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小旗”,這是軍事術語,也是軍區大院裏秘書們開玩笑時最愛說的一句話,隻有常看軍用地圖的人才明白這句話的含意。但它還有另一層意思,這意思是引申出來的,是專對談戀愛的軍人們說的,那叫“插入”陣地,是本質意義上的——“占領”。可“小旗”也不是那麼好插的。你想,這“小旗”不好插。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馮家昌與李冬冬之間也就這麼慢慢地“談”著。有那麼一段,溫度眼看著升上去了,升得很快;又有那麼一段,不知什麼原因,突然又降下來了。就像是打仗一樣,時進時退,進進退退的……打起了拉鋸戰。
有一天,“小佛臉兒”在喝了二兩酒之後,突然對他說:“我問你一個問題,一加一等於幾?”
馮家昌笑了,說:“我的哥,我這人笨哪,你有話就說吧。”
侯秘書說:“格老子的,我告訴你,在數學上,一加一等於二。在生活裏,一加一就不等於二了。”
馮家昌說:“那等於幾?”
“小佛臉兒”一臉壞笑,說:“老弟呀,插上‘小旗’你就知道了。”
馮家昌說:“你說,你說。”
“小佛臉兒”兩腿一盤,說:“想聽?”
馮家昌說:“老哥,你就別賣關子了……”
侯秘書說:“你說這人世間有公平嗎?”就這麼說著,他緩緩地搖了搖頭,接著又說:“從來沒有。比如,希臘船王的女兒,生下來就是億萬富翁的繼承人……而有些人,生下來的時候,連褲子都穿不上……同樣是一個精子與一個卵子的結合,為什麼她一生下來,就擁有那麼多的財富,有那麼多的人為她操心?為什麼有人就偏偏生在了窮山溝裏?有什麼道理嗎?沒有,我看沒有。這就是命運。要想改變命運,有一句話是必須牢記的,這就是馬克思的一句名言:人是社會關係的總和。你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嗎?”
馮家昌點點頭:“你說。”
侯秘書說:“那好,我現在告訴你,一加一等於幾。對於某些人來說,一加一至少等於十!”
馮家昌笑了,說:“老哥,你說得也太玄乎了吧?”
“小佛臉兒”說:“一點也不玄乎。你知道劉廣燦嗎?”
馮家昌說:“不就是劉參謀嘛。才二十九歲,已經是副團了,年輕有為……”
這時候,“小佛臉兒”突然笑了。他笑著說:“年輕有為不假。但你知道他是怎樣當上副團的嗎?在咱們這裏,這幾乎是‘火箭速度’了。”
馮家昌忙說:“有什麼背景嗎?”
侯秘書說:“當然有背景。你知道麼,他正在跟上邊一位首長的女兒談戀愛。這位首長的女兒在本地八六九醫院工作。你知道八六九醫院嗎,就在東郊。問題不在於首長,首長什麼話也不會說的。但是,這姑娘的背後是一個龐大的社會體係,那幾乎是一張無邊無際的網。她的舅舅是一個省的副省長。她的姑姑,是本地省直機關的廳級幹部,她姑姑的丈夫,是某野戰部隊的一位首長。她的叔叔,在北京某部工作。在咱們這裏,有一位首長( 我就不說名字了 ),也曾做過上邊那位首長的秘書……這些人可能一句話也不會說,可他們說一句是一句。當然,劉參謀的確是年輕有為。他原來也是咱秘書班子裏的人,正因為有了這樣的背景,誰也不好再用他了,於是就直接提了副團。雖然說,人並不是憑關係的,但有關係和沒有關係是大不一樣的……”“小佛臉兒”這麼說著,突然間就沉默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人家劉參謀是如日中天哪!”
馮家昌說:“劉參謀的最大優點是什麼?”
“小佛臉兒”笑著說:“又想學習了?”
馮家昌直言不諱地說:“被一個大家閨秀看中,總有他的長處吧?”
“小佛臉兒”說:“他有個綽號,你知道嗎?”
馮家昌說:“知道。人家都叫他‘標尺’。一米八的大個,長得帥嗎?”
侯秘書說:“此人有三個長處。一是長得帥,二是‘誠懇’。”
馮家昌探身問道:“誠懇?”
侯秘書說:“誠懇。你不要小看這兩個字,‘誠懇’是無堅不摧的。第三是他有兩套語言。”
馮家昌吃驚地問:“兩套語言?”
“小佛臉兒”點點頭說:“兩套。比如說,當你說‘樹’的時候,他說‘森林’。當你說‘森林’的時候,他會說‘樹’。”可是,就這麼說著,“小佛臉兒”突然遲疑了一下,眉頭上像是凝結著什麼疑團,他吞吞吐吐地說:“但是……”
馮家昌覺得他話裏有話,就問:“但是什麼?”
可侯秘書搖了搖頭,連聲說:“沒什麼,沒什麼。”
馮家昌接著說:“我還有一個問題,這一切你是怎麼知道的?”
“小佛臉兒”笑而不答。停了片刻,在馮家昌目光的注視下,他終於還是說了,他說:“實話告訴你,我和劉廣燦一屋同住了三年……”這麼說著,“小佛臉兒”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又笑了,待笑過之後,他說:“老弟呀,你也一樣,運氣來了,山都擋不住,我要告訴你的是,你將要進入的‘背景’,絕不次於那個劉廣燦。你一定要插上‘小旗’!”
馮家昌說:“你笑什麼?”
侯秘書說:“沒事。睡吧。”
然而,一天早上,天還沒亮,他們兩人突然接到命令,要他們火速趕往八六九醫院,去處理一項“事故”。什麼“事故”,不知道。如何處理,也不知道。可命令就是命令,是不容遲疑的。於是,兩人在軍區值班室要了一部車,火速趕往東郊的八六九醫院。
八六九醫院是本地最好的一家部隊醫院,直屬總部管轄。這家醫院占地七十多畝,綠樹環繞,設備精良,有許多醫療器械都是從國外進口的。這裏的管理也很嚴格,曾多次被評為部隊係統的模範醫院,可是,它出“事故”了。當他們二人匆匆來到院長室時,隻見老院長身上披著一件白大褂,脖子上掛著聽診器,垂頭喪氣地在辦公室坐著。待兩人說明來意,院長什麼也沒說,隻是吃力地站起身來,說:“走吧,去看看。”
就這樣,他們跟著院長來到了病房大樓的門前,那是一道鐵製的柵欄門,大門有三米多高,門楣上方是鐵製鍍鉻的紅纓槍頭。院長指著那鐵製的大門說:“他就是從這裏翻出去的。按說,是不應該出事的……”
侯秘書問:“院長,你說……誰?”
院長說:“劉參謀,劉廣燦參謀。”
馮家昌接著問:“劉參謀怎麼了?”
院長歎了一聲,說:“半夜兩點鍾,他從這裏摔下來了。”
兩人都吃了一驚!馮家昌脫口說:“那怎麼會呢?”劉參謀一米八的大個子,況且,他是軍人哪,常在操場上玩單雙杠,在杠上翻來跳去,很灑脫的!大門才三米高,就是摔一下,也不會出什麼問題呀?!
院長看了他一眼,而後伸手一指,說:“他是掛住了,就掛在那裏……”
兩人抬起頭來,隻見門楣上方的一個槍頭上,仍挑著一塊草綠色的布條,在風中,那布條在微微地晃動……院長說:“就是那兒。”
這時候,侯秘書問:“劉參謀現在怎麼樣了?”
院長搖搖頭,說:“跟我來吧。”
於是,他們跟著院長又來到了一間特護病房。進了病房後,兩人立時就呆住了!隻見劉參謀身上插滿了管子,臉上扣著一個氧氣罩,像一堆肉似的陳在那裏……屋子裏靜得可怕,隻有心髒監護儀在“嘀、嘀、嘀……”地響著!在他病床旁邊,還坐著一個俏麗的白衣女子。那女子滿臉是淚,人像是傻了一樣,坐在那裏一聲不吭。
出了病房門,侯秘書小聲問:“院長,劉參謀……”
院長擺了擺手,很沉痛地說:“沒有希望了,沒有任何希望。他的頸椎斷了,腰椎也斷了,他再也站不起來了。他隻能是個……”下邊的話,他沒有說。
馮家昌緊走了幾步,再次跟上院長,小聲說:“院長,你說他半夜兩點鍾,為啥子要翻那扇門呢?”
這麼一問,院長突然火了!他甩著滿頭白發,暴跳如雷,連聲吼道:“你問我?我問誰去?!我們這裏難道不應該有製度嗎?你能說是製度害了他嗎?!他是你們的人,我正要問你呢!是呀,半夜兩點,他跑到我這裏幹什麼來了?!好了,這下可好了……”
兩人又一次回到了那間特護病房,期望著能從那位俏麗的女子嘴裏得到一點什麼,好回去如實地向上級領導彙報。可是,當他們推開門的時候,他們得到的隻有兩個字,很冷的兩個字:“出去!”
在回去的路上,兩人在車上默默地坐著,一句話也不說。過了好久,“小佛臉兒”突然萬分感慨地罵了一句:“我操!——”
馮家昌說:“是那個女人嗎?”
侯秘書說:“是那道門。”
馮家昌說:“門?”
“門。”侯秘書默默地點了一下頭,過了一會兒,他說,“格老子的,我以為還有‘標尺’。可這‘標尺’,說沒就沒了……”
幾天後,馮家昌遵照上級首長的指示,專程到劉參謀的家鄉去了一趟,把劉參謀的父親接到了部隊。那是一個很偏遠的小山村,老人說,兒子自當兵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這是一個很慈祥的老人,他臉上的皺紋就像瓦當上的圖案一樣,很陳舊,很滄桑,也很古老。在車上,他大多時間是蹲著的,他說他蹲習慣了。而後他說:“如今娃子是國家的人了,連支書都親自上門提親了……”馮家昌聽了心裏很酸。
後來,就有了一個很殘酷的時刻。馮家昌和侯秘書一起陪著老人再一次來到了八六九醫院,走進了那間特護病房。開初的時候,老人像傻了一樣站在那裏,久久不說一句話。過了很久很久之後,他才慢慢地蹲下身來,就那麼在床邊上蹲著,從腰裏拔出煙袋,默默地抽了一陣旱煙。這才搖搖地站起來,探身上前,伸出那布滿老繭的手,一點一點地在兒子臉上撫摸著……老人喃喃地說:“白了,這娃白了。”
再後,當兩人把老人從病房裏攙出來的時候,老人喃喃地說:“娃子嘴上有泡,娃子心裏渴。”然而,走著走著,老人突然停下來,遲疑著,小心翼翼地問:“侯同誌,馮同誌,好好的,娃子幹啥子要翻那道門呢?”
兩人相互看了一眼,誰也不說話。沒有人能夠回答他,這個問題無法回答。這時,老人又小心翼翼地問:“娃子他……還算是國家的人嗎?”
侯秘書回道:“算。”
老人說:“隻要有口氣就算?”
侯秘書說:“隻要有口氣就算。”
最後,老人歎一聲,說:“一個村,就出了這麼一個……國家的人。”
在八六九醫院,他們再也沒有見到那個俏麗的女子。有人說,她已經調走了。至於調到了什麼地方,誰也說不清楚。她就這麼無聲無息地走了……
夜裏,兩人躺在床上,都默默的。天很熱,覺也睡不著,兩人就不停地在床上翻“燒餅”……片刻,“小佛臉兒”突然坐起身來,說:“有句話我想說出來,不說出來我心裏難受。多年來,大家都覺得劉參謀是城裏人,這裏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是鄉下人。真的,他在穿戴上是很講究的,襯衣總是洗得很白,雪白雪白的……一米八的大個子,穿著雪白的襯衣,真帥呀!可是,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他是鄉下人。你猜我是怎麼知道的?我和他一個屋住了三年,隻有一樣他沒變:他的屁多。他屁裏有一股紅薯味。真的,這一點他無法改變,他還沒有把鄉下的屎屙淨呢,就……”
馮家昌忽地坐起身來,惡狠狠地罵道:“——我日你媽!”罵了之後,他滿臉都是淚水……
兩人像鬥雞似的互相看著,眼裏燃燒著仇恨的火苗……過了一會兒,侯秘書也流著淚說:“老弟,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想劉參謀,我想他呀!”
待馮家昌徹底冷靜下來後,他才以緩和的語氣說:“你說那話,也是個屁。”
“小佛臉兒”說:“啥子話?”
馮家昌說:“‘一加一’到底等於幾?等於他媽的——負數!”
“小佛臉兒”說:“你錯了。這是個變量。劉參謀是有運無命,有緣無分。他的‘運’可以說是太好了,可他的‘命’又太差了。在偶然與必然之間,隻有努力才能導致必然。至於偶然,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有些事情,你做了,才會出現可能性,你要是什麼也不做,連可能性也沒有了。老弟,你聽我一句話,‘一加一’的確是可以等於十的。”
馮家昌沉默了一會兒,說:“很殘酷啊。”
侯秘書看了他一眼說:“是很殘酷。”
四、誰是俘虜
馮家昌站在廖副參謀長的麵前。
老頭背著雙手,一趟一趟地在他的眼前踱步……
在他的記憶裏,老頭從來沒有這樣嚴肅過,他的臉緊繃繃的,頭發一絲不亂。這是個好老頭,待人非常和氣。況且,近六十歲的人了,每天早上,他都帶著機關裏的參謀、幹事、秘書們起來跑步,風雨無阻。當然,老頭也有粗暴的時候,記得有一次,早操點名時,徐參謀沒有到。老頭竟然跑到宿舍裏,一腳踢開了徐參謀臥室的門!當時,徐參謀嚇壞了,匆忙忙提上褲子,在床邊立正站好……老頭質問說:“為什麼不上操?!”徐參謀慌慌張張、結結巴巴地說:“報、報告廖、廖副參謀長,我,我家屬來、來了……”這時,老頭慢慢地轉過身去,背著手說:“是嗎?”徐參謀說:“是。我家屬昨晚來了。”於是,老頭擺了擺手,說:“——繼續進行。”說完,門一關,大步走出去了。後來,人們一見徐參謀,就跟他開玩笑說:“繼續進行!”
老頭終於停下來了。老頭仍是背著雙手,兩眼盯視著他,說:“你的轉幹手續批下來了嗎?”
馮家昌繃緊身子,回道:“……還沒有。”
老頭緩緩地點了點頭,說:“噢?噢。噢噢。”他一連“噢”了四聲,接下去很嚴肅地說:“我這裏出了一點問題。至於什麼問題,你不要問,也不要去打聽……根據組織上的決定,我要下去了。到青泥河農場去……蹲點。現在,你有兩個選擇:一、跟我下去。二、留下來,重新分配工作。你考慮一下。”
馮家昌怔了一下。他心裏打起了“鼓”,那“鼓”咚咚響著……可是,他知道,這個時候是不能猶豫的,他不敢猶豫。再說了,老頭對他不錯,他是老頭點名要的。那就押一押吧,他必須押一押!於是,他立即回道:“我跟你下去。”
老頭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說:“告訴你,我是犯了錯誤的人。既然下去了,就很難說什麼時候能回來……你不要急於回答,再考慮考慮。”
馮家昌再一次重複說:“我跟你下去。”
老頭看著他,臉上突然有了些溫情。他很沉重地擺了擺手說:“那好,你去吧。”然而,當馮家昌將要走出去的時候,老頭又叫住他,說:“下盤棋吧。”兩人就坐下來,默默地擺上棋盤,下了一盤棋,下到最後,馮家昌輸了。這時候,廖副參謀長點上了一支煙,說,“你輸的不是棋,你輸的是心理。”
夜裏,馮家昌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兩眼怔怔地望著屋頂……躺在對麵床上的“小佛臉兒”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終於說:“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不能告訴你。”馮家昌說:“我知道。”“小佛臉兒”又說:“這麼說吧,有人在湖裏投了一粒石子,波及到了廖副參謀長……”馮家昌忍不住問:“是政治問題嗎?”在那個年月裏,一旦牽涉“政治問題”,是非常嚴重的。“小佛臉兒”停了一會兒,才說,“老弟呀,我所知道的,也就這麼多了。”這時候,馮家昌忽地坐了起來,說:“侯哥,你說我去不去?”侯秘書沉默了一會兒,說:“這件事,你可以托一個人問問。”馮家昌說:“托誰?”侯秘書說:“……李冬冬。”馮家昌沉默了一會兒,搖搖頭說:“不,我不求她。”侯秘書說:“那麼,還有一個人可以問。”馮家昌說:“誰?”侯秘書說:“周主任。”
第二天,馮家昌一連給周主任送了三次文件。那都是些文字材料,可送可不送的,他也送了。每一次進門,他都是很響亮地打“報告”,等屋裏傳出一聲“進來”,他才推門進去。為了引起周主任更多的注意,每次進了門,他都是先立正、敬禮後,再呈上文件……當他送到第三次的時候,周主任才抬起頭,麵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說:“有什麼事嗎?”馮家昌遲疑了一下,說:“沒什麼事。我……要下去了。”這時,周主任“噢”了一聲,突然說:“你要是不想去,可以提出來。”沒等他回過神兒來,周主任又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說:“有時候,人不要太聰明。”馮家昌聽了,臉上火辣辣的!他再沒有說什麼,敬了一個禮,就默默地退出來了。
就這樣,三天後,一輛吉普車把他們送到了三百裏外的青泥河農場。青泥河農場原是勞改農場,後來被部隊接管,就成了一家部隊農場。這地方依山傍水,占地兩千七百多畝,有大片大片的茶樹和莊稼地。在場長的陪同下,廖副參謀長四處看了看,隨口說:“可以釣魚嗎?”場長說:“有一口魚塘。”廖副參謀長輕輕地吐了一口氣,說:“很好。”
農場隱沒在綠樹叢中,是一排一排的小平房。在場長的安排下,就挑了兩間幹淨些的,讓他們住下了。安排好住宿後,場長說:“馮秘書,這裏經常停電。廠部還有兩盞馬燈,你來取一下吧。”於是,他就跟著場長來到了場部辦公室。進了屋,關上門,場長才小聲說:“馮秘書,關於廖副參謀長,我們隻是代管。他的安全問題,由你負責。他的情況,也由你如實向上級彙報……”馮家昌默默地點了點頭,說:“還有什麼要交代的嗎?”場長說:“上級指示,也就兩句話:不死不跑。別的,就沒什麼了。”馮家昌聽了,心裏頓時沉甸甸的,他說:“明白了。”
“不死不跑”,這句話一直縈繞在馮家昌的腦海裏。這是什麼概念?對於馮家昌來說,那是無數個心焦意亂的日日夜夜!
白天還好說,白天裏廖副參謀長可以到田野隨便走一走,看看天,用手摸一摸茶樹,有時候也幹些農活。一個“三八式”的老紅軍,一個副軍職的參謀長,一旦卸去那所謂的身份,就跟一個老農民也差不了多少。那是八月,天還很熱,老頭常常穿著一個大褲衩子,頭上戴著一頂破草帽,光著兩隻腳,蹲在農場的菜園裏薅草。農工們不認得他,就說咋稱呼?他說廖,姓廖。於是人們就叫他“廖老頭”,他就和氣地笑笑。有時候也去穀場上幹些碎活,和那些農工一樣,脫得光光的。這時候,要是湊近了看,就會發現在汗水醃著的那身老肉上,在露一層鬆垂老皺兒的前胸和脊背上,有著一處一處的棗紅色傷疤……午後,他會跟馮家昌下盤象棋,不管是輸是贏,隻下三盤。有時就拿上釣竿、馬紮,去魚塘邊上釣魚。老頭不吃魚,釣上一條,扔下去,而後再釣……老頭大多時間是沉默的。有時候,老頭也說一句什麼,他說:“魚很傻呀。”
夜裏就不好辦了。農場裏經常停電,夜又是那樣黑……每天晚上,蚊子像轟炸機一樣來回地俯衝!蚊子很肥,在蚊子嗡嗡叫的季節裏,老頭睡不好,馮家昌更睡不好。那簡直就是些“熬鷹”的日子,每個夜晚,馮家昌的心就像是在油鍋裏炸一樣。老頭不睡,他不敢睡,老頭睡了,他還不敢睡……“不死不跑”那四個字,一直在他的心上紮著!每當夜半時分,老頭稍有動靜,馮家昌就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先是送上尿罐;如果老頭不尿,就趕忙拿把扇子給老頭打扇、趕蚊子……本來,農場裏給他們是配了蚊帳的,可是,由於老頭總是睡不踏實,常把掖好的蚊帳蹬翻,所以,馮家昌也不敢獨享,就幹脆把蚊帳撩起來,不用。有很多個夜晚,馮家昌是坐著睡的,他光著脊梁,穿著一個褲衩子,就坐在門口處那有點亮光的地方,手裏拿著一本書,去“喂”那嗡嗡亂叫的蚊子!
一天夜裏,馮家昌趴在床上打了個盹兒,可他竟然睡著了。等他醒過來的時候,已是下半夜了。這時候,他陡然嚇出了一身冷汗,老頭的床上沒人了!於是,他趕忙四下去找。廠部沒有,菜園裏沒有,魚塘邊也沒有……馮家昌腦海裏“訇”的一下,心裏馬上跳出了一個恐怖的聲音:完了。你的一生在這裏就要畫上句號了!怎麼辦呢?要通知場長嗎,是不是馬上通知場長,發動全場的人去找?!可他心裏又說,再找找吧,先不要慌,越是這樣的時候,越不能慌,再找找看。
就這樣,在心亂如麻之中,他又折身來到了穀場上。那是一個巨大的打穀場,遠遠看去,穀場上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隻是兀立著兩座圓圓的穀垛。可是,突然之間,在墨色的夜嵐裏,他看見了一個紅紅的小火頭兒!那火頭兒一飄一飄地在穀場上閃爍著……開初他還有一點害怕,他以為那是鬼火。可是,當他一步步走上前去的時候,他才看清,穀場西邊那黑黑的一團竟然不是樹,那是一個石滾,老頭就在場西邊的那個大石滾上蹲著!老頭光著兩隻腳,哈著個腰兒,看上去就像是個大蛤蟆。他兩眼怔怔地望著夜空,正一口一口地抽煙呢。這時候,馮家昌那顆懸著的心才慢慢地落在了肚裏,他在離老頭三步遠的地方立住身子,輕輕地叫了一聲:“廖副參謀長。”
很久之後,老頭說:“你看那星星,很遠哪。”接著,他又說:“人心也遠。”
過了一會兒,老頭喃喃地說:“十六歲,我從家裏跑出來,一晃幾十年,也值了……”這時,老頭咂了咂嘴,又說:“記得,臨走的時候,在鎮上吃了一頓‘粉漿麵條’,很好吃呀。”老頭說:“當年,我跟一個最要好的同學,就是吃了那碗‘粉漿麵條’後分手的。原本是要一塊走的,他家裏臨時有事,晚走了兩天,說是到西安聚齊。可一到西安,也分不清東西南北了。那會兒,招兵的也多,這裏豎一個牌子,那裏豎一個牌子,就稀裏糊塗地跟著走了……以後失散多年,通過家人打聽才知道,我投的是八路軍,他入的是國民黨的新七軍。那時候,國民黨的新六軍、新七軍,都是一色的美式裝備,吃得也好,這就成了敵人了。再後來,在戰場上,他成了我的俘虜……當時,他已是團長了,國民黨的上校團長。他要求見我一麵,請示領導後,就見了。見了麵,他說稈兒,我瘦,小名叫麻稈兒,我們也就是兩天的差距呀!我說麥頭,他的小名叫麥頭,有啥話你就說吧。他說,我隻有一個要求。我說,你說。他說我想吃碗‘粉漿麵條’。於是就讓炊事班給他做,麵條是做了,就是沒有粉漿,在戰場上,上哪兒找粉漿去?吃了那碗麵,他就走了,站起就走,再也沒有說什麼。後來,在押送他回去的路上,他企圖逃跑,被戰士當場擊斃,子彈打在後腦勺上,成了一盆糨糊了……後來我才明白,他之所以提出這樣的要求,是想讓我放他一馬。可我不可能放他,也不敢放他。可他以為我會放他,要不,他不會跑的……”老頭喃喃地說:“在學校上學的時候,他家條件好,我們家窮,兩人的飯是夥著吃的,他貼我很多……我欠他一碗‘粉漿麵條’。”
話綿綿的,夜是那樣的靜,人就像是在夢裏一樣。久久之後,他又說:“人老了,睡不著,出來坐一坐。你害怕了?”
馮家昌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裏。馮家昌心裏說,老爺子,你把我的苦膽都嚇出來了!
接著,老頭淡淡地說:“放心,我不會死。我不會連累你的。”
聽了這話,馮家昌眼濕了,不知怎的,他眼裏有了淚。星星很遠,星星在天邊閃爍,夜涼如水,夜墨似鍋。老頭就這麼一個人孤孤地在石滾上蹲著,那蹲相很像是一隻可憐的、無家可歸的老狗。不知為什麼,馮家昌一下子就想起了家鄉的狗……這是將軍啊!
第二天,馮家昌找到了場長,說:“老頭心情不好啊。”場長資格老,說起來也算是廖副參謀長的部下,就說:“那怎麼辦?可千萬不能出什麼事情啊!”馮家昌說:“我有辦法。不過……”場長說:“隻要讓老頭高興,不出事情,有什麼要求你盡管說。”於是,馮家昌就在場部借了一輛自行車。他騎著那輛破自行車,先後跑了六十多裏路,一路打聽著,終於在王井鎮上找到了一家賣涼粉漿的。而後,他帶著那半桶涼粉漿趕回來,又連夜到四鄉裏去打聽做“粉漿麵條”的好手。他一村一村地問,見了女人就問。那些女人說,做是都能做的,但不一定做得好。再問,就有人說,有一個從黑馬集嫁過來的女人會做“粉漿麵條”,做得好。於是就讓人找來了那黑馬集的女人。那女人看上去清清爽爽的,卻是個後走的寡婦,說是她先前的一個男人曾當過土匪,解放時被鎮壓了……一見麵,那女人卻說:“粉漿麵不好做,那是吃心情的。”聽了這話,馮家昌不由得多溜了她一眼,隨手掏出兩塊錢,往桌上一放,說:“我是農場的,你跟我走吧。”不料,那女人看了看桌上的錢,又說:“等等。有漿嗎?有黑芝麻嗎?有黃豆嗎?有芹菜嗎?有小麻油嗎?……你光說讓做?”馮家昌說:“有。你跟我走吧。”
到了這一天的中午,馮家昌像往常那樣把老人帶到了場部食堂。剛坐下不久,廖副參謀長吸了一下鼻子,突然說:“粉漿麵條?”
馮家昌說:“粉漿麵條。”
於是,老頭再沒說什麼,就一連吃了三碗……吃了之後,他說:“行,還行。”
過了兩天,馮家昌又騎車叮叮咣咣地到了荷店。他聽人說,荷店的煎包在當地是很有名的。那包子是牛肉餡的,在平底鍋裏用熱油煎了,再用幹荷葉包上焐一焐,待荷葉吃進了油裏,就有了一股清香之氣。這地方還有一種配著荷葉煎包的小吃,叫豆沫,是一種糊糊狀的湯,那糊糊麵是用小石磨拐的,裏邊擱有磨碎了的花生、香菜、紅蘿卜丁、豆腐之類,香而不膩,很爽口。馮家昌原本打算買些帶回去,又怕一涼就不好吃了。他靈機一動,就問那擺小攤的師傅,問他一天掙多少錢。那賣煎包的師傅說,不多,也就十多塊錢的樣子。馮家昌從兜裏掏出了二十塊錢,往攤上一放,說:“跟我走吧。”那攤主本還想討價,見馮家昌穿著軍裝,臉“突”地黑下來,立時就有了點“資本主義”的恐慌,再不敢多說什麼了。
再一天,中午的時候,老頭坐下來時,眼一亮,說:“荷葉包子?!”
馮家昌說:“荷葉包子。”
老頭說:“咦,豆沫?!”
馮家昌就說:“豆沫。”
老頭用手摸了摸那荷葉,又捧起來聞了聞,而後,他拿起筷子夾起了一隻熱騰騰的煎包,咬上一口,細細品著;再喝一口盛在碗裏的豆沫,小口,品了,再品……久久之後,說:“不錯,是那個味兒。”
又過了幾日,擺在桌上的是吳橋的燒餅。“吳橋燒餅”在方圓百裏都是很有名的,那燒餅外焦裏酥,入口即碎,麻香可口,且有甜、鹹兩種;更饞人的是,跟吳橋燒餅相配的是遙鎮的胡辣湯,那胡辣湯更是遠近有名,有一種極獨特的做法,那種辣是叫人懸想不已的……當地曾有一種說法,說是吃了吳橋的燒餅,喝了遙鎮的胡辣湯,雞巴哩,死也值了!
那一日,老頭一口一口地吃著那“吳橋燒餅”,喝了遙鎮的胡辣湯,長歎一聲,說:“很好,很好。”
再後來,隔上不幾天,馮家昌準定會弄出一些花樣來:那或是楊林集的五香狗肉,凡城的“火燒”,凡城火燒夾楊林集的狗肉,滿口牙香!那或是西川的芥末涼粉,花鎮的小烙饃,熱烙饃卷涼粉,一熱一涼,再就上玉米糝糊糊,美呀!那或是伏兒崗的雙黃鴨蛋,那或是秋嶺的燒賣,那或是皇村的羊雙腸湯,那或是豐縣的肉盒,那或是臨鄉的焦麻兔肉,那或是秤杆劉的“氣肚蛤蟆”,那或是潁水的“叫花子雞”,那或是小尤的燜餅……這都是些做法極為奇特的地方風味,是一個地域一個地域存了心去找才會發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