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夜裏,老頭睡不著的時候,就說些三十年前的話……那話絲絲縷縷,斷斷續續,很夢幻呀!馮家昌就很認真地聽著,輕易不問。有時候,老頭的話很“簸籮”,翻來覆去的,很沒有“階級性”,隻說了那時間、那地點、那氣味或是那一瞥的溫情,大都是跟“吃”有關的。老頭說:“那個香啊!……”老頭閉著眼說:“那賣鍋盔的女人,鼻尖尖上有一滴汗,那汗晶瑩瑩的,很嫩哪!……”有時候,話斷了,馮家昌就不失時機地續上去,說:“是紫溝?”老頭朦朦朧朧地說:“槐鎮,是槐鎮哪。小集那邊的槐鎮,有一孔雙眼橋……”這就像遞上去的一根竹竿,那回憶就跟著“順”下去了,情情味味地走……就這麼一夜一夜的,用“回憶”治療失眠,話一“簸籮”一“簸籮”的……聊著聊著就睡去了。有時候,一睜眼,天就亮了。老頭說:“咦,天亮了?”馮家昌就說:“天亮了。”老頭就說:“不知不覺的,我也能睡到大天亮了。”

第二天,馮家昌就去了槐鎮……

就這樣,一天一天的,馮家昌覺得,他對廖副參謀長是盡了心了。老頭呢,在情緒上也平和了,不顯得那麼焦躁了。然而,縱是這樣的盡心竭力,廖副參謀長對馮家昌卻始終沒有說過一句感激的話。這老頭,他仍是默默的。默默地下棋,默默地釣魚,默默地在菜園裏幹活……隻是有一次,他對場長發了一句感歎:“這地方,三十年前我打過遊擊……不虛此行啊,今生今世,也算不虛此行!”

至於老頭心裏想些什麼,馮家昌一無所知。

秋天的時候,李冬冬突然來了。那天,他正在場部跟老頭下棋,忽聽有人叫道:“馮秘書,有人找!”回過身來,就見槐樹下站著一個鮮亮的小女子,那竟然是李冬冬!是李冬冬看他來了,李冬冬手裏提著一兜子水果、罐頭,挎著一個很別致的小布包,挺挺地站在那兒。於是,他站起身來,走上前去,驚異地說:“這麼遠,你……怎麼來了?”李冬冬說:“我來看看你。”接著,她又說:“真不好找啊,倒了六次車……”頓時,馮家昌心裏熱乎乎的。許多日子以來,那焦躁、那壓抑一齊湧上心頭,他差一點掉下淚來!可當著眾人,也不好多說什麼,就安排她暫時在場部衛生室住下了。

在場部衛生室裏,李冬冬從包裏拿出了一件藍底的花格格毛衣,說:“我給你打了一件毛衣,也不知合不合身,你穿上試試。”馮家昌看了看,說:“不用試了吧?”李冬冬說:“不。一定要試,如果不合身,我拆了重打。”於是,馮家昌就把毛衣穿在了身上,馮家昌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穿毛衣,那毛衣很柔軟,很合身,毛衣穿在身上暖洋洋的。馮家昌吸了一口氣,說:“不像我了吧?”

李冬冬笑著說:“不像你像誰?”

當天晚上,馮家昌陪著李冬冬在場部的林陰道上漫步。馮家昌說:“這麼遠的路,你不該來……”李冬冬撒嬌說:“我就是要來。告訴你,你逃不掉的。你是我的‘俘虜’!”馮家昌默默望著她,不語。這時,李冬冬氣恨恨地說:“這麼長時間,你既不寫信,也不打電話。害得我到處找你,你太壞了!……”馮家昌心裏明白,一年零三個月了,他沒有打過一次電話,也沒有寫過一個字,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看來,“冷戰”起作用了……

馮家昌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這時候,隻聽李冬冬說:“那你別管。”說完這話,李冬冬突然回過身來,貼在他的耳邊小聲說:“我像不像十二月黨人的妻子?”

當天夜裏,當他回到小平房的時候,老頭第一次跟他開玩笑說:“眼光不錯嘛。插上‘小旗’了嗎?”

馮家昌很驚訝地望著廖副參謀長,老頭是從不開玩笑的……可是,不等他回話,老頭竟用命令的口氣說:“‘俘虜’她!”

馮家昌臉一紅,笑了。

五、看好我的棋盤

他終於看到了一個將軍的風采。

當那架直升機降落在穀場上的時候,整個青泥河農場一下子就傻了!霎時間,一輛一輛的小汽車排滿了農場的林蔭道。前來送行的有本地軍分區的各級首長,還有當地的一些行政領導。他們像葵花向陽一般,一個個臉上帶著燦爛的微笑,嘴裏精心選擇著詞彙,以各種適合自己身份的口吻,向即將赴京的廖副參謀長表示祝賀。也仿佛是一眨間的工夫,這裏的最高行政長官——青泥河農場場長已排在了二十米以外!他站在歡送隊列的末尾,衣冠不整、手足無措,就像是一個夾塞兒擠進去的老夥夫。

也就是一夜之間,在馮家昌眼裏,老頭像是換了一個人!這已經不是那個蹲在石滾上抽悶煙的小老頭了,這是一個將軍。接到通知後,他就讓農場的理發員給他刮了臉、理了發,還特意換上了那身一直壓在箱底的呢子將校服。一時間,容光煥發,神采奕奕,那身板就像是陡然間用氣兒吹起來了一樣,直朔朔的,兩眼放出逼人的光芒!他不再看人了,他眼裏幾乎沒有什麼人了,他隻是在走,昂首挺胸地走,眼前像是有千軍萬馬!麵對歡送的隊列,他隻是隨口“噢、噢”了兩聲,什麼也不說。臨上飛機的時候,他也僅是跟兩三個人握了手,一個是當地軍分區的司令員,一個是政委……而後,他竟然撇下了前來送行的一個個領導,旁若無人地朝著站在末尾的農場場長走去。農場場長立時就慌了,他不知道是上前握手好,還是先敬禮好,況且還有那麼多的首長在他前邊排著……就在他手忙腳亂、遲疑不定的時候,老頭已站到了他的麵前。老頭先是目光炯炯地望著他,繼而伸出手來,把他稍稍戴歪了的帽簷扶正,大聲說:“不錯,青泥河不錯!”

一時,場長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了,他隻是連聲說:“沒有照顧好首長,沒有照顧好……”

廖副參謀長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很好,很好。”

馮家昌一直跟在廖副參謀長的身後,當老人跨上飛機舷梯的一刹那,馮家昌搶上一步,本想扶老人一把,不料,老人卻一下子把他甩開了。繼而,他一步登上舷梯,回過身來,眯著眼對他說:“小馮啊,你以為我是紙糊的嗎?”

當直升機的發動機發出巨大轟鳴聲的時候,老頭已走到了機艙的門口,這時,他再一次回過身來,昂昂地站在那裏,大聲說:“小馮啊,看好我的棋盤!”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在馮家昌心裏投下了深重的烙印。他想不到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那瞬間的變化也太大了,大得他簡直無法承受!突然之間,就來了一架飛機,是飛機呀!它就降落在穀場上……那是大軍區的領導也未必能調得動的。馮家昌不由得暗暗感歎,人真是精氣神的產物啊!曾幾何時,廖副參謀長,在農場一直被人稱為“廖老頭”的,一時間在他眼裏就變得“威武”起來。怎麼會呢?他眼睜睜地看著,突然之間,那真是偉岸哪!那神態,那氣度,一行一動,真是可以叱吒風雲!……還有,那些趕來送行的首長們,在老頭下來的時候,他們一次也沒來過。可是,就突然雲集在穀場上,在他們列隊向老頭行禮的時候,他居然在他們的眼裏看到了一絲戰栗……直升機飛走了,各級領導也已紛紛散去,可馮家昌仍然沉浸在巨大的驚訝之中。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不足兩年的時間,事情就起了如此大的變化!

昨天夜裏,十二點的時候,門外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隻聽農場場長高聲叫道:“廖副參謀長,廖副參謀長!”匆忙間,馮家昌從床上跳下來,開了門問:“場長,有事嗎?”可是,場長並不看他,場長很嚴肅地站在那裏,先是對著躺在床上的廖副參謀長行了一個軍禮,而後說:“廖副參謀長,請您立即去場部接電話……您一個人去!”這時候,老頭仍很平靜地在床上躺著,他問:“誰的電話?”場長遲疑了一下,說:“我不能說。”到了這時候,老頭才披衣下床,跟著場長大步向場部走去。

一個小時之後,廖副參謀長回來了。就接了這麼一個電話,老頭整個人像是虛脫了一樣,他的腰彎得更狠了,滿臉都是蒼老的皺紋……進得門來,老頭慢慢在床上坐下來,竟一連吸了三支煙!此後,他便長時間地在屋子裏踱步,一時快,一時慢,久久之後,他突然停住身子,默默地說:“孩子,有件事情,本來是不打算告訴你的。讓你知道了,沒什麼好處……不過,現在事情明朗化了,倒是可以說了。”

馮家昌愣住了,是為那兩個字:“孩子”。他跟廖副參謀長這麼久了,老人從來沒這樣叫過他。可是,突然之間,老頭的口吻變了,那口吻變得無比親切,這也是老人第一次在他麵前流露感情。他知道,這兩個字是很重的,那是一種非同一般的信任!於是,在沉沉的夜色裏,在度過了一段相濡以沫的日子之後,老人給他交底了。

老人說:“我的問題,是因為一封信,這是一封申訴信。這封信牽涉到了七位老同誌,是七個將軍聯名給上邊寫的申訴材料,那是為一個冤獄的老上級申訴的……這封信醞釀了很長時間,後來轉到了我的手裏,我是最後一個簽名的。當時,看了這封申訴材料後,我一夜都沒有睡,考慮再三,我覺得就當時的形勢來看,時機不成熟,弄不好會有麻煩,大麻煩。於是,我當機立斷,把那封信燒了!不過,在燒這封信之前,我把這封信背了下來,一字不差地背下來了……由於這封信是要直送上邊的,在轉送渠道上,已經做了一些試探,所以風聲傳出去之後,上邊就開始追查了……那時候,信,我已燒了,已經沒有證據了,他們也隻好查到我這裏為止。至於信的內容,我給他們背了一遍,是一字不差地背了一遍,那不過是一些申訴的內容,他們也沒有查出什麼……結果是這一切都由我擔起來了。人,在某些時候,該擔當必須擔當。”當老人說到這裏的時候,他突然笑了,搖搖頭,又搖搖頭,接著他說:“現在形勢變了,是大的變化!你很快就會知道的。某些人已經完了……現在,這封沒有發出的信,就變得重要了,在某種意義上說,它成了一發炮彈!”往下,老人沉默了,他的話戛然而止,接下去竟是長久的沉默!許久,老人輕聲說:“孩子,下邊的話,是一個老人對你說的。古人雲:‘上多事則下多態,上煩憂則下不定。’你記住,在時間中,是沒有純粹的。所謂的純粹,是混沌中的純粹。其實,關於那封信,我漏掉了一行字。第一次,在交代問題的時候,我是無意中漏掉的。這第二次,我是有意漏掉的。”他一字一頓地說:“我漏掉了信的‘抬頭’……”

老人說:“你知道什麼叫‘抬頭’嗎?”

馮家昌說:“知道。”

接著,老人感慨地說:“有時候,曆史真是一筆糊塗賬啊!”

廖副參謀長的話說得十分含蓄,馮家昌也聽得似懂非懂……但有一點他是明白的,廖副參謀長是在跟他交心呢。這不是一般的“交心”,這是把他當做最親近的人看待的!可是,他最想聽的,老人卻沒有說。

說著說著,已是下半夜了。馬燈裏的油快要熬幹的時候,廖副參謀長才說:“小馮啊,這次進京,我不能帶你了,上邊隻要我一個人去。不過,我會回來的。”

到了第二天,當那架直升機轟轟隆隆地降落在穀場上的時候,馮家昌才終於明白,老頭“解放”了!直覺告訴他,廖副參謀長此次進京,意義非同尋常,很有可能會受到重用。那麼……往下,馮家昌就不敢多想了。

是啊,這邊,廖副參謀長剛一“解放”,整個青泥河農場對他的態度就大不一樣了。他們從上到下一口一個“馮秘書”地叫著,叫得十分恭敬。住的地方換了,連蚊帳都換了新的;場長還專門給他在食堂裏安排了“小灶”,隨到隨吃,想吃什麼就可以點什麼。也是在一夜之間,他們對他,幾乎像是敬神一樣!

可是,三天之後,事情就又起了變化。場長突然通知他說,接北京長途,廖副司令不再回來了……要他立即返回。場長用愛莫能助的語氣說,老弟呀,本來打算送送你的。不管怎麼說,場裏還有輛破吉普。可是,根據廖副司令的指示,就不能送你了。場長說,廖副司令指示,要你徒步歸隊!

恍然之間,就“廖副司令”了,就不再回來了,就……可老頭走的時候說,看好我的棋盤!

老頭是坐直升機走的,卻要他徒步歸隊。這,這也太……馮家昌像是挨了一記悶棍,一下子就蒙了!三百多裏路,徒步歸隊,這將意味著什麼?!

這時候,天仿佛塌了似的,馮家昌暈暈騰騰地站在那裏,望著滿坡的莊稼地,喉嚨裏一血一血地往上湧!他隻覺得眼前一黑,強撐著站住身子,仍有些不甘心地問:“廖……副司令,還說了些什麼?”

場長說:“別的沒說什麼。隻強調了一點,徒步歸隊。”

命令就是命令。此後,那三百多裏路,幾乎是用淚水泡出來的。當馮家昌打好背包,走出農場百米之外,站在一棵樹下的時候,仰望蒼天,他禁不住失聲痛哭!歸隊……還要徒步?!可“隊”在哪裏?是回機關?還是直接返回連隊?他究竟犯了什麼錯誤?!老虎還有打盹兒的時候,鷹也有看不到的地方……他實在想不明白,他究竟做錯了什麼。六年了,當兵六年了呀,如果這時候讓他回連隊,那他麵臨的將是複員!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他一邊流著淚,一邊在心裏罵自己。他說,你不是吹著你是用腳“思考”的嗎,操,你就走吧,掂著兩條窮腿好好走,三百裏路,就用你的腳好好“量”吧。你算什麼?你狗不是!要你歸隊你就得歸隊,要你複員你就得複員。回去老老實實挄你的牛腿吧!就讓全村人笑話你吧!

於是,一天兩夜,他整整走了一天兩夜!他滴水未進,一口飯也沒吃,當太陽再一次高高升起的時候,他就這麼硬撐著走進了那座城市。這時候的他已是萬念俱灰,口幹舌燥,滿身都是灰塵和汗水,嘴邊上竟起了一連串的燎泡!當他來到軍區大門口的時候,想不到的是,兩個哨兵竟然同時向他敬禮!可他沒有還禮,目光裏充滿了敵意。不料,就在這時,其中的一個哨兵竟熱情地對他說:“馮參謀,你回來了?”

他瞪了那哨兵一眼,惡狠狠的。心裏說,王八蛋,認錯人了吧。參謀?參謀個屌!

不料,當他一步一步地走回原來的宿舍,見到侯秘書的時候,馮家昌又一次傻了。那“小佛臉兒”看見他,當胸就是一拳!“小佛臉兒”說:“格老子的,回來了?你個狗日的——請客,請客!”可馮家昌連眼皮都沒抬,他把背包往床上一扔,默默地說:“請什麼客?”“小佛臉兒”說:“老子幹這麼多年才是副營,你他媽才出去一年多,就是正營。你還不請客?!”

馮家昌渾身一激靈,脫口說:“誰?”

“小佛臉兒”說:“你呀。命令已經下來了,正營職參謀……操,軍官服我都給你領回來了!”

這時候,馮家昌一頭倒在地上,像一堆泥似的,再也爬不起來了……此時此刻,他滿臉都是淚水!

當天晚上,馮家昌穿著那身嶄新的軍官服,請“小佛臉兒”在軍區外邊的小酒館裏吃了頓飯。待二兩小酒下了肚,不知為什麼,喝著喝著,“小佛臉兒”哭了,馮家昌也哭了,兩個都掉了淚。後來,侯秘書嘟嘟噥噥地說:“老弟,我可是幹了六年副營啊!……”

過了一會兒,“小佛臉兒”終於忍不住說:“說說吧?”

馮家昌說:“說啥?”

“說說你咋整的?”

馮家昌沉默了片刻,說:“……不知道。”

有好一會兒,“小佛臉兒”一聲不吭,就那麼直直地看著他……

馮家昌說:“我真不知道。”

久久,“小佛臉兒”說:“你越師了。”

馮家昌很誠懇地說:“老哥,你啥時候都是我的老師,真的!”

“小佛臉兒”說:“……有人從北京打來電話,堅持要提你為正營。那不是一般的電話,那電話是有記錄的。據說,一號在電話裏說,副營吧?可那邊說,你綜合素質好,堅持要提正營……你說你不知道?!”

馮家昌靜靜地坐在那裏,心裏卻翻江倒海!他默默地說:“……走的時候,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後來,就給我了四個字:徒步歸隊。”

“小佛臉兒”問:“誰?”

馮家昌說:“廖副參謀長。”

“小佛臉兒”說:“是廖副司令。”

馮家昌說:“是……那是個好老頭。”

“小佛臉兒”說:“說說,咋整的?”

馮家昌說:“你真想知道?”

“小佛臉兒”說:“操!格老子的……”

馮家昌說:“那真是個好老頭。”

“小佛臉兒”說:“操!……”

馮家昌說:“話還是你說的。”

“小佛臉兒”說:“我說什麼了?”

馮家昌說:“你說,兵書上說:用兵之道,攻心為上。”

“小佛臉兒”說:“具體點。”

馮家昌說:“也就兩個字:回憶。”

“小佛臉兒”不解地問:“回憶什麼?”

馮家昌說:“回憶過去……回憶是感情交流的最好方式。”

“小佛臉兒”沉默良久,再一次重複說:“你越師了。”

六、雪做的旗幟

那場雪成了他的背景。

那是歲末的第一場雪,雪正下得紛紛揚揚。

在車站廣場上,雪是黑的,雪在人們的腳下變成了一汪一汪的舊棉絮。到處都是吧嗒、吧嗒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像是踩在了灶王爺的屁股上,火燎燎的。已是年關了,車站廣場上熙熙攘攘,背著行李的旅人排著長隊,像綿羊一樣被打著小旗的車站管理員驅趕著,一時東,一時又西……開始還有些規矩,可突然之間就亂了營,人群呼啦啦地跑動著,吧唧吧唧的,把雪都跑“炸”了,到處都是飛濺的雪泥!喇叭裏不斷地播送著一趟趟車次晚點的消息,弄得人心裏亂毛毛的。不時地有人高聲喊著什麼,像亂了頭的蒼蠅一樣在廣場上跑來跑去……然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裏,隻有他一個人是不動的。

他就站在離鐵柵欄五米遠的地方,稍稍地離開一點人群,就那麼一直站著。雪仍在下著,雪下得很大,在燈光的映照下,那飛揚的雪花泛著紫銀色的光芒。夜色越來越濃了,廣場上的燈光也越來越寒,馮家昌仍是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

每一個從他身邊走過的人都會有一點點詫異,這人怎麼回事呢?還是個軍官呢,就那麼傻傻地在雪地裏站著。可笑的是,他胸前還掛著一雙鞋,那是一雙新鞋,那鞋是用兩根鞋帶穿起來的,而他的兩隻手就那麼伸在鞋子裏,就像是胳膊上長了兩隻腳。

八九點鍾的時候,他已經站在那裏了,十點鍾,十一點鍾……他仍然在那裏站著。他幾乎是把自己種成了一棵樹,白樹。

268次列車是十一點四十五分才到站的,它整整晚了兩個半小時。當人流從出站口湧出來的時候,柵欄前已經沒有多少人了。這時候,整個廣場上,最醒目的就是那棵“樹”了。“樹”白皚皚的,看上去就像是一種標誌。

女人是有預感的。女人的預感很荒謬,也很先天。在李冬冬走下火車的一刹那間,她突然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情緒,那情緒很朦朧。一時間,她心裏慌慌的,總覺得好像是有什麼事要發生了……那究竟是什麼呢?她的心怦怦跳著,步子不由得加快了。當她快要走到出站口的時候,卻猛地站住了,她在湧動的人流中站了大約有十秒鍾的時間。就在這個時間裏,她的腦海裏兀地閃現了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剛一閃現就定格了。她雖然剛剛學過《 形式邏輯 》,可她心裏的念頭卻是非邏輯的。是呀,她現在已經是一名大學生了,是“文革”後的第一批大學生( 她還是帶工資上學的,這就更增加了她的優越感 ),雖然才上了一個學期的課,那人生的感覺已是煥然一新了!在大學裏,她已見識過那麼多的學子,其中也不乏優秀者。況且,父親已經“解放”,一切的一切已不是從前的模樣了。她對自己說,世界很大,不是麼?如果“那個人”來接她,那麼……如果“那個人”沒有來,那麼……女人的情緒是很容易變化的,就在她踏上出站口的一刹那,心裏已有了一道“分水嶺”。這是她自己給自己畫的“線”,那“線”是虛空的,也是實在的,這是一個女人的決定。於是,她慢慢地、不慌不忙地往出站口走去。

這時候,她幾乎是最後一個走出出站口的旅客了。

雪仍在下著,車站廣場上的燈光素素的,透著一種叫人說不出來的空曠。李冬冬站在出站口的台階上,冷風撲麵而來,她身子寒了一下,抬眼望去,先是看見對麵大廈上的燈光,那燈光前飛舞著銀狐色的雪片,那雪片迷迷蒙蒙,就像是一針針倒卷的梨花……繼而,她吸了一口氣,目光往下掃視著,驀地,她就看見了那“樹”!

她的目光在那“樹”上停留了片刻,待要掃過時,她愣住了……是他,那真的是他!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很強,他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他把自己站成了一個雪的“標誌”!不知為什麼,此時此刻,李冬冬一下子就釋然了。她飛快地跑下台階,猛地撲在了“那個人”的懷裏……她歡快地叫道:“是你嗎?真的是你?!”

這時候,那“樹”就裂了,那“樹”從雪白裏裂出了一片軍綠色。“樹”說:“你還有人嗎?”

李冬冬跳起來:“你真壞呀!”

李冬冬看了他一眼,說:“你站了這麼久,凍壞了吧?”

馮家昌說:“我沒事。我凍慣了。你冷嗎?”

李冬冬跺著腳說:“晚了兩個多小時,凍死我了。”

於是,馮家昌從脖裏取下了那雙鞋,那是一雙棉皮鞋。他默默地說:“換上吧。”

此時此刻,李冬冬才注意到了那雙鞋,那鞋就掛在他的胸前……李冬冬說:“你買的?”馮家昌說:“我買的。”說著,他就在她麵前蹲下身來,悶聲說:“快換上吧。”李冬冬怔了一下,說:“就在這兒?”馮家昌說:“就這兒,你扶著我。”李冬冬用手扶著馮家昌,半彎著身子,把腳上的鞋脫了下來,先換了一隻,而後再換上另一隻……馮家昌說:“暖嗎?”她說:“真暖和呀!”馮家昌隨口說:“這鞋是新產品,帶電的。”李冬冬低頭看了看,驚訝地說:“是嗎?還有這樣的鞋?!”馮家昌說:“隻有兩節電池。”李冬冬就仄歪著腳,四下裏看,說:“電池在哪兒?”馮家昌笑而不答……李冬冬又看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走了兩步,說:“……踩不壞吧?”馮家昌說:“你放心走吧,一次性的,踩不壞。”李冬冬詫異地問:“一次性的?”馮家昌就笑著說:“手——電。”而後,馮家昌從兜裏掏出一張舊報紙,再次彎下腰來,把她脫下的那雙舊鞋用報紙整整齊齊地包好,塞進了他隨身帶著的軍用挎包裏。

走了幾步,李冬冬突然明白了,她喃喃地說:“……手電?噢,手——電?!”於是,她咯咯地笑起來,笑過之後,她扭過臉來,在他的臉上重重地親了一下,說:“你真好。你怎麼這麼好啊?!”說完這話的時候,她的臉上陡然升起了一片杏紅!於是,她說:“我太冷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冷。暖暖我吧,我想讓你暖暖我。”就在這一刹那間,她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她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說:“到東區!”

夜已深了,出租車把他們拉到了東區那座舊樓的門前。當門前隻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李冬冬喃喃地說:“我一點也走不動了,你抱我上去吧。”

馮家昌遲疑了一下,說:“太晚了……不方便吧?”

李冬冬偎在他的身邊,說:“你害怕了?”

馮家昌不語。

李冬冬貼在他的耳邊小聲說:“……你以為他們還在這兒住呢,早搬走了。”

於是,馮家昌二話不說,扛上她就往樓上走!……在樓梯上,李冬冬抱著他的脖子依依嗲嗲地說:“你把我當成麻袋了吧?我是你的麻袋嗎?就算是吧,我就是你的小麻袋,小小麻袋。我胖嗎?你是不是覺得我胖……”

這時候馮家昌心裏已起了火,那火燒得他就快要炸了!兩人互相摟抱著來到了房間裏……馮家昌一下子就把她扔在了那張大床上,而後,當他要撲上去的時候,李冬冬卻突然說:“不,不。”接著,她像魚一樣地從他身下滑了出來,匆匆地下了床,走進一個一個房間,隻聽“叭、叭、叭……”一陣響聲後,她把房裏所有的燈都打開了!

馮家昌一下子怔住了,燈光是很逼人的,燈光把他照得很小,是靈魂裏的小……

突然之間,一向溫文爾雅的李冬冬就像是掀開了一道道幕布,露出了鰻魚兒一樣的胴體和火熱奔放的魂靈!她炸了,她是自我爆炸,那媚態,那膽量一下子全都顯現在他的麵前,幾乎是嚇了馮家昌一跳!她撅著小嘴,一邊小聲地、柔柔曼曼地說著話,一邊一件一件地、帶有表演性地脫著衣服……她說:“從現在起,我就是你的俘虜了。我是你的書,我是你的小豆子,我是你的小魚兒,我是你的小麵包。你把我撕吧撕吧吃了吧。不過,你得好好吃……你是第一個讀者,你得好好讀,細讀。我不要你粗讀,你不能就那麼把我讀了。我不讓你那麼讀。我就不讓你那麼輕易地就讀……”

這時候,馮家昌像是被逼進了死角裏,他一下子蒙了!一時竟不知如何才好……他一直認為他是個男人,是個堂堂的男子漢。可在這裏,他竟然不知不覺地喪失了主動權。他很想罵一句什麼,可在如此的氛圍裏,他居然罵不出口了。

接下去,李冬冬就像一條滑溜溜的魚兒遊到了他的身上……這真是個瘋狂的、有光有聲的夜啊!在燈光下,那一切都赤裸裸的,一切都很肉,是瘋了的遊動著的肉。就像是一座剝光了的“城市”,“城市”的高貴,“城市”的矜持,“城市”的堅硬,“城市”的道貌岸然,在一刹那間化成了一股洶湧的洪水,那“水”咆哮著,“水”的尖叫聲像號角一樣,具有摧枯拉朽的力量,逼著他一次次地衝鋒、再衝鋒!在“城市”的肉體上,那“閱讀”竟顯得有些力不從心,顯得過於被動,“書本”已經攤開,“書頁”在自我掀動,一個聲音高叫著:“讀啊,讀啊,你讀啊!……”可馮家昌卻感到了他從未有過的失敗,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到底是他占領了“城市”,還是“城市”強奸了他。當他的肉體在欲望和汗水中掙紮的時候,他的感覺突然就不對了,他竟然覺得這裏不是他的“停泊地”,因為這裏沒有草的腥香……但是,搏殺仍然在進行著,那是更刺激人的一種燃燒,是本能的燃燒!在燃燒中,有一點他是清楚的,那就是——他進入了“城市”,卻喪失了尊嚴。

第二天早上,兩人靜靜地躺在床上,她說:“好嗎?”

他淡淡地說:“好。”

她說:“想再好嗎?”

他感覺到她偎過來了,竟有點沮喪地說:“你好,我不好。”

她安慰他說:“你好,我才好。”

他又一次說:“你好,是你好。”

她柔柔地說:“不。你好我才好。”

她坦白地告訴他說:“……告訴你吧,在大學裏,有六個人追我。可我知道,他們不是追我,是追我父親,我父親官複原職了……”

此時此刻,馮家昌嘴裏咕噥了一句。她問:“你說什麼?”

他說:“我什麼也沒說。”可是,他心裏清楚,他說了。他知道他說了什麼。在下意識裏,他說:

“我插上‘小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