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第四章

一、舉起你的雙手

他記住了那個公園的名字。

那個名字伴隨著一股來自城市的氣味。

那年的秋天,當馮家昌站在“金月季”花園門前的時候,陡然地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雪花膏味。那味含在空氣裏,一飄一飄地打入了他的記憶。這種雪花膏的氣味不同尋常,那氣味裏包含著一種先天的優越感。它香而不膩,淡淡然然,飄一股幽幽雅雅的芝蘭之氣,很特別。在此後的日子裏,他才知道了這種雪花膏的牌子,它產於上海,名叫“友誼”。

站在“友誼”的氛圍裏,他卻有一種身入“雷區”裏的感覺,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繃得很緊。這不僅僅是一種心理上的陌生,還有精神上的恐懼。他知道,這是一種“臨戰狀態”。他在心裏說,這就是戰場。

是呀,在臨來之前,他是做了充分準備的。為了不至於露怯,他還專門去買了一份城市交通圖,就像研究戰場一樣,仔細在圖上標出了那個公園的位置。但他還是走了一段彎路。城市的道路就像是一張織得很密的網,路口很多,燈柱是一模一樣的,路口上的崗亭也是一模一樣的,那經經緯緯讓人很難分清。他先後倒了三次公共汽車,從三路轉九路,而後再換四路,車上熙熙攘攘,人聲嘈雜,售票員是一位中年婦女,她像將軍一樣挺著肚子,傲傲地立在車的前方,見人就嗬嗬斥斥的,好像每一個人都是她家的孩子。報站名時,她的語氣十分簡略,你幾乎聽不清是“到了”還是“尿了”,致使他稀裏糊塗地下錯了車……不管怎麼說,終於還是到了。

“你好。”

這一聲“你好”是從他身後發出來的。這一聲“你好”帶有南方的糯米味,香香的、甜甜的、黏黏的,可聽上去卻又是一粒兒一粒兒的。那音兒裏竟帶一點嗲,有分寸的嗲,帶一點彈性的跳蕩,就像是舌頭上拴了一把琴,撲啷一聲,那音兒就跑出來了——自然,是“友誼”牌的。

轉過身來,李冬冬就站在他的麵前。

說實話,那天晚上他並沒看清李冬冬( 他沒敢細看 ),他看的僅僅是輪廓,或者說隻是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現在,當李冬冬站在他麵前的時候,他還是有了一點驚訝:她的個子雖然不高,卻是一個很精致的小女子呀!她的精致不在於她的小巧,而在於她的氣質。氣質是什麼?那是一句話很難說清的東西,那幾乎是一種來自魂魄裏的高貴!

是呀,乍一看,她梳的也是那種普普通通的剪發。可雖說是剪發,就那麼偏偏地一卡,卻又很不一樣;劉海兒卷卷的,蓬蓬的,帶有超凡的情趣和一時讓人很難說清的飄逸。那飄逸的秀發裏竟也發散著一股淡然的、說不出名堂的香氣( 當然,也是後來他才知道,那是用了洗發香波,上海產的。那時候,縱然在城市,用洗發香波的人也是很少的 )。那張臉小小巧巧,光滑潤致,不知怎麼的就有了一種盎然的生動。那眼神,那氣色,就像是在奶製品裏浸泡過似的,油油亮亮,是不含一點雜質的。也許,那閃動的眼波裏,在不經意間還會流露出一絲憂鬱,可那絕不是“吃飯問題”,不是的。而正是那憂鬱透出了一種叫做優越的東西。她臉上的笑容也是極有涵養的,那微微的笑意極有分寸地卡在一個“度”上,溢出的是一種叫做韻致的東西。

她也並沒有穿什麼鮮豔的衣服,她穿的僅僅是普普通通的工作服,甚至是洗得有些發白的工作服,可那工作服一旦穿到了她的身上,就不僅僅是幹淨,而是潔得純粹,一下子就顯得無比的優雅,腰身都襯得恰到好處。在一般人看來,工作服應是很樸素的,可她的“樸素”裏卻又含著恰到好處的點綴,就在衣領處,陡然翻出來一層粉紅色內衣的小花領,這看似“小狗牙兒”的碎邊小花領,卻給人以豁然開朗一般的豔麗。她肩上很隨意地挎著一個“解放包”( 那也是一種時髦 ),那挎的方式首先就顯出了一種使人說不出來的灑脫。她上身雖然穿著工作服,下身的褲子卻又是那種質地很好的料子做的,看上去嶄嶄括括,很挺,穿在身上無比的熨帖。尤其是那條褲線,就像是刀刃一般,一下子繃出了含在底子裏的優裕!腳下是一雙小巧、帶襻的無跟皮鞋,小皮鞋亮亮的,仿佛不是從地上走來似的,竟一塵不染!人雖然立在那裏,腳跟卻稍稍地踮起了一點,就像是天然的彈簧一樣,卓然地挺出了女性特有的鮮活、大方。

馮家昌不願說“你好”。他心裏很清楚,用紅薯幹子喂出來的聲音,就是再裝“洋”,也學不出那種味來。他隻有點頭,點頭是他的戰鬥方式。於是,馮家昌決定單刀直入,他微微地笑著說:“看來,人還是有差別的。”

李冬冬彈彈地站在那裏,昂著頭說:“是嗎?”

馮家昌說:“一個大兵,也不值得你這樣。”

李冬冬站在那裏,兩眼發亮,身子很自然地扭了一圈,就像是很隨意地看了看自己,又說:“是嗎?那我該怎樣?”

這一個又一個的“是嗎”讓馮家昌很不習慣,但也有吸引他的地方。真的,這“是嗎”有一種他所不熟悉的、別樣的韻味。那不是本地“羊”,那是有“三點水”的“洋”啊!就這樣,站在“金月季”公園的門口,馮家昌突然發現,他將要走入的,是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他心裏說:錘子!既然來了,我就不怕你。

可馮家昌卻笑著說:“……一見麵,我都有點怕你了。”

李冬冬稍稍側了一點身子,用調皮的語氣說:“是嗎?怕我什麼?”

馮家昌說:“怕你的‘是嗎’。”

於是,李冬冬笑了。

這就像是“杯酒釋兵權”,又像是“談笑中灰飛煙滅”,馮家昌覺得“主動權”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手裏。可他喉嚨裏卻是一刀一刀的,竟然有了血腥味!

秋高氣爽,公園裏遊人很少,菊花的香氣在磚鋪的甬道上彌漫著,小亭的欄杆旁有少許的男男女女在喃喃地說著什麼;一些紅色的字跡在綠樹叢中隱隱約約地閃現;還有一些孩子,在公園的甬道上跑來跑去地追逐……兩人就那麼並肩走著,開初,還都有些不太自然。就那麼走了一會兒,李冬冬突然問:“喜歡讀書嗎?”

馮家昌“漫不經心”地說:“也看一點。”

李冬冬瞥了他一眼,說:“看一點?”

馮家昌看出了她眼裏的輕視。於是,他不失時機地說:“多乎哉,不多也。”

驀地,李冬冬說:“你喜歡魯迅?”

馮家昌看了她一眼,說:“說實話?”

李冬冬說:“當然。”

馮家昌說:“一般吧,一般!”

“為什麼?”李冬冬一怔。

馮家昌沉吟了片刻,他的頭抬起來,望了望天。在這裏,天也是陌生的。他覺得這句話極為重要,他怕說錯了,一旦說錯了,收回來可就難了。終於,他說了三個字:

“太鋒利。”

想不到,李冬冬一下子興奮了!她身子彈彈地跳了一下,扭過身來,直直地看著他,說:“太好了!你有自己的思考。”

馮家昌淡淡地說:“我讀書不多,也談不上什麼思考。”

李冬冬說:“我喜歡讀書。我離不開書。夜裏,有一本自己喜歡的書,真好。”

馮家昌沒有吭聲。走著走著,他總是不由得就走得快了,當他意識到的時候,又得趕快穩住步子,慢慢地小步走,這很累人哪。

這時候,李冬冬竟有些天真地說:“還是多讀點書吧。《 紅樓夢 》你看過嗎?”

馮家昌說:“沒有。”

李冬冬說:“毛主席說,《 紅樓夢 》至少要看三遍。我看了五遍,真好哎。”

馮家昌說:“我是個軍人……”

這時,李冬冬馬上搶過話頭說:“軍人也要思考問題呀。你用什麼……”

馮家昌往下一指,說:“用腳。”

李冬冬愣了一下,“吞兒”就笑了,說:“腳嗎?!”

馮家昌說:“腳。”

李冬冬笑著說:“真是奇談怪論哪。你這個人,你這個人哪!……”

馮家昌說:“勞動者都用腳。我腳上紮過十二顆蒺藜,可我照樣走路……”

李冬冬瞥了他一眼,說:“是嗎?這麼說,你是一個用‘腳’思想的人了?”

馮家昌笑著說:“因為腦子笨,所以用腳。”

李冬冬說:“看不出,你還挺幽默呢。”

馮家昌說:“當兵的,整天立正、稍息,懂什麼‘幽默’。不過是……”說著,他突然靈機一動,“那好,我就‘幽’你一默?”

李冬冬笑著說:“‘幽’吧。你‘幽’啊!”

馮家昌沉吟片刻,清了清喉嚨,輕聲背誦道:“……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正歎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梁,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自嫌紗帽小,致使……( 在這裏,他要頓一下,他必須頓一下 )見笑,見笑。”

李冬冬兩眼睜得極大,她原地轉了一圈,先是做了一個極優美的姿勢,馬上接口說:“……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冷,今嫌紫蟒長……你還說你沒看過《 紅樓夢 》?你壞!”

馮家昌說:“沒什麼,真的沒什麼。不過是看了兩眼‘注’。”

李冬冬瞪著兩隻大眼說:“你……你喜歡跟人鬥氣,是嗎?”

馮家昌淡淡地說:“我從不跟人鬥氣。要說鬥氣,我隻跟一個人鬥過氣。那是連裏的一個大個子……”接著,他給她講了“九支步槍”的故事。

李冬冬好奇地問:“勝了?”

馮家昌搖了搖頭,說:“敗了。”

李冬冬說:“生氣嗎?”

馮家昌卻說:“生氣,是生自己的氣。”

李冬冬問:“為什麼呢?”

馮家昌撓了撓頭,說:“好像有一本書上這麼說過:你絕不要對失敗滿不在乎。你一定要對失敗生氣,生很大的氣。但是,好的失敗者的標誌,是生自己的氣,而不是生獲勝對手的氣。”

李冬冬脫口說:“太棒了!哪本書上說的?”

馮家昌說:“讓我想想,好像是……尼克鬆寫的吧。”

李冬冬仰起頭,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說:“等等!我想起來了。尼克鬆寫的?是不是《 六次危機 》?”

馮家昌說:“好像……是吧。”

這時,李冬冬肯定地說:“你的記憶力真好。這是一本內部發行的書,不公開,是尼克鬆當副總統時寫的。他說他一生曾遭遇過六次重大危機……”

馮家昌接著說:“尼克鬆說他幼年吃了很多苦。小時候,每天上學前,還要先去賣一車菜……當然,在國際上,出身寒門的也不是他一人。法國總統蓬皮杜,曾經是一位中學教師,他初當總統的時候,也是被人看不起的……那時候,他第一次登台演講,是帶了稿子的。他走上台,拿著稿子念了五分鍾,在這五分鍾時間裏,台下一直亂哄哄的,有很多人在下邊嘲笑他,但他不理不睬,硬著頭皮往下念。五分鍾過後,他收起了那頁稿紙,此後滔滔不絕地講了三個小時,一下子就把議員們鎮了……日本的田中角榮,原是個小木匠,第一次競選,自己提著糨糊桶上街刷海報……希特勒,是他父親第三個妻子生下的第三個孩子,原是一個在碼頭上扛大包的,後來他的軍銜是奧地利下士;拿破侖……”

頓時,李冬冬兩眼放光!她像是一下子陷進去了,靜靜地聽他往下說。她好像還沒被人這麼徹底地征服過,兩頰飛上了一片潮色的紅暈。在花園裏的甬道上,他越走越快,她碎著步子緊緊地跟隨……當他戛然而止的時候,李冬冬停下了步子,喃喃地說:“你壞。你是讀了很多書的。你太壞了!”

可馮家昌自己心裏清楚,他的“彈藥”就快要用完了。他精心地做了準備,他也算是讀了一些書的。在軍區資料室裏,他熬去了許多個夜晚……他甚至在軍區的大操場上練過“散步”!他盡了全力,可他的儲備就快要用盡了。記得,臨出門的時候,他心裏突然有了怯意,無端地生出了一種悲涼。有那麼一刻,他心裏說,算了,還是不去吧?可是,當他再一次問自己,去嗎?回答卻是肯定的,他說,去!

馮家昌心裏清楚,人是不能全說真話的,但也不能全說假話。要是全說假話,總有露餡的時候,所以你隻能是真真假假,有真有假……這樣才會有可信度。於是,他說:“我確實讀書不多。我是鄉下人,我也沒什麼更多的思考,我說的都是實話。按你的說法,我是用‘腳’思想的人,也隻有兩條腿可用……這些,你要認真考慮。”

可李冬冬已經聽不進這些話了,她聽到的隻是兩個字:“謙虛”。她有些癡迷地站在那裏,滿懷柔情地望著他,呢喃地說:“就壞,你。”

在公園裏漫步,對於馮家昌來說,就像是受刑一樣,可他還是認真地“做”下去,做得還算好。在有“景”的地方,比如一棵樹,或是一盆開得很好的菊花,李冬冬就會停下來,說:“多好啊!”於是,他就馬上說:“我給你照一張。”就讓她擺好姿勢,給她照上一張相。照相的時候,他就在心裏一次次地背誦那些步驟:焦距多少,光圈多少……中午,他們又一塊在公園的“水上餐廳”吃了飯。餐館裏人不多,有一排一排的車廂座。吃飯也很累,那是要吃“斯文”的……當他實在受不了的時候,馮家昌曾借機上了一趟廁所,在廁所裏,他一邊尿,一邊大聲地罵了一句家鄉話:“他娘那狗娃蛋!”

當夕陽西下的時候,整個公園沉浸在一種軟金色的氛圍裏,秋葉在橘色的落日下顯得十分安靜,公園裏的遊人也越來越少了。這時候的馮家昌已是非常非常累了,他就像是捧著一個“火炭”,很文化的“火炭”!他小心翼翼,高度緊張,說話必須是“一筆一筆”的,走路必須是“散散漫漫”的,真累人呀!主要是陪得心累,可他仍然堅忍地撐持著……這時,兩人不由得走到了公園深處的一個木製靠椅的旁邊,這裏已經沒有什麼遊人了。李冬冬先是大大方方地在那木製靠椅上坐了下來,而後又跟他招了招手。馮家昌躊躇了片刻,終於還是坐下來了。李冬冬的兩隻大眼忽閃忽閃地望著他,突然說:“親親我,好嗎?”

這是一個信號,可以說是將要成功的信號,麵對城市,他即將成為一個“占領者”。馮家昌心裏的火一下子就燒起來了。他的心頓時燒成了一個“日!日”的“卵子”,他在心裏暗暗地罵了一句:狗日的蟲!可他的理智卻製止了他。他有點生硬地站起身來,架著兩隻膀子,遠遠的,像蜻蜓點水似的,輕輕地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下,隻一下。

然而,就在這時,不知怎的,身後突然有人用槍對著他說:“不許動,舉起手來!”

當馮家昌轉過身來,看到的卻是一個孩子。那孩子有六七歲,不知怎的就躥到了木製靠椅的後邊,手裏端著一支玩具衝鋒槍……馮家昌自然沒有舉手,可他清楚,在槍口對準他的一刹那間,他的心舉手了。

是呀,他的確是投誠來了,他正在向“城市”投誠。

二、你喜歡這個火柴匣子嗎

那個有可能成為嶽父的人,自始至終隻說了一句話。他說:“你喜歡這個火柴匣子嗎?”

當時,他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是,他知道,這句話是有意思的。

那是又一個星期天,馮家昌應約來到了李冬冬的家。頭一天,李冬冬在電話裏說:“我媽媽說,她想見你……”於是,他就知道了,這次見麵是具有“盤查”意味的。

“盤查”是由兩個女人進行的。頭一個自然是李冬冬的母親,她叫林衛蘭,是一家大醫院的大夫。第二個是周主任的妻子,也是李冬冬的姨媽,她叫林衛竹,是省委機關裏的幹部。她們雖然是一母同胞,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女人。林衛蘭是個身材修長、幹幹瘦瘦的中年女人,人顯得幹一些,也冷一些,好像三尺以外都可以聞到樟腦的氣味,就是那種“衛生”得讓人害怕的氣味!林衛竹比她姐姐略矮一些,卻顯得豐滿窈窕,也顯得生動滋潤一些。一看就是那種喜歡張羅、充滿熱情的女人。但是,她的熱心裏總含有一種施舍的意味,是居高臨下的。可以說,她們全都是居高臨下的,那目光就像是紮在你心上的一根針!

在審視的目光下,馮家昌突然有一種被人剝光了的感覺。是呀,每一個從鄉村走進城市的人都是裸體的,那是一種心理上的“裸體”。在這裏,日子成了一種演出,你首先要包裝的,是你的臉。“武裝”這個詞兒,用在臉上是最合適的,你必須把臉“武裝”起來,然後才能行路。

林衛蘭問話的方式具有很強的跳躍性。她是醫生,她的話就像是一隻多頭的聽診器,這裏敲一下,那裏敲一下,敲得你很難受,可又叫你說不出什麼來。

林衛蘭說:“小馮,聽說你家鄉的豆腐很好吃。是鹵水點的吧?”

馮家昌回答說:“是。是水磨磨的,再用鹵水去點。”

林衛蘭說:“我也去過鄉下,有的就用髒水……”

馮家昌說:“磨豆腐不能用髒水,連河水都不用,用的都是井水。要是用河水,豆腐就‘苦’了。”

林衛蘭說:“是嘛?!你磨過豆腐?”

馮家昌說:“沒有。我們村有一個磨豆腐的,兩口子磨豆腐。他的女人出來賣,我們都叫她豆腐家……”

林衛竹笑著說:“是‘豆腐西施’吧?”

馮家昌仍堅持說:“‘豆腐家’。”

林衛蘭接著說:“噢。聽說你高中畢業?”

馮家昌說:“高中肄業。”

林衛蘭說:“家裏供養你挺不容易的……”

馮家昌說:“是不容易。”

林衛蘭說:“家裏弟兄多嗎?”

馮家昌說:“多。”

林衛蘭突然就沉默了,那沉默像涼水一樣,一下子澆在了馮家昌的心上!

這時候,林衛竹插話了,她插話說:“雖說家在農村,聽老周說,他們那批兵是‘特招’的。”在話裏,林衛竹特意強調了“特招”二字。

林衛蘭接著說:“農村也沒什麼,農村孩子樸實。隻是……”

“隻是”什麼呢?她沒有說。馮家昌就直直地坐在那裏,保持著高度的警覺。就這麼問著,問著,他心裏就出“汗”了,心裏有很多“汗”。可他忍著,忍得很好。

接下去,林衛蘭和風細雨地說:“小馮,你能給我講講你的童年嗎?”

馮家昌沉默了一會兒,而後抬起眼來,他仿佛一下子就看見了“童年”。他知道,這“童年”是他的“營養缽”,這“童年”一直跟著他呢!於是,他暗暗地吸了一口氣,直言不諱地說:“我家裏很窮。六歲的時候,我吃過桐花,吃過槐花,吃過榆錢兒……那時候,我最喜歡的東西是一隻小木碗,那木碗是父親用手工做的。父親說,你要有自己的碗。我記住了他的話,要有自己的碗。九歲的時候,我的作業本全是煙盒紙做的。那時候,我的願望是能有一張全白的紙,那紙五分錢一張,可我買不起……有一次,村裏代銷點的人告訴我,你要是能跑過那條狗,我就給你一張紙。等我跑過那條狗的時候,他卻不給了。於是,我記住了一個道理:人是不能與狗賽跑的,人絕不能與狗賽跑。後來,那代銷點的人見我再也不去了,就站在門口叫住我說,你來,我給你一張紙。我笑了,我說,你家的門台太高了。十二歲的時候,我就不缺紙了,我學會了紮蟈蟈籠子,我用蟈蟈籠子跟人換紙……在十六歲以前,我幾乎沒有穿過鞋……那時,我對自己說,會有鞋的。”就這麼說著說著,他的心突然疼了。當他說到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心很疼!

兩個中年女人默默地望著他,有那麼一刻,她們似乎被他打動了,是被他的“交心”所打動。那目光裏竟有了些溫柔……林衛竹默默地、似乎是用讚許的口吻說:“人還是要有一點誌氣的。”

可是,就在這時,林衛蘭竟然說了一句讓他終生難忘的話。她脫口說:“你有腳氣嗎?”

這句話問得太突兀,馮家昌一點精神準備都沒有。他隻是愣愣地坐在那裏……牆上的掛鍾“嘀嗒、嘀嗒”地響著,那響聲有些重。

此刻,林衛竹說話了,她有些不高興地說:“他們都是跟著首長的。”

林衛蘭的臉突然有些紅,也不知為什麼就紅了……

片刻,馮家昌抬起頭來,很平靜地說:“沒有。我沒有腳氣。”

大約,連林衛蘭自己也沒有料到她會說出這麼一句話來,就連著“噢”了兩聲,說:“沒什麼,我隻是隨便問問。”

這時候,剛好李冬冬端著一盤水果進來了。她什麼也沒說,隻是把那盤水果放在了茶幾上,就彈彈地走出去了。

此刻,林衛蘭看了他一眼,像是要彌補什麼,就說:“小馮,吃點水果吧。”

馮家昌想,這應該是個機會了,應該是的。於是,馮家昌毫不猶豫地從水果盤裏拿起了一個蘋果,而後,他又拿起削蘋果的刀子,旁若無人地削起蘋果來……就在他削蘋果的時候,林衛蘭一直注視著他的手,那目光是很燙人的!

馮家昌削蘋果的技術是跟侯秘書學的。他很熟練地轉著那把刀子,直到把一個蘋果完全削好,那蘋果皮仍然很完整地包罩在蘋果上( 就這點技術,他還是在食堂裏的土豆上練出來的 )……削好了蘋果,他微微地欠起身,本著“先客後主”的原則( 這也是跟“小佛臉兒”學的 ),把那隻蘋果遞給了坐在他斜對麵的林衛竹,在他遞蘋果時,那絞龍一樣的蘋果皮才無聲地落在了他的另一隻手上!他拿好了聲音的調子,說:“阿姨,你吃。”

林衛竹滿意地點了點頭,很高興、也很優雅地把那隻削好的蘋果接了過來,再一次說:“他們都是跟著首長的。”

這時候,他又拿起了一隻蘋果,以極快的速度把蘋果削好,仍是微微欠身,又遞給了坐在對麵的林衛蘭,那蘋果皮以非常雅致的速度落在了他的另一隻手裏……他說:“伯母,你吃。”

林衛蘭微微點頭,客氣地說:“謝謝。”接著,她又說:“小馮,你也吃啊。”

馮家昌笑著搖了搖頭,卻站起身來,到廚房裏洗手去了……洗手,在這裏是一定要“洗手”的,那就像洗心一樣!

等他返回來的時候,見兩個女人正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蘋果,吃得很斯文……她們在吃蘋果的同時,正相互悄悄地交換著眼神。他佯裝不覺,可他看出來了,在眼波與眼波之間,正流動著一種東西……過了一會兒,林衛蘭終於說:“冬冬這孩子有些任性。你們也都年輕,就先……接觸接觸吧。”

“接觸接觸”這又是一個信號,它說明什麼呢?

沒容馮家昌多想,李冬冬又閃身進來了。這一次,她是來解圍的。她大大方方地說:“‘審查’該結束了吧?……小馮,你出來一下。”就這麼說著,她上前牽住他的手,一把把他拽了出來。

就這樣,他被她帶到了另一個房間裏,見到了那個有可能成為嶽父的人。

這個人周圍堆滿了藥。那些藥散散亂亂地放在他的四周:桌上、櫃上、幾上、黑色的皮製沙發上,全是藥。他寡寡、懨懨地坐在一張藤椅上,兩眼望著窗外,就像是一個沉默的、被人慣壞了的大孩子。

這時,李冬冬鬆了手,輕手輕腳地走上前去,對那個坐在藤椅裏的人說:“爸,小馮看你來了。”

那個男人仍然沒有說話。他就那麼一聲不吭地坐在那裏,他梳著整整齊齊的“大背頭”,身上也透著整整齊齊的冷漠……可是,馮家昌仍然禮貌地對著那個男人敬了個禮。他筆直地站在那裏,對著那個男人的脊背行了一個軍禮……那人的脊背很寬,那脊背上像是長著一雙很特別的“眼睛”。

這時候,李冬冬回到了他的身邊,小聲說:“你別介意。我爸身體不好,心情也不好……”這麼說著,她的聲音又低了一些,幾乎耳語般地對他說:“他就快要‘解放’了,他正在等待‘解放’……”

不知怎的,“解放”這個詞一下子就打動了他。他覺得此刻他們的心情是那樣的一致,同樣有一種無助感。真的,那人就像是一個孩子,一個沒有娘、患了病的孩子,他的無助感是從骨子眼裏冒出來的。他坐著,可他的靈魂在顫抖!雖然,他們之間還是有差別的,他們的痛苦不在一個檔量上,但他們都是有渴望的人哪。“解放”!這是一個多麼好的詞啊,可以說是精神領域的大詞。然而,他很清楚,這個詞,隻有在“占領”了什麼之後,才可以獲得的……

隻是到了後來,他才知道,這個將成為嶽父的人,他叫李慎言,是個留過洋的大知識分子,通曉三國外語,後來回國參加革命,曾當過一個市的市長,很有些背景呢……也隻是到了後來,他才明白,一個前呼後擁的人,一個長時間活在“集體”中的人,一旦落了“單”,那真比殺了他還要難受!

這個叫李慎言的人,自始至終沒有參加對他的“盤查”。他就這麼一直無聲地在房間裏坐著,如果不是李冬冬把他領進了書房,他甚至不知道屋子裏還會有這麼一個人。可是,他還是說話了。他坐在那裏,兩眼望著窗外,突然說:

“你喜歡這個火柴匣子嗎?”

他不明白。順眼望去,窗外是一排一排的樓房,帶有小陽台的樓房。據說,這樓房還是蘇聯專家設計的……

就在這時,林衛蘭走進來了,她手裏端著一杯水,默默地說:“你該吃藥了。”

可是,這個等待“解放”的人仍是坐著不動,直到林衛蘭把藥片和水遞到了他的手裏,他仍然像木雕一樣坐著。

後來,有人敲門了,說是送煤的。馮家昌二話不說,袖子一挽,就下去搬煤了。那時候,縱是城裏住樓的人家,燒的也是煤,蜂窩煤,機器打出來的,已算“先進”。李冬冬家住的是三樓,就一趟一趟地往上搬……等搬完的時候,李冬冬對她母親說:“這次送的煤,最好,沒有一塊爛的。”

林衛蘭卻說:“那要燒一燒才知道。”

什麼意思?!

那天晚上,李冬冬送了他很遠。華燈初上,自行車像河流一樣在馬路上湧動,間或有公共汽車鳴著喇叭開過來。燈光照在路上,兩人一長一短地走著,默默地。終於,李冬冬說:“今天,你嘴上像是掛了一把鎖。”馮家昌笑了笑,沒有吭聲。李冬冬說:“她們都跟你談些什麼?”馮家昌說:“誰們?”李冬冬說:“她們。”馮家昌說:“也沒談什麼,挺文化的。”李冬冬笑了。馮家昌說:“你媽的眼很衛生啊。”李冬冬不高興地說:“什麼意思?”馮家昌說:“——有透視功能,很厲害呀。”李冬冬說:“是嗎?”馮家昌說:“你媽媽知道我的病。”李冬冬一怔,說:“你有病嗎?”馮家昌說:“窮,窮就是一種病。”李冬冬笑了,說:“我媽媽是醫生,看誰都像病人。”接著,她又說:“別理她們了,不管她們……”

可是,馮家昌卻一直默默地想著那句話:“你喜歡這個火柴匣子嗎?”

三、“標尺”死了

馮家昌有了一個“導師”。

每次從外邊回來,“小佛臉兒”總是一臉壞笑,而後就問他:“老弟,插上‘小旗’了嗎?”

他也隻是笑笑,笑笑而已。於是,“小佛臉兒”很認真地說:“你一定要插上‘小旗’!隻有插上‘小旗’,她才是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