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漢香就說:“去河上呢?”
那女人就慌慌地說:“嗯,河上。坐坐。”
女人們一個個走過去了,那“心”上卻偷偷地拴上了一頭叫驢,一個勁兒地撇嘴。拐過街角,就齊夥夥地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議論說:“老天哪,啥樣的找不來?啥樣的不能找?偏偏就去了他家?!”“原想著,是雲彩眼兒裏的命,不知有多高勢呢,誰知道,一頭栽到了糞池裏!”“中邪了,這八成是中了邪了!等著瞧吧,要不了三天,一準得跑回去!”“可不,漢香是啥人?那是個貴氣人,從小在蜜糖罐兒裏泡大的,一點屈沒受過。那過的是啥日子?這是啥日子……”“這閨女呀,真是看不透啊!咋就咋了呢?那國豆能依她?!……”“跑是一定要跑的,我要是看不透,把我的眼珠挖出來當尿泡踩!”“啥人家呀,一窩光棍,一窩虱!她咋就相中了呢?!”
不久之後,女人們終於打聽到了支書的態度。在一次村裏的幹部會上,當有人提到漢香的時候,支書劉國豆黑著臉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別提她!她不是我閨女。我沒有這樣的閨女!從今往後,我跟她斷親了!”
是呀,在上梁,在方圓百裏的鄉村,劉漢香破了一個例:沒有嫁妝,沒有聘禮,沒有娘家人的陪同,甚至沒有男人的認可(男人還在部隊當兵呢 ),她就這麼一個人住到婆家去了!
圖的什麼呢?
三、字門兒與字背兒
那不過是一個字。
劉漢香正是被那個字迷住了。
鄉人說,那是個叫人懸心的字,那個字是蒙了“蓋頭”的。用鄉人的土話說,那像是“布袋買毛”,又叫“隔皮斷貨”。在鄉下,“布袋買毛”是日哄人的意思;“隔皮斷貨”就有點哈乎了,那惟一憑借的,就是信譽和精神,這裏邊埋著的是一個“癡”。如若不“癡”,人總要想一想的。是啊,千年萬年,“心”一旦被網進了那個字裏,必然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所以,人們說,她是讀書讀“瞎”了,那字兒是很毀人的。
劉漢香是決絕的。由於那個字,劉漢香聽不進任何人的勸告。
在這個村子裏,隻有劉漢香是沒受過委屈的人。她生下來的時候,國豆已經是支書了。支書的女兒,在一個相對優越的環境中長大,她的心性是很驕傲的,再加上她讀了十年的書,正是這些書本使她成了一個敢於鋌而走險的人。
大白桃心疼閨女,大白桃為她哭了兩天三夜。大白桃說,閨女呀,你還小,你還不曉得這人間世事。日子就是日子,日子長著呢,不是憑你心想的。再等兩年不行嗎?你就不能再等等,再看看?等他在軍隊上提了幹,你再過去,這多好呢。劉漢香說,不行。我現在就得過去。人是他的了,心也是他的了,看他家那個樣兒,我就得現在過去。大白桃說,那是啥樣的人家,你吃得了那苦嗎?劉漢香說,苦是人吃的,他家的人吃得,我為什麼吃不得?大白桃說,閨女呀,百樣都隨你,就這一樣,你再想想吧。你從小沒受過一點屈,他家五根棍,一進門都要你來侍候,你是圖個啥呢?!她說,我願意。我心甘情願。這時候,支書劉國豆說話了。他說,你想好了?她說,想好了。他說,非要過去?她說,嗯。國豆說,出了這個門,你就不是我的閨女了。她沉默了一會兒,說不是就不是吧。劉國豆怔了一下,說你再想想。有三條路你可以選:一條,縣裏、鄉上的幹部,隻要是年輕的,你隨意挑,不管挑上誰,我都同意。二條,你姨夫說了,在城裏給你找個工作,你先幹上幾年,把戶口轉了,往下,你想怎樣就怎樣。三條,你如果認準那狗日的了,我也依你,等他轉了幹,熬上了營職,你跟他隨軍去,我眼不見心不煩……劉漢香說,路是人走的。是坑我跳,是河我蹚。我這輩子,就認定他了!劉國豆咬著牙說,我再說一遍,出了這個門,你就不是我閨女了,咱就斷親了!
漢香默默地說,斷就斷吧。
國豆家的“國豆”,上梁一枝花,就這樣白白地插在那泡“牛糞”上了!
在婆家,劉漢香的日子是蹲在灶火裏拍“餅子”開始的。一個高中生,在鄉下就是“知識分子”了,讀了十年書,也就讀成了那麼一個字,這一個字使她成了蹲在鏊子前拍餅子的女人。
那時,在平原的鄉下,有一種粗糧做成的食品,叫“黑麵餅子”。這“黑麵餅子”是由紅薯幹麵加少許玉米麵在火鏊子上拍出來的。這種兩摻的雜合麵,先是要用水在盆裏攪和成雜麵塊,而後一小團兒一小團兒地托在手上,拍成餅狀,翻手貼在燒紅的鏊子上炕,炕一會兒翻翻,一直到翻熟為止。拍餅子是要技巧的,鏊子要熱,手要快,一眼看不到,那餅子就冒黑煙了!劉漢香學著拍餅子的那天早晨,她一大早就起來燒火,蹲在那裏拍了整整一個早晨,待小半盆麵拍完的時候,卻發現她拍出來的餅子已是“場光地淨”了!那最後一塊餅子也已被快手老五搶去,咬了一個月牙形的小口……家裏早就沒有細糧可吃了,老少五根棍,一群嘴呀!
劉漢香在煙熏火燎的鏊子前蹲著,兩手濕漉漉的,指頭肚兒上竟還燙了倆燎泡!臉上呢,是一道一道的黑灰,她有點詫異地望著這些“嘴們”……這時候,老五把咬過一個月牙兒的餅子從嘴上拿下來,訕訕地說:“嫂,你吃?”
劉漢香默默地笑了笑,說:“你吃。你吃吧。”
不料,一會兒工夫,咕咕咚咚的,院子裏就打起來了。
在院子裏,先是狗蛋剜了孬蛋一眼,孬蛋說:“看啥看?我又沒問咱嫂要糖。”狗蛋瞪著他說:“雞巴孩,倆眼乒叉乒叉,咋不饞死你呢?!”說著,上去就跺了孬蛋一腳!孬蛋骨碌碌地打了幾個滾兒,一個狗吃屎趴在了地上……誰知,這廂鐵蛋也惱了,他兜手給了狗蛋一耳光!恨恨地說:“你不饞?!嘴張得小廟樣,烙一個你吃一個……”鐵蛋這一耳光打下去,頓時,狗蛋的鼻子出血了,他伸手抹了把臉,見血糊糊的,回過頭就跟鐵蛋抱著打成了一團!這時候,孬蛋從地上爬起來,跺著腳,嗷嗷地哭喊道:“我才吃八個,狗,狗吃了十二個?那鱉孫吃了十二個?!……”就這麼喊著,他衝過來,一頭抵在了狗蛋的後腰上!這邊,狗蛋正跟鐵蛋頭抵頭打架呢,身後又被孬蛋重撞這麼一下,一時火起,高喊著:“刀,給我拿刀!瓜蛋,刀啊,我跟他拚了!”瓜蛋膽小,先是在一旁縮著,聽到狗蛋叫他(平日裏,狗蛋跟他近些 ),就湊湊地上前去,拉拉這個,拽拽那個,忙亂中又不知被誰踢了一腳……於是,一家人在院子裏滾來滾去,頃刻間打成了一鍋米飯!
聽院裏亂糟糟的,一片響聲!劉漢香圍裙一解,趕忙從灶屋裏走出來了。她一下子就愣住了,滿臉的訝然!院子裏,洗臉用的水盆已被踢翻了;雞們飛到了樹上;一隻鞋摔在了豬圈的牆頭;蛋兒們哭著、喊著、罵著,在地上滾來滾去,你拖著我、我揪著你,一個個泥母豬樣,扭成了一團麻花!……劉漢香呆呆地站在那裏,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片刻,她輕聲,歎歎的,也仿佛自言自語地說:“……也不怕人笑話嗎?”
也就這麼一句,隻一句,蛋兒們都停住了手。他們躺的躺,坐的坐,歪的歪……一個個大蛤蟆樣,仍是忿忿的,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劉漢香站在院子裏,又氣又可憐他們。她望著破衣爛衫的蛋兒們,歎了一聲,默默地說:“……怪我,這都怪我。是我沒把飯做好。都是長身體的時候,虧了你們了。要是還有氣,就來打我吧。”
蛋兒們一下子就蔫了。知道虧了理,一個個像勾頭大麥似的,誰也不說話。鐵蛋臊臊地從地上爬起來,勾著頭想往外溜……突然之間,老姑夫從屋簷下躥出來了!在蛋兒們打架的時候,他塌蒙著眼,一聲不吭地在那兒蹲著。這會兒,不知怎的就長了氣力,手裏掂著一把鏽了的老鐮,忽一下堵在了院門口,喝道:“狗日的,反了不成?哪個敢動,我裁他狗日的腿!給你嫂認個錯!”
一時,蛋兒們都啞了,有好大一會兒,誰也不說什麼。還是那老五,他最小,臉皮也厚些。他首先開了口,老五帶著哭腔說:“嫂,我錯了。我,我……再也不吃那麼多了。”
老四舔著嘴唇,羞羞地說:“嫂,忙到這會兒,你還沒吃飯呢。”
見老四這樣說,狗蛋也跟著說:“嫂,錯了。俺錯了。”
鐵蛋不吭,鐵蛋勾著頭,就那麼悶悶地在院門口死站著……
劉漢香聽了,心裏一酸,說:“是我錯了。正長身體的時候,吃還是要吃飽。別管了,我會想辦法。算了,都上學去吧。”
劉漢香的話,就像是大赦,蛋兒們從地上爬起來,一個個灰溜溜地逃出去了。
劉漢香仍站在那裏,心裏卻亂麻麻的。按說,到婆家來,她本是有思想準備的。她覺得,隻要有那個字墊底,她是不怕吃苦的。可她沒有想到的是,突然之間,稀裏糊塗的,她就成了一家之“主”了!這一家人的柴米油鹽,這一家的吃穿花用,都是要她來考慮的。頓時,仿佛一個天都壓在了她的頭上,很沉哪!
老姑夫懷裏抱著那把老鐮,袖手站在那裏,長長地歎了一聲,喃喃地說:“他嫂,讓你受屈了。”
劉漢香就說:“爹,我沒事,你忙去吧。”
於是,劉漢香返身回到灶屋,又悄悄地和了一大盆紅薯幹麵,獨自一人繼續拍餅子。那鏊子火,一會兒涼了,一會兒又過熱了,加了柴,又忘了放餅,放上餅,又忘了添火,手要是貼鏊子近一些,“滋”的一下就把手燙了,總是弄得她手忙腳亂的,常常是一眼看不到,就冒起黑煙來了!就這麼拍著拍著,她忍不住掉淚了,一臉的淚,吧嗒、吧嗒往鏊子上掉。她就那麼哭著、拍著,拍著、哭著……她心裏一邊委屈著,還一個勁地罵自己,說你真笨哪,你難道連頓飯都做不好嗎?
誰料,到了快吃晚飯的時候,老五滿頭大汗地跑回來了。這孩兒,鼻涕流到了嘴上,滿臉的喜色,竟然用表功的語氣說:“嫂,有好吃的了!”劉漢香開初沒聽明白,就笑著說:“這孩兒,鼻子真尖哪!”這時,隻見老五把窩在懷裏的布衫往外那麼一展,像變戲法似的,笑嘻嘻地說:“你看!”
——隻見懷裏邊鼓鼓囊囊地包著六塊熱騰騰的烤紅薯!
劉漢香看了,臉色慢慢就沉下來,仍輕聲問:“小弟,哪兒來的?”幾個蛋兒也都把眼逼上去:“偷人家的吧?!”老五忙說:“不是。——小拇指頭頂鍋排!”這是一句鄉間的咒語,也是誓言。可蛋兒們還是不信,又追著問:“說,哪兒弄的?!”老五說:“換的,我用‘上海’換的。”鐵蛋喝道:“胡日白,你哪兒就‘上海’了?!看我不捶你!”老五說:“真的,真的。我要誆你——小拇指頭頂鍋排!”劉漢香摸了摸他的頭,說:“小弟,你給我說實話,烤紅薯從哪兒弄的?”老五眨了眨眼,數著手指頭說:“你看吧,我先是用五張糖紙,玻璃糖紙,‘上海’的,跟小福子換了十二個彈蛋吧。又用十二個彈蛋跟二錘換了一盒‘哈德門’吧。二錘他爹是賣肉的,他家有的是煙。這包煙,我拿給了窯上的老徐,老徐煙癮大,饞煙。他那兒有一堆紅薯,就跟燒窯的老徐換成了烤紅薯……”待說完了,眾人都怔怔地望著他。誰也想不到,一個小小的人兒,就這麼倒騰來倒騰去,把熱乎乎的烤紅薯倒騰回來了。劉漢香歎了口氣,說:“小弟,以後不要這樣了,好好上學吧。”老五就說:“嫂,我聽你的。”
當晚,劉漢香把她拍的一大摞子紅薯麵餅子全都端出來,放在了鍋排上,對蛋兒們說:“吃吧,敞開肚子吃,別餓著了。”
這頓晚飯,蛋兒們倒是吃得規矩了,一個個斯斯文文的,你拿過了我才去拿,也不再搶呀奪啦。吃完飯後,一個個又悄悄地溜出去了。老四瓜蛋心細些,見劉漢香沒有吃,就悄沒聲地走進灶房說:“嫂啊,你還沒吃哪。”
劉漢香看了他一眼,心裏一酸,感激地說:“好小弟,我吃過了。”
就這麼一個“好”,把老四的臉一下子就說紅了,飛紅。這孩兒,他扭頭就跑了。
可是,日子長著呢,日子總要一天天過的。劉漢香著實有些發愁了。她想,老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呀!就這麼,過門沒有多少日子,她很快就瘦下來了。那瘦是眼看得見的,先前臉上那暈紅,原是瓷瓷亮亮的;這會兒,先先就淡了許多,白還是白,就是蒼了些,隻襯得眼大。沒有油水的日子是很寡的,就那麼頓頓紅薯饃紅薯湯的,涮來涮去,就把腸子涮薄了。劉漢香進門時還是帶了些“體己錢”的,可打不住一日日往裏貼,沒有多久就貼得差不多了。她每每出得門去,就有人說:“漢香,你瘦了。”她就笑著說:“瘦嗎?不瘦啊。”可她心裏想,這樣下去,終究不是辦法。她總得把一個家撐起來才是。無論如何,她必須得把這個家撐起來。她既然來了,就沒有再回去的道理。她要讓人看看,她劉漢香是可以把一個家撐起來的!
種上麥的時候,有一天,劉漢香到村裏的小學校去了。她找了校長,校長姓馬,原是城裏人,當過右派,也曾是她的老師,由於近視,人稱“馬眼鏡”。她說:“馬老師,我能來學校代課嗎?”馬校長透著那纏了腿兒的眼鏡貼近了看,說:“漢香?是漢香。你想當民辦教師?”劉漢香說:“一月不是有十二塊錢嗎?”馬校長說:“那是,那倒是。”劉漢香說:“我能來嗎?”馬校長遲疑了片刻,說:“來是能來,高年級正缺人呢。不過,得讓你爹說句話。”劉漢香問:“不說不行嗎?”馬校長愣了一會兒,說:“我頭皮老薄呀。還是讓支書說句話吧。”劉漢香再沒說什麼,她站起身,默默地走出去了。馬校長從屋裏追出來,喊道:“漢香,別太拗了。讓你爹說句話,他總是你爹呀。”
走出學校門,劉漢香心裏悶悶的。她想,我不能求他,說破大天來,我也不能上門去求他!他已經不認我這個閨女了,我幹嗎要求他?!可走著走著,她的主意又變了。她覺得她不能再這樣任性了,她已經不是一個人了,她要支撐一個家呢。再說,村裏本就沒有幾個高中生,她為什麼不能當民辦教師?這是正當的要求。於是,轉念一想,她不由得吞聲笑了。就這樣,她踅回婆家,用藍格汗巾兜了三個雞蛋( 那是雞新下的 ),氣昂昂地到大隊部去了。
進了大隊部,劉漢香把兜來的雞蛋往桌上一放,故意說:“支書,我給你送禮來了。”這一聲“支書”把劉國豆給喊愣了,他抬起頭,囈囈怔怔地望著她,那可是他的親閨女呀!片刻,他驀地扭過頭去,一句話也不說,一口一口地吸煙。劉漢香說:“咋,你嫌禮薄?”劉國豆重重地“哼”了一聲,仍是什麼也不說。劉漢香說:“馬校長說了,按條件,我可以當民辦教師,就等你一句話了。”劉國豆突然說:“我知道你會來找我的。你別找我,你不是我閨女!”劉漢香說:“我不是來當你閨女的,我是來當民辦教師的。”劉國豆氣呼呼地說:“你,該找誰找誰去!”這時,屋裏突然就靜了。過了一會兒,劉漢香輕聲默默地說:“你是支書,你不願就算了。”說著,她扭身走出去了。劉國豆抬起頭,恨恨地望著女兒,牙咬了再咬,說:“你,你!……把你的雞蛋兜走!”劉漢香步子鬆了一下,卻沒有停,仍是往外走著。這時候,劉國豆心裏一濕,女兒瘦了,女兒瘦多了!那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呀……這麼想著,他趕忙伸腳去找鞋,一時心急,沒找到,就趴在桌上喊著說:“你,你你你……把雞蛋兜走,你不是我閨女!”
夜深的時候,劉漢香來到了那片槐樹林裏。那曾是她和他共同鑄造那個字的地方。字是鑄下了,在很多的時間裏,她僅是看到了字的正麵;現在,她終於看到字的背麵了……夜靜靜的,風像刀子一樣,一凜一凜地割人的臉。地上,那黃了的樹葉一焦一焦地炸著,每走一步都很瘮人!天空中,繁星閃爍。遠處,也隻有遠處,天光是亮的。那天光發亮的地方,就是他在的地方嗎?這會兒,他在幹些什麼呢?想你……她心裏說,你哭吧。這會兒沒人,你哭哭就好些了。她站在那裏,默默地淌了一會兒眼淚,而後對自己說,你現在什麼也沒有,你隻有那個字,你已經讀到了字的背麵……你害怕嗎?片刻,她在心裏搖了搖頭,仍是自己對自己說,有那個字就足夠了。你還要什麼呢?
突然間,林子裏有了窸窸窣窣的聲響。那聲響嚇了她一跳!她回過頭來,失聲問:“誰?!”
慢慢地,林子裏一黑,一黑,人影就現了。是四個蛋兒。四個蛋兒,一個個手裏掂著棍子,像堵牆似的,齊齊地站在那裏。劉漢香心裏一熱,快步走上前去,摸了摸老五的頭,說:“回吧,咱回。”
回到家,隻見老姑夫像驢一樣,正圍著一個人在院子裏轉圈呢。他半仰著臉,圍著那人轉一圈就說:“好人哪。馬眼鏡,你可是個大好人!”馬校長卻說:“漢香呢?漢香咋還沒回來?”老姑夫說:“快了,就快回來了。大好人哪!老馬。娃子們都得你的濟了,識那些個字,摞起來,比烙饃卷子還厚呢……”說話間,他乍一回頭,拍著腿說:“回來了,回來了,你看,這不回來了嘛。”這時候,馬校長扶了扶眼鏡,把腰挺直,說:“漢香啊,我已經等你多時了。”劉漢香說:“馬老師,你怎麼來了?”馬校長說:“我是給你報信兒來了。”劉漢香一喜,說:“啥信兒?有信嗎?”馬校長就說:“我好話說了一大籮!村裏總算吐口了。這不,支書發話了,你明天就去上課吧。”這時,劉漢香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我不去了。”馬校長怔了怔說:“漢香啊,一月十二塊錢哪。幹夠三年,一旦轉了正,就是三十八了!”劉漢香說:“我知道。可我不去了。”這時候,馬校長說:“漢香啊,聽我一句話,你就低低頭吧。那是你爹呀!”
可是,劉漢香卻決絕地說:“我不去了。”
四、手是苦的,心是甜的
劉漢香變了。
變得人們認不出來了。
人們說,她的手能是捉虱的手嗎?可有人親眼看見,在河上洗衣裳的時候( 自然是蛋兒們的衣裳 ),她在捉虱!在河上,她揉搓衣裳的時候,揉著揉著,就對著陽光捉起虱子來了,那指甲扁著指甲,一扣一扣,“咯嘣、咯嘣”地響,還笑呢,她竟然還笑?!那指甲,扣一下,“吞兒”就笑了。老天爺,上梁一枝花呀!早些年,幹淨的青菜兒樣,那手,蔥枝兒一般,走出來的時候,總是挎著書包,洋氣氣的,是一丁點兒土腥氣都不想沾的,怎麼就捉起虱子來了?!
還有,不知怎的,這人就平和了。往常,她人是很貴氣的,見了誰,是不大說話的,就是說了,也是有一句沒一句,愛答不理的。可是,自從她進了老姑夫家的門之後,人一下子就和氣多了,憑見了誰,就笑笑的,也說家常,柴米油鹽的,還多用請教的語氣。比如那鏊子的熱涼,餅子的薄厚,蒸饃時用小曲還是大酵,都還是問的,還知道謝人,動不動就謝了,很“甜還”的。“甜還”自然是鄉間的土話,那是一種長年在日子裏浸泡之後的生活用語,是背著日頭行路的一種人生感悟,是一種帶有暖意的理解。人們說,咦,她怎麼就知道“甜還”人呢?
還有,那眼神兒,就很迷離。看了什麼的時候,洇洇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錐樣的愛撫。一個糙糙的石碾,有什麼可看的?咦,她會看上一會兒,那神情切切的,還用手摸一下,似要摸出那涼中的熱?也不知道想什麼,就去摸上一摸,那凸凸凹凹的滾麵,會開花嗎?雀兒她也看,一隻麻雀,在樹上跳跳,那目光就追著,也沒有飛多遠,她就看了,看了還笑,不知怎麼就笑了,那笑也是迷迷離離的,孩兒樣的,囈囈怔怔的。還有雨滴,房簷上的雨滴。下雨的時候,就立在房簷下,看那雨滴。那雨滴很亮,在麥草條上一泡兒一泡兒地飽著,倏爾一短,很肥地一短,就垂垂地落下來了,在門前的鋪石上砸出一個一個的小水臼兒。這有什麼可看的呢?就看,專專注注地看,像是當畫兒看了。院中的一株石榴,鐵虯虯的,也沒有開花呀,她也看,看那小芽兒,一縫兒一縫兒的小芽,貼近了去看,看了,臉上就詩化出一些笑意來,綿綿的。夕陽西下時,也常站在村口的大路上,看西天裏的火燒雲。那雲兒,霞霞的,一瓦一瓦地卷出來,飄出獅樣兒、牛樣兒、馬樣兒、驢樣兒,或是一階一階的海紅,天梯樣地走……這時候,人就迷離得厲害,像是魂兒被什麼帶走了似的。有時呢,走著走著,驀地,就轉過身來,好像有人跟著她似的,就好像有一個人一直在跟著她!轉過身,自己就先笑了,那笑,是洇化出來的,沒來由的,很不正常啊。常常,恍惚中,就又笑了,脈脈的,就像是有什麼附了體。
隻有一樣是冷的,那是見了男人的時候。恁是怎樣的男人,無論是戴眼鏡的學校老師還是圍了圍巾的昔日同學,無論是公社的幹部還是縣上的什麼人物,隻要是主動湊上來跟她搭話的,那神情就很漠然。眼簾兒半掩著,眉頭一蹙一蹙的,不看人,那眼裏根本就沒有人。仿佛是早就存了什麼,很警覺,也很距離。要是懷了什麼念頭的,就這麼看她一眼,你就會退上一步了。是啊,傲氣倒是沒有了,態度也很和藹,淡淡的,平心靜氣的,但還是讓你心涼,那和藹裏藏著拒人的凜意,似乎也沒有說什麼,但什麼都說了。那個如今在縣上供銷社工作的銅錘,白白胖胖的,也算是半個城裏人了,很體麵的。就常穿著一身括括的新製服,嘎嘎響的皮鞋,騎輛新的“飛鴿牌”自行車,“日兒、日兒”地在她身邊停住,湊湊地說:“漢香,進城嗎?城裏有新電影了,看嗎?”劉漢香就會扭過頭來說:“孬蛋,想不想看電影啊?”孬蛋說:“想啊,太想了!”劉漢香就對銅錘說:“好哇,我家孬蛋最好看電影了,你帶他去吧。”銅錘愣了一會兒,傻了一會兒,也隻好訕訕地說:“噢,噢。那那那,改日吧。”
這人一變,就與日子近了,像是融在了日子裏。就見她在村裏刮起了一股旋風,是女人的旋風。她可是讀過書的人哪,怎的就這麼下身呢?冬天裏,就跟男人一樣下河灣裏割葦子,用一條破圍巾包著頭,領著那四個蛋兒,褲腿一挽,就下河了。河水很涼的,有時候凍住了,就帶著一層冰碴子,那腿上被葦葉和冰碴割出了一道道的血口子,也不知道痛,就那麼殺下身子,一鐮一鐮往前拱……割了,又一車一車地往家拉,一捆一捆地垛在院子裏,把院子裏堆得像葦山一樣!有風來的時候,院子上空湧動著飛雪一樣的蘆花,那蘆花隨著天色變幻,時而羽紅,時而米白,時而金黃,時而瓦灰,蕩蕩的,飛飛揚揚的,那苦苦淡淡的香氣把日子撐得很滿。
到底是上過學的,也會算小賬了,一筆一筆的,門兒清。那時候正趕上“備戰、備荒”什麼的,有城裏人下來收購葦席:丈席( 一丈長,五尺寬的大席 )編一領一塊四毛,圈席( 五尺長,三尺寬的小席 )編一領六毛錢。劉漢香原不會編席,在一個點著油燈的夜晚,就拆了一條鋪床席,請鄰近的槐家女人做了點撥,一夜就學會了。而後從那天早上開始,就剝葦,破篾兒,碾篾兒,成了一個編葦席的女人了……開初時,還有人笑她,一個姑娘家,也像那些半老的女人一樣,站在村街裏的石滾上碾篾子,那兩隻腳站不住似的,晃晃悠悠地在石滾上動著,有時“呀呀”著就掉下來了,掉下來她還笑!看的人也笑,就像玩猴一樣,說:“喲,漢香也會趕石滾呀?”可慢慢地,就沒人笑了,沒人敢笑了。就從剝葦、破篾兒、碾篾兒、編席這一整套活兒下來,她第一張席( 當然是丈席了 )用了七天,第二張席用了四天,第三張席僅用了兩天一夜( 這是村裏女人最快的速度了 ),第四張席僅用了一天一夜!這時候,那手已經不是手了,那手血糊糊的,一處一處都纏著破布條子;那腰是彈弓做的嗎,彎下去的時候,就成晌成晌地貼在席麵上……以後就好了,遊刃有餘了。那手,快得就像是遊在水裏的魚兒,長長的篾條兒在她的手下成了翻動著的浪花,一趕一趕的,嘩嘩嘩嘩,就“浪”出一片來,女人們說,那真叫好看。這時,她竟一天編一領席,老天,還不耽誤做飯、喂豬!於是,她一下子就從集上買了四個小豬崽,直直腰的時候,就“樂樂樂”地喂豬去了。有很多編席的女人都吆喝著腰疼啊、手疼呀、累呀。在她,卻從未哼過一聲。勞作時,那快樂就從眉兒眼兒裏漫出來,詩盈盈的。編席的時候,那量席的丈杆就在她身邊放著,一時量一量席的尺寸,是生怕錯了;一時就用那丈杆去攆雞,趕時猛,下手卻又極輕,嘴裏“噢哧、噢哧”的,趕是趕,卻與那雞很親,甜昵昵的。有時候,編著編著,就小聲哼唱著什麼,總是兩句兩句地重複,就像是一絲兒一絲兒的甜意從喉嚨裏湧出來:“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手是從不停的,手一直在動,篾條經經緯緯地在手下跳著,一片一片地織開去。在那些個漫長的冬夜裏,每當蛋兒們揉著睡眼從耳房裏跑出來撒尿的時候,總見牆麵上印著一個灰灰的臥貓一樣的人影兒,那就是劉漢香:伴著一盞小小的油燈,在堂屋的地上,她還趴在那兒編席呢。數九寒天,門外風哨著,多冷啊!一更,二更,三更……
狗蛋說,嫂,睡吧。
她說,睡。
瓜蛋說,嫂啊,睡吧。你睡吧。
她抬抬頭說,就睡。
橐橐橐,鐵蛋披衣從外邊跑回來,哆哆嗦嗦地立在那裏,久立,也不說話……
劉漢香抬抬頭,就說,快睡去吧,別凍著了。沒多少了。
孬蛋光肚肚兒的,披一棉襖,往劉漢香跟前一蹲,打一個尿顫兒說,嫂,嫂,四更了,都快四更了!
劉漢香就說,完了完了,就剩個角了。
僅一個冬天,劉漢香那蔥枝一般的手就凍得不成樣子了。那手先是腫,一節一節地腫,而後是爛,手背上一處一處地長出了凍瘡,再加上篾條的刺兒一次次地掛持、碰紮的,那手啊,再伸出來的時候,就腫成了兩隻氣肚兒蛤蟆了!有一次,在村街上,大白桃迎麵碰上了扛著一捆新席的劉漢香。她一見女兒就掉淚了,淚嘩嘩地就下來了,說漢香啊,你咋成了這樣了?!劉漢香卻笑著說,我沒啥呀。娘,我挺好的。大白桃說你好個屁!你這是糟踐自己呢。劉漢香說,真的,我沒事,好著呢。大白桃說,看看你那手,腫成啥了?我的傻閨女呀,你沒看看,你那還叫手嗎?!劉漢香說,這也沒啥。三嬸說,用花椒水泡泡就好了。大白桃長長地歎了一聲,流著淚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