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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茄子,茄子!

老姑夫家又出事了。

在太陽錯午的時候,老姑夫家的三個蛋兒,被人用繩綁著,穿成一串,解到了公社派出所的門前。人是鄰近的鐵留村解來的,那會兒派出所還沒上班,就讓他們在門前蹲著。鐵留的治保主任已先一趟見過所長了,說是事兒雖然不大,但性質惡劣,要是往上說,就是“破壞生產罪”了。所長一句話,繩了。

於是就繩了。

這事本是老五引起的。老五最小,可老五跑了。剩下的這三個蛋兒,就讓人捆在了派出所的門前。起因是很小的,那天中午,放學後,老五孬蛋攛掇說:“河那邊有個園子。”老三狗蛋說:“這時候了,菜園裏有啥?”老五說:“有茄子!”老三說:“就茄子?”老五說:“快罷園了,就茄子。可大,一個就飽了。”老四瓜蛋不想去,老四說:“茄子啥吃頭呢?孜辣辣的,棉花套子樣。”老五就說:“看你那膽兒!你不去算了。那茄子,一個照一個,可大。”老二鐵蛋一直沒有吭聲,可他們肚裏都咕嚕嚕的。老三也不想吃茄子,就說:“叫你偵察偵察,操,你偵察的啥呢?!”老五很委屈,老五說:“本來……可看得太緊了。”這時,老二說:“園裏有人嗎?”老五興衝衝地說:“一老頭,是個聾子。中午的時候,有一會兒,就回去了。”老三仍嘟噥說:“你偵察的啥?弄半天,是個茄子。”就這麼嘟嘟噥噥的,還是去了。過了河灣,趴在堤上看了一會兒,覺得沒有人了,就溜進了鐵留的園子,果然有茄子,也果然大……就一人摘了兩個,餓了,啃得急,竟忘了四周的動靜。這時候,老五剛好到溝下撒尿去了,聽到喊聲的時候,他提上褲子就跑……餘下的三個蛋兒,一嘴的茄子,就讓人捉住了。

到了這份兒上,他們才知道,那茄子不是一般的茄子,那是特意留下的茄子種,是來年當種子用的!一個村的茄子種,都讓他們狗日的啃了,所以吃起來特別的“套子”,特別的“孜辣”!於是,每人挨了幾破鞋,就被送到公社來了。

老五是跑了,可老五並沒跑遠,就悄悄地哨著。待他看見,他的三個哥,被人捆著往公社送的時候,他這才慌了。於是“瓦竄”著往回跑,跑著找人去了。可找誰呢?爹也不在家,爹背了些破銅爛鐵,去縣城裏換鍋去了,也不知啥時候才能回來。想來想去,隻有去找劉漢香了。

也巧了,劉漢香剛好在家。劉漢香高中畢業後,沒學上了,心裏悶悶的。本來,她是可以到縣城裏做事的,可她沒有去,暫時還在家裏窩著。當老五找到劉漢香的時候,“哇”的一聲,哭起來了。劉漢香看他光著脊梁,一臉黑灰一臉的汗,那淚道子把臉衝得花斑狗似的,就忙說:“蛋兒,別哭,別哭。怎麼了?到底怎麼了?”

老五嚇壞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隻是哭……

劉漢香就在他跟前蹲下來,給他擦了把臉,輕聲安慰他說:“蛋兒,你別怕,到底怎麼了?你給姐說。”

老五勾著頭,嘴一癟一癟的,小聲說:“……犯法了。”

劉漢香吃了一驚,忙問:“誰犯法了?犯啥法了?”

老五說:“我哥……他仨,都犯法了,讓人繩到公社去了。”

劉漢香又是一驚,問:“為啥?你給我說清楚,因為啥?”

老五的聲音更低了,他蚊樣地說:“偷,偷了人家的茄子……”

劉漢香說:“你再說一遍,偷什麼了?”

老五說:“茄子。”

劉漢香追問說:“就偷了茄子?”

老五說:“就茄子。”

到了這時,劉漢香才鬆了一口氣,她摸了一下老五的頭,愛撫地說:“這孩子,嚇我一跳!你給姐說說,怎麼就想起偷茄子了?”

老五說:“餓。”

劉漢香說:“你,中午吃飯了嗎?”

老五搖了搖頭。

劉漢香皺了一下眉頭,說:“怎麼就不做飯呢?”

老五說:“鍋漏了。”

劉漢香說:“鍋漏了?鍋怎麼就漏了?”

老五就告狀說:“老二跟老三打架,磚頭砸進去了……”

劉漢香歎了一聲,含含糊糊地問:“你……爹呢?”

老五說:“進城換鍋去了。”

劉漢香又歎了一聲,摸著他的頭說:“給姐說,常吃不上飯嗎?”

老五嘴就一癟一癟的,又哭起來了。

劉漢香就說:“別怕,沒事,沒事了。我現在就到公社去,把他們領回來……”說著,劉漢香先是給老五拿了一個饃,讓他先吃著,扭過身就到村裏找父親去了。她知道,父親跟派出所所長的關係一向很好。

在大隊部,劉漢香跟父親說了這事,而後就說:“……偷了幾個茄子,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去說說,讓他們回來吧。”國豆看了女兒一眼,對女兒,他一向是言聽計從的,可這事,他不想辦,他恨那一窩“狗雜種”!他說:“這事我不管,誰讓他偷人家茄子呢。”劉漢香氣了,說:“你是支書,你不管誰管?幾個孩子,都上了繩了,你能看著不管嗎?”國豆惱了,說:“咋跟你爸說話呢?叫我說,繩他不虧,誰讓他去偷人家呢!”劉漢香站在那裏,急得淚都快下來了,她說:“爸,我求你了,你去吧。”這時,國豆有些軟了,可他還是不想去,他說:“你別管了。不就幾個茄子嗎?頂多捆一繩,日罵幾句,日頭一落,人就放回來了。”劉漢香直直地看著父親,說:“你不去?!”劉國豆就憤憤地說:“王八蛋!實說吧,這一家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可話說了,又頂不住女兒的目光,就接著說,“你沒看我忙著的嗎?我正忙著呢。”劉漢香眼裏的淚“嘩”地就下來了,她歎了一聲,說:“你不去我去。爸,我再求你這一次,你給我寫個條兒。”劉國豆看了看女兒,他知道女兒的脾性,這是個九頭牛也拉不回的主兒!於是,他嘴裏罵罵咧咧的,勾下頭,翻了翻抽屜,磨磨蹭蹭的,從裏邊扯出一張紙來,在舌頭上濕了一下,扯出二指寬的條子,匆匆地在上麵寫了幾行字,很不情願地說:“給老胡。”

劉漢香拿了條兒,又借了輛自行車,帶著老五,騎上就到公社去了。在路上,老五用手攬著劉漢香的腰,悄悄地說:“漢香姐,你比媽還親呢。”劉漢香心裏一酸,說:“這孩兒,淨瞎說。”

進了公社大院,就見三個蛋兒在樹下拴著,脖上掛著咬了幾口的茄子。老二還行,老二眼紅著,總算沒哭。老三、老四一個個嚇得臉色蠟黃,淚流滿麵,連聲求告說:“饒了俺吧。大叔大爺,饒了俺吧……”這時候,紙牌子也已經寫好了,靠樹放著,叫做“破壞生產犯”,就準備讓他們掛上去遊街呢!劉漢香慌忙紮了車子,幾步搶上前來,對鐵留的人說:“先等等!”說著,她快步走進了所長辦公室。

所長老胡在一把破藤椅裏靠著。他國字臉,大胡子,人胖,汗多,就大敞著懷,“肉展”一樣把身量攤開去。他中午剛喝了些小酒兒,這會兒還暈暈的,正泡了一缸醒酒的釅茶,滋滋潤潤地喝著,見劉漢香進來了,就慌忙把兩條腿從辦公桌上拿下來,笑著說:“喲,這可是喜從天降。大侄女,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坐坐坐。”劉漢香把那張寫了字的條子往所長麵前一放,說:“胡叔,你也不上家去了?我爸讓我來領人呢。”胡所長放下手裏的大茶缸子,往紙條上瞟了一眼,也沒拿起來看,就說:“忙啊,成天瞎忙。你來就是了,還要那條兒幹啥?領人?領誰呀?”劉漢香往門外指了指,“俺村的幾個孩子……”胡所長頓了一下,說:“你也來得晚了點,都處理過了。”劉漢香急了,問:“咋處理的?”胡所長很嚴肅地說:“這事可大可小,往大處說,就是破壞生產,是犯了法了!往小說呢,幾個毛孩子,偷了茄子種,我讓他們繩了,拉出去遊遊街算了!”劉漢香就急急地說:“胡叔,你把他們放了吧,別讓他們遊街。都是孩子,遊了街,還咋見人呢?!”胡所長咂了咂嘴,似有些為難,說:“這、這、這,咋不早點來?都處理過了呀……”劉漢香說:“胡叔,老胡叔,你發句話,別讓他們遊街。千萬千萬!……”

這時候,隻聽“咣”的一聲,院裏有人喊道:“所長,鑼找來了!走吧?”

劉漢香盯著胡所長,說:“胡叔,不就是幾個茄子嗎,就算是茄子種,能值幾個錢?要是需要茄子種,我去給他們找,這還不行嗎?!”胡所長遲疑了一下,朝門外喊了一嗓:“慌個啥?先等等!”接下來,胡所長呆呆地望著劉漢香,一個女娃,那鮮豔是很潤人的。況且,劉漢香一聲聲說:“胡叔,你把人放了吧?……”胡所長又咂了咂嘴,從兜裏摸出了一根煙點上,吸著,睜睜眼,又閉了閉眼,終於說:“你爸寫了條兒,大侄女你又親自來了。人,我放。”劉漢香馬上說:“謝謝胡叔!”可胡所長接著又說:“有個事,你爸給你說了嗎?”劉漢香就問:“啥事?”胡所長說:“你老叔給你保了個媒,是縣局的蘇股長,咋樣啊?”劉漢香臉慢慢就紅了,沁紅,她頓了一下,說:“我現在還不想談這事,等等再說吧。”老胡就說,“大侄女,那可是個好人哪!一百層的好人!說不定哪天就提副局了。”劉漢香笑了笑說:“你看,我也沒說他是壞人……”老胡說:“那好,你回去跟家裏好好商量商量,商量好了給我個準信兒,我還等著喝這杯喜酒呢。”劉漢香紅著臉笑了笑,沒再說什麼。正是求人的時候,她能說什麼呢?

終於,胡所長晃晃地從屋裏走出來,對鐵留的人說:“把人放了吧。”鐵留的治保主任是個大個兒,酒糟鼻子,他手裏掂一鑼,正興衝衝的,一下子就愣了。他怔怔地望著所長,說:“老胡,雞巴哩,不是說好了嗎?”老胡說:“茄子!我說放人就放人!雞巴哩,說來說去,不就幾個茄子嗎?捆也捆了,繩也繩了,你還想咋?!”鐵留的治保主任不服,往所長身後瞥了一眼,說:“……那不是茄子,那是茄子種,是種子!你也說了,這是搞破壞!”所長大喝一聲:“看啥看?那是我大侄女!我說了不算咋的?放人!……”這時,劉漢香趕忙說:“我就是上梁的。你要茄子種,我賠給你就是了。要多少,我賠多少,保證不耽誤你明年種。”鐵留的治保主任一連“噢”了幾聲,再也不說什麼了。

劉漢香走上前去,一一給蛋兒們解了繩子,再看那小手脖兒,一個個都勒出了青紫色的繩痕!解了繩,劉漢香低聲吩咐說:“走吧,快走。”待蛋兒們勾著頭溜溜地往外走時,劉漢香這才折回身來,再一次謝了所長。胡所長笑著說:“回去讓你爹好好熊他們一頓!狗日的,淨不幹好事!”接著,他又說:“大侄女,我說那事,你可記住啊?!”

蛋兒們大約是嚇壞了,出了公社大院,一個個像是破了膽的兔子,撒丫子就跑……劉漢香騎著車,整整追了半條街才趕上他們。劉漢香喊一聲:“都給我站住!”蛋兒們這才不跑了,一個個喘著,臉黃黃的。劉漢香把車子一拐,說:“跟我走。”於是,蛋兒們就乖乖地跟著她走。一邊走著,劉漢香一邊輕聲說:“聽著,以後再不要這樣了,多不好啊!……”蛋兒們短了理,也都老老實實地聽著。拐過了一個街口,來到一個臨街的飯鋪前,劉漢香把車子一紮,說:“來吧,都來。”說著,就從兜裏掏出錢來,給四個蛋兒一人要了一碗胡辣湯,一盤荷葉包子,又一一端在緊靠路邊的木桌上,而後說:“吃吧。”

蛋兒們先是在那兒站著,眼裏饞饞,心裏仍怯怯,竟沒人敢坐。最後,還是那饞嘴的老五搶先坐了,他們也就一一跟著坐了,開初還有些忸怩,待拿了筷子,就埋下頭去,狼吃!劉漢香望著他們,怕他們不好意思,就說:“你們慢慢吃,我先走了。”

不料,劉漢香剛要走,老五卻扭過頭來,熱熱切切地叫了一聲:“姐,漢香姐!你你你,別走……”

劉漢香扭過頭來,詫異地說:“怎麼了?錢我已經付過了。吃吧,你們慢慢吃。”

老五放下筷子,蹭蹭地、小偷樣地順過來,一個小人兒,眼巴巴地望著她說:“姐,你能……晚些……要是鐵留的再碰上了……”

劉漢香明白了,說:“他敢?!放心吃吧。我不走,我就在這兒候著。”

日夕了,殘陽斜斜地照在鎮街上,照出了一片橘色的燦爛。天邊,那西燒一抹一抹地推著那半個沉沉紅日。劉漢香靜靜地立在那裏,一身都是金燦燦的霞輝。蛋兒們吃著、吃著,不由得勾過頭去看她,看著看著,竟有淚下來了,那淚就著胡辣湯一口口地喝下去……是呀,此時此刻,在蛋兒們的眼裏,她就像是一幅畫,一幅美麗的、母性的畫!

劉漢香也仿佛在想著什麼,一絲笑意在嘴角上扯動著。那目光錐錐的、癡癡的,神思在夕陽的霞輝裏飛揚,像是飄了很遠很遠……

二、女人的宣言

這是一個“母雞打鳴”的早晨。

貴田家的母雞“澇抱”了,一天到晚“啯啯啯”亂叫。“澇抱”是鄉間的土話,是說母雞不下蛋,變態了,動不動學公雞聲,還光想做窩,那大約是雞們的愛情故事。可貴田家女人不管這些,隻恨它不下蛋,就滿院子追著打它。待抓住了雞的翅膀,一邊打罵著:“賤,我叫你賤!”一邊提到河邊上,把它扔到河裏浸它!據說,把它扔在河水裏浸一浸,雞就“改”了。於是,那天早上,一河都是“啯啯啯啯”的叫聲!

就是這樣的一個早晨,劉漢香挎著一個小包袱,走過長長的村街,一步跨進了那個破舊的院落。那時候,村街裏靜靜的,路人不多,槐樹下,也隻有一個老女人在推碾。這老女人是瘸子長明的後娶,本就是個碎嘴,有個綽號叫“小廣播”。她躬著杆子腿,身子前傾著,一圈一圈圍著碾盤轉。推過來,忽地眼前一亮!那老女人心裏說,這不是漢香嗎?怎麼就……就什麼呢,她一時也說不清楚,就覺得有些異樣。後來,她拍著腿對人說,她把辮子剪了,辮子都剪了呀!

當劉漢香走進院子的時候,老姑夫家的蛋兒們正一個個捧著老海碗喝糊糊呢。驟然,那“哧溜”聲停下來了,一鼓兒一鼓兒的小眼兒從碗沿上翻出去,呆呆地望著她。獨老五機靈些,這狗日的,他把碗一推,歡歡地叫道:“漢香姐!”

劉漢香站在院子裏,臉先是紅了一下,布紅,透了底的紅。接著,她抬起頭來,望著蛋兒們,停了一會兒,深深地吸了口氣,低聲但又清晰地糾正說:“——叫嫂。”

蛋兒們的眼一下子就亮了,那突如其來的驚喜猶如炸窩的熱雀,四下紛飛!一隻隻海碗落在了地上,手也像沒地方放了似的,就一個個傻傻地笑著。還是老五孬蛋搶先叫道:“嫂,嫂!”

當劉漢香的目光望過去的時候,老三狗蛋舔了一下嘴唇,說:“嫂。”

老四瓜蛋自己先羞了,靦腆地輕聲說:“嫂。”

老二鐵蛋頭勾得低低的,嗯哼了一聲……

這時候,劉漢香擺了擺手,說:“孬蛋,你過來。”

老五喜壞了。他顛顛地跑到了劉漢香跟前,劉漢香憐惜地摸了一下他的頭,接著,蹲下身來,解開了她隨身帶來的包袱,從裏邊一雙一雙地往外掏,她一連掏出了五雙鞋,五雙黑麵白底的布鞋。她把最小的那雙給孬蛋穿上,說:“小弟,合腳嗎?”孬蛋彈了一下舌兒,說:“正得。”而後,她依次叫著蛋兒們的名字,一雙雙都給他們穿在腳上……一直到了最後,她才掂著那雙鞋來到了老姑夫的跟前,她把鞋放在老人麵前的地上,靜靜地說:“爹,一個家,不能沒有女人。我這就算過來了。”

老姑夫蹲在那裏,兩隻手仍是傻傻地捧著那隻海碗,一句話也不說。過了片刻,他抬起頭來,竟然滿臉都是淚水!那老淚浸在皺折裏,縱橫交錯,一行行地流淌著……他嗚咽著說:“孩子,實在是……委屈你了。”

劉漢香靜靜地說:“這是我願的。”

陡然間,院子亮了。男人們也有了生氣。在這個破舊的院落裏,仿佛飛來了一道霞光,雀兒跳著,房頂上的衰草彈彈地活了,那狼拉了一般的柴火垛頃刻間整裝了許多,門框上那早已褪了色的舊紅仿佛就洇了些鮮豔,連撂荒在窗台旁的老鐮也有了些許的生動,門楣上方,“軍屬光榮”的牌子一時間就分外醒目。院子已很久不掃了,髒還是髒,但髒裏蘊潤著熱熱的氣息。是啊,女人當院一站,一切都活泛了。

上午,劉漢香領著蛋兒們打掃了院落,拾掇了屋子。她頂著一塊鄉下女人常用的藍布格格汗巾,像統帥一樣屋裏屋外地忙活著,指揮蛋兒們掃去了一處處的陳年老灰……這會兒,蛋兒們一個個都成了叫喳喳的麻雀,那歡愉是可以想見的!老五說:“嫂,梁上也掃嗎?”劉漢香說:“掃。”老四說:“嫂,木桌要動嗎?”劉漢香說:“動。先抬到西邊去。”老三說:“嫂,這床缺一腿。是老五蹦斷的……”老五說:“胡說!哪是我蹦斷的?”劉漢香說:“沒事,掉個個兒,朝裏放,回頭用磚支上。”老二鐵蛋力大,是幹活最多的,可他大多時間不說什麼,就看劉漢香的眼色,劉漢香的眼風掃到哪裏,他的手就伸到哪裏……

老姑夫家有四間草房,一個灶屋。在那四間草房裏,有三間是通的;單隔的那一間,本是冬日裏存放柴火和糧食的地方,現在劉漢香把它收拾出來,半間放柴草糧食(所謂的糧食已經沒有多少了,隻有半甕玉米糝子,半甕紅薯幹麵,一堆紅薯 ),這半間就成了她住的地方。一時沒有床,就在地上鋪了些穀草,一張席,搭了一個地鋪。當一切都歸置好的時候,已時近中午了。這時,劉漢香先是燒了一大鍋熱水,讓蛋兒們一個個洗手洗臉,洗了還要一個個伸出手來讓她檢查一遍,沒洗好的,她就在他們手上輕輕地打一下,讓他們再洗。蛋兒們一個個臉洗得紅堂堂的,很久了,才幹淨了這麼一回!

自劉漢香進門之後,老姑夫就成了一台沒軸的老磨。人就像是喜傻了一樣,他就那麼屋裏屋外地跟著轉,“磨”得也很不成個樣子,處處都想插一手,可插手的時候,又總是礙了誰的事。蛋兒們呢,就像是舊軍隊有了可以擁戴的新領袖,鼻子裏哼哼的,全然不把他放在眼裏……他就那麼轉著轉著,看自己實在是無用,就喜喜地轉到村街上去了。

陽光很好。老姑夫暈暈騰騰地在村街上走著,他很想給人說點什麼,可他的眼被喜淚醃了,看什麼都模模糊糊的。有一隻狗在牆根處臥著,他彎著腰湊上前去,說:“東升,是東升嗎?”那狗哼了一聲,他說:“娘那腳,咋成大洋驢了?”往下,他又低了低身子,說:“是廣才?”

這時候,隻聽身後有人說:“老姑夫,你那眼也忒瞎了,那是廣才家的狗!”

老姑夫笑了,說:“你看這眼,你看這眼。”說著,他磨過身來,循聲說:“豆腐家,別走,我賒你二斤豆腐!”

豆腐家說:“老姑夫,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老姑夫說:“正事,這可是正事。我賒你二斤豆腐。”

豆腐家擔著挑子,一邊走一邊說:“老姑夫,你嘴鬆了?你就是再鬆,我也沒豆腐了,磨了一盤豆腐,都給董村了。董村有‘好’。”

老姑夫嘴裏嘟噥說:“這人,也不問問啥事,說走就走。”老人在陽光下蹲了一會兒,陽光暖霞霞的,曬得人身上發懶。可過路的人卻很少,就是有一個半個,也是匆匆忙忙,並不想跟他多說什麼。終於,有個騎車的過來了,他喊道:“哎,哎,老馬。是馬眼鏡吧?哎,別走,你聽我說呀……”可等他站起來的時候,那人騎車過去了,竟是個外路人。

而後,他佝僂著身子,就這麼一磨一磨的,又來到了代銷點的門前。飯場早散了,代銷點總是有人的。進去的時候,他的腰稍稍直了些,先是用袖子沾了沾眼,這才說:“東來,賒掛鞭!”東來眨了眨眼,遲疑了好一會兒才說:“老姑夫,你不發燒吧?”這時候,趴在櫃台前跟東來聊天的兩個老漢“吞兒”聲笑了。老姑夫也不介意,就說:“這孩,啥話。”東來用譏諷的口吻說:“不發燒啊?哼,我還以為你有病呢。不年不節的,你放的哪門子炮啊?!”老姑夫說:“正事,這可是正事。你給我拿掛鞭!”東來本該問一問的,為什麼要“鞭”?可東來就是不問。東來說:“要掛火鞭,是不是?”老姑夫就說:“對了,拿掛火鞭!”東來鄙夷地說:“鞭是有,你帶錢了嗎?”老姑夫說:“我先賒你一掛,秋後算賬。”東來說:“那不行,我不賒賬。”老姑夫直了直腰,說:“東來,別人賒得,我為啥賒不得?我會賴你一掛鞭嗎?!”東來說:“別人是別人,你是你。別的可以賒,‘鞭’我不賒。”老姑夫又用袖子沾了沾眼,說:“拿吧,趕緊拿吧。別跟你姑夫亂了。”東來卻沒來由地火了:“誰跟你亂了?!要都像你這樣,這代銷點早就賠光了!”老姑夫怔怔地看著他,說:“不賒?”他說:“不賒!”

兀地,東來的身子從櫃台裏探出去,那笑像菊花一樣,紋紋道道的,說開就開了。他巴巴地笑著說:“喲,漢香來了?漢香是難得到我這小店裏來呀!”

劉漢香站在門口,靜靜地說:“火鞭多少錢一掛?”

東來怔了一下,說:“你,也要火鞭?”接著就說:“有哇,有!”

劉漢香說:“多少錢一掛?”

東來回身從櫃上拿出了兩掛火鞭,說:“有五百頭的,有一千頭的,你要哪一種?叫我說,就一千的吧。”

劉漢香說:“我是問多少錢一掛?”

東來很巴結地說:“說啥錢哪?不說錢。你輕易不來,拿走吧。”

劉漢香說:“多少錢就是多少錢,這是幹啥?不說錢我就不要了。”

東來的臉還在“笑”著,卻有些吃“味”,就賠著小心地說:“你看,要說就算了。再說吧?回頭再說。”可他看了看劉漢香,心裏一緊,很委屈地說:“要不,先記賬?記賬就行了。一塊八,進價是一塊八……”

劉漢香沒再說什麼,她從衣兜裏掏出了一個手縫的花錢包,從裏邊拿出了一張五塊的紙票,放在了櫃台上,而後說:“再稱斤鹽。”就這麼說著,她隨手拿起了那掛一千頭的火鞭,遞到了老姑夫的手裏,柔聲說:“爹,你先回去吧。”

老姑夫拿著那掛火鞭,淚眼模糊,手抖抖的,他什麼話也沒說,就扭身走出去了。

那一聲“爹”把屋裏的人都喊愣了!東來大張著嘴,屋裏的兩個老漢也都大張著嘴,猛然看去,就像是三座啞了的小廟!那眼,陡然間成了死玻璃珠子,一動也不動地白瞪著。有好大一會兒,代銷點裏鴉雀無聲!

劉漢香再一次說:“稱斤鹽。”

東來好半天才醒過神兒來,嘴裏喃喃地說:“鹽,噢鹽。”說著,他就像僵了的木偶一樣,緩慢地轉過身子,拿起秤盤去鹽櫃裏挖鹽。挖鹽的時候,他的神情十分的恍惚,秤盤吃進鹽裏,那一聲“哧啦”悶塌塌的,就仿佛鹽粒醃了心一樣!

沒有人說什麼,再沒有人說什麼了。代銷點啞了……

中午,當那一掛“火鞭”在老姑夫家門前炸響的時候,一個村子都啞了!

那掛鞭是老五孬蛋挑出去放的。老五站在牆頭上,趾高氣揚地用竹竿挑著那掛火鞭,大聲說:“嫂,嫂啊!我點了,我可點了!”那一聲“嫂”是很脆火的,那一聲“嫂”也分外的招搖,那分明是喊給全村人的,聽上去操巴巴的!炮響的時候,孩子們哇哇地跑出來了,先是在一片硝煙中“咦咦、呀呀”地張望著……而後,就你擠我搡的,滿地去撿那炸飛了的散鞭。

可是,沒有多久,女人們的喊聲就起了!那帶有毒汁的日罵聲此起彼伏,就像是滿街滾動的驢糞,或是敲碎了的破鑼,一蛋蛋兒、一陣陣地在村街上空飄蕩:“拐,死哪兒去了?!”“片,片兒,殺你!沒看啥時候了,還不回來!”“玲兒,玲!搶孝帽哩?!”“二火!鑽你娘那屄裏了?成天不著個家?!”“海,海子,再不回來,剝你的皮!”……那推碾的“小廣播”把磨杠一扔,早就不推了,她四下裏“串門”去了。是啊,頃刻間,一村人都知道了。劉漢香,那可是上梁的“畫兒”呀,那簡直就是上梁的“貴妃娘娘”!就這麼,這麼……啊?眼黑呀,這真讓人眼黑!!

女人們還是出來了,“小廣播”已把消息散遍了全村。女人們心裏有一萬個小蟲在拱,心癢難耐,就一個個走上村街,從西往東,而後是從東向西,有抱孩子的,有挑水桶的,有拿簸箕的……走過老姑夫家門前的時候,那身子趄趄的,目光探探的,似想“訪”出一點什麼。初時,還有人不大相信。可有人確乎是看見劉漢香了,真就是漢香啊!一晃,看見的僅是劉漢香的背影,劉漢香在院子裏扯了一根長繩,正在給蛋兒們曬被子呢……再走,往東直走,一直走下去,就是支書劉國豆的家。看見那個大門樓的時候,她們的腳步慢了些,也不敢靠得太近,就遠遠地從路那邊磨過去,瞥一眼,再瞥一眼,隻見支書家的雙扇大門關得緊緊的!

看來看去,人們心裏不由犯嘀咕:國豆,他可是支書啊!那是個強人,硬性人,他會“認”嗎?他就這樣白白“認”了?!

待女人們接連看了兩三遭之後,突然之間,劉漢香就從院子裏走出來了。她站在院門口,麵對著整個村街,麵對著一個個借各種理由前來窺探的女人們,臉上仍是靜靜的,那靜裏有些凜然,有些傲視,還有些出人意料的“宣告”意味。她腰裏束著一個圍裙,定定地站在那裏,仿佛說,看吧,好好看看吧,這就是我,劉漢香!

女人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在村街上,女人們訕訕地笑著,說:“漢香啊……借、借個簸箕。”

劉漢香笑一笑,說:“簸箕?”

那女人手指著,語無倫次地說:“錘家,上錘家,簸箕。”

再有女人走過來,又是那一套,說:“漢香啊……桶,水桶。”

劉漢香就笑一笑,說:“還桶呢?”

那女人就扯扯地說:“魚兒家,桶,還漏,哩哩啦啦的……”

也有夾著孩子的,說:“漢香啊,你看看,一點也不爭氣,拉一褲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