說:“好,那就好。你去吧。”
轉過身來,馮家昌拿著那張表格一步一步地朝門口走去……那大約有七步遠,每走一步,馮家昌都有可能扭過頭來,他也想扭過頭來,可他的牙關很緊,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假如說了,結果如何呢?於是,他就那麼硬著頭皮走出去了。
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隻聽周主任以命令的口吻說:“冬冬不錯,你們好好聊聊。”
一回到宿舍,馮家昌就看到了“小佛臉兒”那高深莫測的笑容。“小佛臉兒”笑著說:“老弟,肥豬拱門,雙喜臨門哪!”
馮家昌說:“哪有的事。”
“小佛臉兒”說:“格老子的,還瞞我不成?”
馮家昌說:“不是瞞你。老哥,我敢瞞你嗎?表是給我了,說是要往上報,還不知上頭批不批哪……”
“小佛臉兒”說:“批是肯定會批的。你知道那女的是誰嗎?”
馮家昌腦海裏一片混亂,就說:“女,女的?”
“小佛臉兒”說:“你也不用瞞了。我告訴你,在聯歡會上,請你跳舞的那個姑娘,你猜猜她是誰?”
馮家昌有些緊張地問:“誰?”
“小佛臉兒”說:“她叫李冬冬,是周主任老婆的親外甥女……”接著,“小佛臉兒”又說,“你別看周主任那麼嚴肅,在家怕老婆是有名的。老弟呀,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娶了她,你就是城裏人了!”
這時,馮家昌沉默了片刻,他下意識地伸出手來,在軍衣兜裏摸索了一會兒,掏出煙來,那是首長的煙( 煙是備用的。當首長兜裏沒煙時,他才會掏出來 )。他這是平生第一次吸首長的煙。他把煙叼在嘴上,又給“小佛臉兒”遞了一支,他知道“小佛臉兒”從不吸煙,就說:“吸一支,你一定要吸一支。”
“小佛臉兒”接過煙,聞了聞說:“好,要是喜煙,我就吸。”
馮家昌什麼也不說,隻是默默地把煙點上,默默地吸著……就在這時,他看見“小佛臉兒”的眼珠撲棱了一下,那眼風似乎瞟到了床鋪上。也就是那麼一瞟,讓他掃到了。“小佛臉兒”自然明白,他說:“一雙鞋,郵局寄來的。”
馮家昌說:“鞋?”
“鞋,你的。”“小佛臉兒”說,“我去郵局,順便就給你捎回來了。”
馮家昌隻是“哦”了一聲,那“哦”是勉強做出來的平聲……
“還有一雙鞋墊。”“小佛臉兒”補充道,“花鞋墊。”
馮家昌沒有再去看那鞋,也沒有看那鞋墊,他又“哦”了一聲,那一聲很淡,很無所謂。就在這一瞬間,他突然發現,他的心硬了,他的心硬得鋼鋼響!……可以說,幾個月來,他一直在向“小佛臉兒”學習,學習“微笑”,學習“柔軟”,學習機關裏的“文明”。可是,學著學著,他的心卻硬了。
很突兀的,“小佛臉兒”說:“家裏還有一個?”
馮家昌緊吸了一口煙,嗆了,他咳嗽了兩聲,說:“啥?”
“小佛臉兒”說:“你常說的,‘籮’。”
馮家昌心裏頓了一下,說:“沒有。”
“小佛臉兒”說:“應該沒有吧?”
馮家昌說:“真沒有。那鞋……是一個親戚,親戚做的。”
“小佛臉兒”拍拍他,一字一頓地說:“沒有就好。老弟,沒有就好。”
夜裏,躺在床上,馮家昌哭了,是他的心哭了。淚水在心上泡著,泡出了一股一股的牛屎餅花的味道。還有月光,帶幹草味的月光。但,那就是淚嗎?那不過是一泡虧了心的熱尿!當著周主任,他說出的那兩個字,就像是鉛化了的秤砣,一下子壓在了他的心上。他覺得他是把自己賣了,那麼快就把自己賣了。就像是一隻趕到“集市”上的羊,人家摸了摸,問賣不賣,他說賣、賣。他也可以不賣的,是不是呢?可既然牽出來了,為什麼不賣?賣不過是一種獲取的方式。其實,賣什麼了?你什麼也沒有賣。你“訂”了嗎?沒有“訂”,真的沒有“訂”。要是大器些,那也不算是“訂”。你恨那個國豆,狗日的國豆,你恨他!他給了你多少屈辱?!而她,對你好你是知道的。你也知道她對你好……但是,你下邊還有四個“蛋兒”,隻有你“日弄”了,他們才能一個一個地“日弄”。你要是不硬下心來,馮家有出頭之日嗎?!
然而,一個纖纖的人影卻總在眼前晃。那是一種氣味嗎?每當腦海裏出現劉漢香這三個字的時候,總有一種淡淡的香味籠罩著他。是草香?是槐花的氣味?還是穀垛裏的腥……況且,還有三個字呢,這三個字是你親手寫給她的!在連續四年的時間裏,你一次次地把這三個字寫在獎狀的背麵,你想說你不是寫給她的,你可以不承認,可你確確實實是寫給她的呀!到了這份兒上,他真是有些後悔,後悔不該寫那三個字,那三個字就像是釘子一樣,把他釘得死死的。一想到這裏,他的心就成了一塊黑板,他很想把那三個字擦掉,可他每擦一次,就又出現一次,再擦,還有……那是一隻蝴蝶嗎?那蝴蝶旋旋繞繞的,總是在心上飛,一觸一觸地飛,一灸一灸地飛,落下的時候,竟是一隻發卡。白色的有機玻璃發卡,是劉漢香的哥哥從北京給她帶回來的。他看見那隻發卡活龍活現地“叮”在了他的心上!好在心已沙化,那淚一滴一滴落在心上,心卻在冒煙,淚在心上化成了一股一股的狼煙,噝噝的!於是,心硬硬地說:對不起了。
沒有幾日,就有電話打過來了。馮家昌拿起電話一聽,竟是李冬冬的聲音。李冬冬在電話裏操著柔曼的普通話說:“喂,馮秘書在嗎?”馮家昌說:“我是小馮,你哪一位?”李冬冬笑著說:“二馬,這麼快就把我忘了?”馮家昌馬上說:“噢,是你呀。你好。”李冬冬頓了一下,輕聲說:“星期天有空嗎?”馮家昌也頓了一下,馬上說:“有啊,有。”李冬冬說:“我姑姑家有台120相機,你會照相嗎?”馮家昌立刻就說:“會,我會。”李冬冬格格地笑了,她的笑聲就像是一串葡萄做成的珠子,四下亂滾……很誘人哪。
其實,馮家昌並不會照相。他想,他得學呢,趕快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