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趕著,趕著,眼看就是年關了。到了年二十六那天,等第二筆編席的錢結了,劉漢香借了輛自行車就到縣城裏去了。一直到天昏黑的時候,才從城裏趕回來。車上馱著一袋白麵、四塊草綠布、一塊黑布;車把上還墜墜地掛著一個籃子,籃子裏放的是一大塊豬肉、幾副對聯和兩掛三千頭的火鞭……這是她置辦的年貨。蛋兒們齊夥迎上去,接的接,拿的拿,說:“嫂啊,你可回來了!”劉漢香哈著手,裹一身的寒氣,就從隨身挎著的兜子裏拿出來五個夾了牛肉的火燒,說:“吃吧,先給爹拿去,一人一個。”自然,還有糖,是一包螺絲糖,沒包糖紙的那種,便宜的,就給了孬蛋。他最小嘛。

第二天,劉漢香匆匆走過村街,當她走到支書家門前的時候,竟不由得遲疑了一下,躊躊躇躇的,像有些邁不動步了。恰恰,門“吱呀”一聲開了,大白桃從門裏走出來。大白桃看見閨女,淚忽地就下來了,哽咽說:“閨女呀,你還知道回來?回來吧。”劉漢香站在那裏,遲疑著說:“娘……我想借借你家的縫紉機。”大白桃哭了,她擦了一把淚說:“閨女,這叫啥話?!回來做吧,拿回來做。”劉漢香眼一紅,搖了搖頭,說:“娘啊,你要借,我就讓人來抬,用完再給你送回來。要是不借,我……去借國勝家的,國勝家也有一台。”大白桃歎了一聲,說:“閨女呀,你就不進這個門了?……抬吧,抬。”

於是,劉漢香回到婆家,對蛋兒們說:“去吧,你們誰去都行。去支書家,把縫紉機抬回來咱用用。”可蛋兒們聽了,麵麵相覷,一個個遲疑著,都有些怕。劉漢香就說:“別怕,放膽去抬。我都說好了。記住,進了門,要是有一個人給你們臉色看,放下就走!咱不用他的。”話說到了這份兒上,蛋兒們就大著膽去了。當蛋兒們進門的時候,支書國豆是黑著臉的,可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大白桃倒是和顏悅色地說:“抬吧,在裏邊呢。”可是,她還是忍不住罵了一句:“你爹那個老王八蛋,不知哪輩子燒了高香了!”

就這樣,三天三夜,劉漢香自己剪,自己裁,自己縫,那“哢哢哢哢……”的機器聲一響就是一夜!緊趕慢趕的,就到了年三十的晚上了。大年三十,是一個熬歲之夜,到了夜半時分,瑞雪紛紛,外邊的爆竹響了,一片一片地炸。孬蛋就說:“嫂,人家都放了。咱也放一掛?”劉漢香仍在縫紉機上坐著,“哢哢哢……”趕活兒,就抬抬頭說:“放一掛吧。”於是,幾個蛋兒就跑到門外,興衝衝地放了一掛,那是三千頭的,響的時間真長啊!放過了炮仗,就聽劉漢香在屋裏叫了:“回來,都回來。”待蛋兒們跑回屋的時候,劉漢香剛剛咬去了最後一個線頭……她喘了口氣,抬起頭說:“來,一人一身,穿上試試。”

給老姑夫做的那身是黑的,黑斜紋布,製服樣式。爹已睡了,就給他放在了床頭上。四個蛋兒,全是軍綠色,是仿了軍裝樣式的,還是四個兜的“官服”。蛋兒們一個個都穿上試了,都說合身。但劉漢香一個個看了,就覺得鐵蛋穿的那件短了點兒,就說:“鐵蛋,你這件瘦了,脫下來,我再改改。”鐵蛋是從不輕易說話的,這次卻說:“行了,嫂,我看行。”劉漢香就虎著臉說:“脫下來。出門讓人見了,丟我的臉!”於是,鐵蛋再沒二話,就乖乖地脫下來了……

大年初一的早上,蛋兒們起床時,就見枕頭邊上放著各自的新衣裳。待一個個穿上後,老五突然就“咦”了一聲,一掏兜,竟還有“壓歲錢”!於是就各自看了,錢是新嶄嶄的,一毛一張的,每個人十張。進了灶間,見餃子已經下熟了,肉餡的餃子,一碗一碗盛在那裏……在放餃子的鍋台上,還壓著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我睡了。不要叫我。

這時候,老姑夫竟也換了新製服,頭已剃過了,陡然就精神了許多。他正蹲在灶旁燒火呢,他一邊續著柴火,一邊壓低聲音說:“你嫂三天沒合眼了。吃了飯,都給我滾出去玩。誰敢咋呼一聲,我裁他狗日的腿!”

蛋兒們很聽話,吃了飯,就跑到街上去了,一個個穿得新括括的,排著走,就像是一支軍綠色的小隊。也是平生第一次,各自手裏都有了一塊錢!於是,就把那新嶄嶄的票子從兜裏掏出來,在代銷點裏買了小掛的鞭炮,一路放著……那個美!有人見了,說:“喲,看一個個屌的,都是新衣裳啊?!”老五就洋洋得意地說:“我嫂、我嫂做的!哢哢哢哢,砸了一夜!”

到了初二,按平原上的規矩,是該走親戚的時候了。這個“親戚”是有所指的,主要是指女方的娘家。早上,老姑夫已備好了兩匣點心。那點心是新買的,就在桌上放著。這時候,劉漢香已足足地睡了一天一夜,頭還是有些暈,昏沉沉的,可她還是掙紮著起來了。老姑夫就小心翼翼地對她說:“他嫂,回去吧,回去看看。”劉漢香朝桌上瞥了一眼,淡淡地說:“不去。”老姑夫說:“他嫂,這是禮數呀。咱窮是窮,禮數不能少哇。”劉漢香沉默了一會兒,仍固執地說:“還是不去吧。人家也不缺這一口。”老姑夫張了張嘴,看了看她,就說:“這樣吧,他嫂,你要是真不想去,就讓蛋兒們去吧?”此時,老五自告奮勇地說:“我去,我去!”終於,劉漢香遲疑了一下,說:“爹既然說了,去也行。孬蛋,要是不收,你就掂回來。”可老姑夫仍用征詢的口氣說:“他嫂,叫我說,要不,都去吧?蛋兒們都去。咋說……這,這也算是該的。去給那、那……支書拜個年。”見劉漢香沒再說什麼,這就算是默認了。老姑夫就吩咐說:“去吧。記住,可不能要人家的東西。”走的時候,劉漢香再一次交代說:“記住,要是不收,就給我掂回來!”

於是,四個蛋兒,由老五提著那兩匣點心,就到支書家去了。到了支書家門前,不知怎的,蛋兒們竟有些怵,你推我我搡你,誰也不願頭一個進。最後,還是老五被推到了前邊,老五小聲說:“這是咱嫂家,這可是咱嫂家呀。怕啥?”說著,就被蛋兒們推進門去了。一進院子,老五就把手裏的點心匣子高高地舉起來,說:“白、白、白妗子,俺、俺、俺……拜年來了!”大白桃聞聲走出來,一看,先是怔了一下,就笑著說:“呀呀,這孩兒,這群孩兒,花花眼,都長成大小夥了……上屋吧,快上屋吧。”一時,四個蛋兒扭扭捏捏地走進了堂屋。在堂屋裏,就見支書劉國豆鐵著臉在椅子上坐著,翻了翻眼,仍是一句話也不說。大白桃把一個盛了糖果的盤子端出來,說:“吃糖吧,吃糖。”老五很饞的,可他看了支書的臉,也不敢拿了,徑直放下了點心匣子,緊了眼,低著頭,含含糊糊地說:“俺爹,還有,俺、俺俺嫂……叫俺來拜個年。”話雖說了,看支書的臉仍是黑風風的。蛋兒們見勢不妙,就捅了捅老五,老五結結巴巴地說:“那,那,那……走了,俺走了。”然而,就在這時,支書卻黑著臉說:“把點心提走!”此時此刻,四個蛋兒都愣住了,誰也不說什麼,就像釘住了似的。過了一會兒,隻見那老五慢慢地伸出手,大約是想取那點心,嫂已經吩咐過了,要是不要,就提回去……這時,大白桃突然發火了,大白桃說:“誰說讓提回去?憑啥讓人提回去?這是閨女給我送的。你不要我要,放下,我收了!”說著,她狠狠地瞪了支書一眼,回過身,就淚眼模糊地笑著說:“禮我收了,你們回去吧。”可是,她剛把話說完,就又說:“等等……”說著,她從兜裏掏出錢來,全是兩塊的,她數出四張,一人給了一張,說:“拿著吧,大過年的,都興。”四個蛋兒,卻沒一個人敢伸手。老五說:“不要不要,俺不要。”大白桃說:“敢?!這是我替我閨女給的,誰敢不要,我就讓他把點心提回去!”

出了門,四個蛋兒大笑,一個個掏出錢來比,看誰的更新些。鐵蛋命令說:“拿回去,都交給咱嫂!”於是,走路也昂昂的,他們跟支書家成了“親戚”了!

初四,“丁零零零……”院門口陡然響起了一串車鈴聲!那是郵局的人來了。於是,一家人都跑出來看。隻聽郵局的老秦喊一聲:“馮煥章,拿信!”老姑夫先是愣愣的,好一會兒才突然想起這是自己的大名,就說:“噢,噢……是哩,我就是。”這時,老五眼疾手快,跑上去把信接住,看了看,興奮地說:“‘三角章’!部隊的,一定是俺哥的。”老姑夫立馬就說:“給你嫂!”於是老五就把信遞給了站在門口的劉漢香,劉漢香臉微微地紅了一下,把信接過來,撕了一看,裏邊裝的是一張“五好戰士”的獎狀……劉漢香把那張獎狀遞過去,說:“爹,是家昌的獎狀,家昌評上‘五好戰士’了。”老姑夫不接,老姑夫說:“噢,放著吧,你放著。”劉漢香就說:“這是張獎狀,還是貼到堂屋吧。”老姑夫卻執意說:“孬蛋兒,去,拿到你嫂那屋!”

於是,劉漢香住的那半間房裏,就有了一張寫有“馮家昌”名字的獎狀。夜裏,獨自一人的時候,就著一盞油燈,劉漢香就捧著那張獎狀細細地看,看了一遍又一遍,那名字、那部隊的番號,是她多次用手撫摸過的,那就像是她心愛人的臉!有時候,她還把那獎狀揣在懷裏,就那麼一夜一夜地揣著睡去了,等醒來的時候,再接著看;有時候,她把嘴貼上去,去偷偷地親那名字……突然有一天,她發現,在那獎狀的背麵,是有字的!那是用鋼筆寫上去的三個字:

—— 等著我。

當她看到這三個字的時候,她“呀”了一聲,又趕忙把嘴捂上……這一刻,她是多麼幸福啊!在劉漢香眼裏,有了這三個字,她什麼都不怕了。那不僅僅是三個字,那是一片心,是一份摯愛,那……那就是她的整個世界!

五、嫂啊,嫂!

過了一個冬春……

又過了一個冬春,轉眼間就是夏天了。

對一個人的尊重,是需要時光培育的。在那個夏天裏,村人們對劉漢香的看法有了根本性的轉變。人們都說,她“家常”了。在鄉間,那“家常”並不是隨便用的。日子就像是一駕負重的轅車,能駕得起“轅”的人,才會有這樣一種大的常態;也是一種不要包裝、沒有架勢的隨和,這就是“家常”。那實在是一種透骨的稱讚,是一種純生活化的信任和褒揚,也是貼著日子的遊刃有餘。是啊,再沒有人把她當做“洋學生”了,再沒有人把她看做“國豆家的‘國豆’”了。在人們眼裏,她是一個勤勞、能幹的媳婦,是一個能治家、持家的女人。她就快要成為“鋼蛋家的”了!真的,在人們心裏,她就算是“鋼蛋家的”,或是“他嫂”。這就是鄉人的承認和尊重。那麼,在人們的目光裏,時常流露出來的就不再是鄙夷和惋惜,而是一絲絲的羨慕和欽佩,是由衷的看重。常常,當人們路過老姑夫家門前的時候,就有人感歎地說:“看看人家的院子!”

是啊,要是粗看,院子還是昔日的院子,隻不過是爽利些罷了,但要是細訪訪,你就會發現,這院裏有一種幻化出來的東西,有一種滋滋潤潤的鮮活,有一種生發在陽光裏的昂然、祥和與葳蕤。到處都詩冉冉的,就像舊有的時光在一天天新。不是嗎?院子是掃過的,也灑了些水,沒有坑坑窪窪的地方,看那地麵,是那麼一種很光很潤的新濕,幹淨也是角角落落都顧到的幹淨;柴火就偏垛在一個牆角,一根一根地碼在那裏,碼得很整齊;取時也很有規律,從一個小角兒開,一捆一捆的,一點也不亂;喂雞的瓦盆也不像往日那樣,就撂在院子的中央,而是放在緊貼著豬圈的一小塊地方,一碗清水,一個小瓦盆,也都幹幹淨淨的,是每天要刷的,沒有汙跡;院牆的豁口是用“麻紮泥”補過的,削得很整齊,與舊牆很貼;正麵的房牆上,新釘了一排木橛,門東掛的是鋤橿、套繩、老鐮、桑叉;門西掛的是辣椒、辮蒜、粗籮和切紅薯片的擦刀……一樣一樣,都清清爽爽。院子的中央,是一個新搭的絲瓜棚架,瓜秧兒枝枝蔓蔓地爬開去,遮出了一方陰涼;棚架下,有一舊磨盤砌成的石桌,也是用清水刷出來的,很潔淨;桌下,還擺著幾個木製的小方凳。靠西的一邊,扯著一根長長的晾衣繩,也常有洗的衣裳掛出來,在陽光下晃著,小風吹來,那日子就顯得密匝匝的,既清爽又厚實。無論誰看了,都知道,這裏藏著一雙女人的手。

在灶屋裏,劉漢香不懂的,該問就問,該學就學。她也時常跑到穗兒奶奶那裏,請教擀烙饃的技藝;去廣勝媳婦家,看她做三合麵( 豆麵、高粱麵、紅薯麵 )的燙麵餃子;去貴田家,學做切麵;木匠家女人會做菜合子,就也去瞅瞅……這樣一來,老姑夫家的飯食,一日日就有了花樣了。春天裏,就讓蛋兒們去樹上摘些槐花,或是榆錢兒,先用水洗了,再用粗麵拌了,上籠蒸一蒸,而後再澆上鹽水泡出來的香椿末、蒜泥、辣椒麵、大茴粉,蛋兒們都說好吃。夏日裏,就去地裏拔些茼蒿、馬齒菜、薺薺菜什麼的,在渠上就洗了,而後切碎,拌上粉條末,加些作料,用細麵一層層裹了,一“龍”一“龍”地盤在屜上,再上火一蒸,這就做成了“菜蟒”。蛋兒們饞得很,竟一人吃一“龍”!入了秋,玉米下來了,豆子下來了,有時也會分少許的芝麻,那一點點芝麻是不夠榨油的,或是就在那玉米麵餅子上撒些芝麻,做成了焦酥的;或是用小擀杖擀一擀,做成芝麻鹽,吃麵條的時候,撒上一些,很香啊!那豆子,或是泡些豆芽,拌了夾著吃;或是就做了醬豆,醬豆就大蔥,卷著吃;或是去豆腐家,就換上二斤豆腐,上油煎了,加上白菜瓠瓜,做成大鍋的燴菜,多潑些辣子,一人盛上一大碗,就著焦黃的窩頭,吃得汗淋淋的,美!那時候,村裏整年不分一回油,腸子裏太寡了!過上一段,劉漢香就去鎮上,托人割二斤豬膘肉,在鍋裏熬成豬油,倒在一個瓦盆裏窘著,每每就鏟上一點放在鍋裏,油花子就四起了。蛋兒們太饞的時候,就做一回“水油饃”。那“水油饃”就是把頭天剩下的幹烙饃丟在水盆裏濕一濕,而後放在火鏊子上,趁熱抹上豬油,撒上鹽末,然後兩張、兩張地扣在一起,再一折一折地疊起來,在鏊子上炕熱了,隨後再用刀切成一截一截的,分給蛋兒們吃。那吃了“水油饃”的老五,就時常對人說:聞聞,一嘴油。淨油兒!一進冬天,菜就不多了,多的是紅薯、蘿卜。那紅薯,烤的、燒的、蒸的、煮的,也都吃了;那紅薯麵的湯,也都喝得夠夠的了,屁也多。為做這紅薯麵,劉漢香就想出了一個辦法,她先是把那紅薯麵炒熟了,半糊不焦的,用滾水一澆,就做成了香甜可口的炒麵。按說,這並不稀罕,都會做的。稀罕的是,她擱了“糖精”!那時候,知道“糖精”的人還很少,她這麼一放“糖精”,神了,那就甜得了不得了!那老五是個“噴壺”,愛吹。每當老五把炒麵端出來的時候,就用筷子挑那麼一點,讓村裏的孩子排著隊嚐,說:“嚐嚐,俺嫂做的,比點心還甜呢,都嚐嚐!”嚐了,都覺得甜,真甜哪!於是,孩子們就有了一句順口溜,每日裏在村街喊:甜,甜,甜死驢屄不要錢!……於是,村裏人就紛紛擁上門來,從劉漢香那裏討上芝麻粒兒那麼大的一點點兒“糖精”,去做那“甜死驢屄不要錢”的炒麵!

突然有一天,劉漢香忽發奇想,就用一個廢了的壓井筒子,拿到縣上農機站的姨夫那裏焊了個蓋兒,而後再鑽上一個個細細的漏眼兒,固定在一個長凳上,試了幾次,咦,就做成了一個專軋紅薯麵窩頭的機器!蒸出來的紅薯麵窩頭,往這機器裏一按,兩人推著杆子一絲一絲地往下軋,乖乖,那筋筋道道、長長條條的“黑驢麵”( 是鄉人這樣叫的 )就從那漏孔裏齊刷刷地軋出來了!那麵,放在鍋裏一煮一漂,用筷子挑出來,拌上蔥、薑、蒜、鹽,澆些豬油,或是羊湯,辣子寬寬濃濃的,盛那麼一大碗……“日他個姐,”漢子們說,“給碗‘黑驢麵’,拿命都不換!”於是,這家來借了,那家也來借,一村人都排著隊去借那能壓“黑驢麵”的機器。有時候,幾家就爭起來了……劉漢香就讓老姑夫管著這事,一家一家地輪著使。一時,老姑夫就“興”了,把身上穿的那件黑製服一撣再撣,就扛了那帶著壓麵機的長凳,一家一家地去巡回“表演”。

女人在日子裏的能量是不可估量的。一旦她決意要做什麼的時候,就會煥發出男人不可比擬的激情。再看看那些個蛋兒吧,當他們從家裏走出來的時候,再不是破衣爛衫、鼻涕邋遢了。無論誰,出來一個都是整整齊齊的。縱是身上少了一個扣子,也是不讓出門的。那老五本是個“鼻涕蟲”,袖子上總是油哧麻花的,沾滿了黑乎乎的鼻涕渣兒。這會兒,劉漢香就專門給他做了兩個“袖頭”,像城裏人那樣套在袖口上,一髒就換下來洗了。那身上背的書包,雖是碎布做的,也是一人一個花樣,有的是繡出了一個“忠”字,有的就繡上了“為人民服務”,有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有的就是“愚公移山”。那時,這在鄉間是一種時髦,不是誰不誰都能做的,那幾乎是一種城裏人才配享有的“高級”了!

於是,這樣的一個家,就有了“體麵”了。在鄉村,那“體麵”實在是很要緊的,那就像是張在日子上空的一張篷布,或是一把遮擋毒日頭的庇傘,它一日日過濾著蔑視和鄙夷,遮擋著那幾乎可以淹人的唾沫星子,扯出了絲絲縷縷的暖人的溫馨。人哪,就是這樣的,每當老姑夫或是蛋兒們走出院子的時候,就會十分突兀地看到一個點頭,或是一個友好的“問詢兒”,那一聲“哼”就換成了“嗯”,或是“這狗日的——呀”,就那麼一“呀”,就變了腔調,改換了情緒了,很暖人哪!這就有“臉”了,“臉”就是“精神”呀。鄉人的“精神”在日子裏彌漫著,那差異是一點點、一點點讓人去品的……自然,這都是因了劉漢香的緣故。

這個夏天是劉漢香一生當中最快樂的一個夏天。劉漢香從來沒有這樣充實過。那日子真“滿”,過得也真快呀!夏日天長,一早,“吃杯茶”叫的時候,劉漢香就領著蛋兒們到地裏去了。這時天還未亮,啟明星仍在天邊閃爍,那麥田像墨海一樣,一池一池地在微風中搖曳。地遠,一坡一坡走,麥雖熟了,早秋還在長呢,田野像液化了似的,波動著深深淺淺的老黑,那黑是甜的,一流一流的澀澀生生的漿甜,是孕育中的那種甜。四個小男人,各夾著一把老鐮,像衛隊一樣,隨在劉漢香的後邊。地裏黑麻麻的,有時就喊一聲,東邊,西邊的,竟也有人應!一說:“——騾子!”一回:“上套了!”就“嘎嘎嘎”地笑。有時,蛋兒們前前後後地跑著,一跟頭一跟頭的,時不時就喊:“嫂啊,嫂……”一個個喊得極為順口,喊得熱辣辣的。劉漢香就甜甜地應著。真好啊,見蛋兒們是那樣地尊敬她,劉漢香心裏滿當當的,那份快樂也是常人所無法想象的。

進了地,先割出一個扇麵,而後就分了工,割的割,捆的捆,一氣拱到地頭……這時候,天色慢慢地解了,那黑漫散著,成了一流一流的瓦灰,天邊漸漸會磨出一線紅,金黃的麥田一塊一塊在眼前亮起來,鐮聲“嚓嚓”,那飄動的草帽像黃了的荷葉,一圓一圓地在麥浪中浮動!待再割回來,天就大亮了。這時,老五會說,嫂,歇一氣?就歇一氣。劉漢香就拿過那盛了烙饃的籃子,一人分兩卷。那或是卷了黃瓜的,或是卷了蘸醬的辣蔥,或是卷了醃製的香椿葉……再捧著瓦罐喝上一氣水,這就算是先墊了饑。往下,割到大半晌的時候,劉漢香就先回了。這頓午飯是很要緊的,匆匆回了,先淨手,而後和麵、盤麵、擀麵、切麵,再做出雞蛋鹵的澆頭,切出黃瓜絲的拌菜,搗好蒜泥辣子……蛋兒們嘴寬,自然不能做少了,一鍋一鍋下,再用溫水涼出來,讓老姑夫用桶挑到地裏,挑一趟不夠,還要再挑上一趟,一人要三大碗呢!那時間是一氣跟著一氣,吃了刷了,到了下午,天一擦灰,就該往場裏拉了,拉拉,再垛垛,天就昏黑了。到了晚上,人就乏了,那骨頭就像酥了似的,渾身像是散了架,可劉漢香還是不能歇,也沒有歇的時候啊。

上燈的時候,劉漢香就把從娘家借來的那台縫紉機抬出來了。就是這年夏天,劉漢香私下裏接了一些鄉人的活計,先是給人縫件汗衣,或是做件布衫,或是姑娘出門時的陪嫁什麼的,可做著做著找的人就多了。那都是村裏人當急用的,是限了時刻的。劉漢香就一件一件趕著做,兩隻腳在機器的踏板上“哢哢哢……”一直蹬。累了的時候,就趴在機器上眯一會兒,而後再接著縫,一直忙到後半夜。這當然是收錢的( 那是油鹽醬醋的錢,還有蛋兒們的學費什麼的 )。劉漢香不便收錢,就讓老五去送,老五是什麼話都可以說的。這雖然有一些“資本主義”的嫌疑,但都是村裏人用的,是私下裏一家一家接的,又都礙了支書的麵子,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

那日子“縫”得又密又緊,緊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每天開了門,就有些雜六古董的事情冒出來。特別是那老五,真是個搗蛋貨呀!今兒個,碎了學校一塊玻璃;明兒,又把人家的鉛筆刀用壞了;後天,則是紅領巾被人偷去了,可不戴紅領巾,老師就不讓進教室!再不就是尿在了人家的白菜上……這都是些很碎的小事,也都是要劉漢香出麵才能擺平的。於是就“突突突”一趟,“突突突”又一趟,該賠錢的賠人家錢,該道歉的就給人家道個歉……還有親戚,還有禮節,也不能就此斷了,該走的還要走,點心是定然要封兩匣!劉漢香說,我既然來了,就不能像過去那樣了。馮家的“出客人”現在成了饞嘴的老五,他倒是很“積極”,次次都爭著去。可劉漢香又老擔他的心,臨走的時候,給他穿好衣服,扣好扣子,再三地囑咐。有一回,他走了有一頓飯的工夫,卻又大模大樣地回來了,兩隻手一手提著一包驢肉,說嫂,嫂啊,我給你割了二斤驢肉!可他話音沒落,就有人追到家裏來了,說他騙了人家!當著劉漢香的麵,老五說,我沒有騙你!你說說,我騙你了嗎?那人有五十多歲了,獨眼,人稱“老獨”,是個賣驢肉的。“老獨”一手掂著切刀,一手提著兩匣點心,一蹦一蹦地吼著說,這狗日的,他兩匣點心倒來倒去的,換我四斤驢肉,還讓我給他包成兩包,竟說沒有騙我?!老五就還嘴說,這是你願的呀!你要不願,我能給你換嗎?這點心是我串親戚用的,你非要換,我就給你換了,還賴我……那賣驢肉的瞪著那隻獨眼,張著大嘴竟哭起來了:我日他娘啊,叫誰說說,兩匣點心能換四斤驢肉嗎?我,我……我是活讓你這狗日的騙了!老五說,我騙你了?我咋騙你了?你想想,你當時是怎麼說的?我是怎麼說的?我在路上走得好好的,你說要驢肉不要,熱的。這是你說的吧?我說,驢肉塞牙,我不吃驢肉。你說嚐嚐,我切一點你嚐嚐,香著呢……後來你就非要給我換,你拉著我不讓走,非換不可。我說一斤換兩斤,你非說兩斤換一斤……“老獨”結結巴巴地說,這這這,是是是呀,這話不假呀,可我……沒翻過來勁呀,咋就說著說著,哎,兩匣點心就換了四斤驢肉哪?!……聽著聽著,劉漢香忍不住就笑了,大笑!這麼小的一個孩子,竟把一個五十多歲的人治住了。她笑過之後說,聽話,把驢肉退給人家,好好串親戚去吧。

然而,就是這個饞嘴的老五,剛從親戚家回來,突然就躺在院子裏打起滾來,一聲聲嚷著:疼啊,嫂,我疼啊,疼死我了!劉漢香趕忙跑上前去,把他抱在懷裏,連聲問:“小弟,怎麼了,你是怎麼了?”他“哇”的一聲就吐出來了,吐了劉漢香一身,一股子驢肉味!緊接著就是上吐下瀉,整個人眼看著就蔫了……劉漢香也顧不得什麼了,急忙把他送到鄉裏衛生院,鄉衛生院的大夫也看不出究竟是什麼毛病,給他打了一針,讓趕快往縣上送!於是就連夜趕到縣城,病終於查出來了,是急性闌尾炎。人家開口要二百元的押金,不給錢不讓進手術室。那時候二百塊錢已不是小數目了,劉漢香情急無奈,先是把借來的自行車押在了那裏,讓大夫先給他動手術,而後四下裏跑著去找同學借錢……錢借來了,手術也做了,劉漢香又整整在醫院裏守了他三天三夜,待他病好的時候,他的第一句就是:“嫂,我聞到了一股驢肉味。”劉漢香忍不住就又笑了,笑了兩眼淚,說:“小弟,你差一點就沒命了呀!”

那看病借的二百塊錢,是劉漢香踏了一個夏天的縫紉機才慢慢還上的……

在那些個夏夜裏,那四個蛋兒總是一人拉一張舊席,一拉溜地躺在院子裏( 過去他們不是這樣的。過去他們喜歡拉張席去場裏睡,場裏人多,場也光啊 ),就躺在離劉漢香不遠的地方。這裏邊自然有衛護的意思,也有依戀哪。那是一種心照不宣的依戀,也是扯心掛肺的守候啊。在這個家裏,不知不覺地,女人成了男人的膽,成了男人的魂,成了男人們惟一的憑借。那“哢哢哢……”的機器聲像催眠曲一樣,伴著他們入睡。常常,睡著睡著,一睜眼就看見劉漢香了,看見了心裏就分外踏實。有時,蛋兒們還會偷偷地流淚,特別是那老四,人靦腆的,睡著睡著,一睜眼就偷著看她,看了,竟淚嘩嘩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夜半時分,劉漢香也會起身給他們蓋上單子,掖一掖被角,生怕他們受了涼。這時候,她心裏就湧出很多的母性,很多的嗬護和關愛,很甜很甜!尤其是,當蛋兒們在夜夢中一聲聲呢喃著什麼的時候,仰望滿天的星鬥,劉漢香就覺得她無比的幸福!

是的,她聽見了。縱是在夢中,蛋兒們仍在一聲聲地叫:“……嫂啊,嫂。”她知道,那幾乎是把她當做“母親”來喚的,她就是他們的“嫂娘”啊!

還有,最讓她心安的,是郵局老秦送來的東西……眨眼的工夫就五年了,在長達五年的時間裏,每年歲尾的時候,老秦都會給她送來一封信,那信裏裝著一張“五好戰士”的獎狀。在獎狀的背麵,也總有那三個字:

——等著我。

這三個字,在劉漢香心裏,就是“前定”,就是命中的緣分,就是永生永世的……多好啊,劉漢香心裏說,這有多好!

你想,一年一年的,秋來春去,有這三個字硬實實地墊著,心裏滿當當的,紅霞滿天,時間又算什麼?那日子就像飛一樣快!

可是,誰能想得到呢?有的時候,也不由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