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誰家的喜鵲叫了
那是“上梁”的日子。
一掛重鞭響過之後,老姑夫家翻蓋的新房就算是落成了。
這些天,累是累了一點,但一家人都喜滋滋的。雖說是舊房翻新,卻也“裏生外熟”;那土坯房的外層已換成了磚的,是紅磚。房頂呢,準備的是“金鑲玉”;那是一半的麥草,一半的小瓦呀,好歹也算是起了“龍脊”的。翻蓋房子時,村裏前來幫工的人很多,也都是自願來的,這對單門獨戶的馮家來說,已算是天大的體麵了。
自然,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劉漢香的功勞。修房蓋屋不是簡單的事情,這說明,一個女人終於把一個家撐起來了。
偏晌午的時候,老姑夫正在給匠人們散煙呢。煙是本縣生產的“杏花牌”,一毛七一包,這對一般的人家來說,也說得過去。梁已放了正位,“龍脊”已坐穩,剩下的隻是些碎活了。他把煙一支支扔過去,笑著說:“爺們兒,歇會兒,都歇會兒。”匠人們接了煙,趁著休息的時候,給老姑夫開些鹹鹹淡淡的玩笑。這些日子,老姑夫大約是喜昏了頭,不時會弄出些小差錯。比如,讓他送釘子的時候,他遞的是斧頭,讓他遞把瓦刀,他偏又送的是泥抹……於是就不斷地有匠人取笑他:“老姑夫,你聽,你聽,喜鵲叫了!”他迷迷瞪瞪地四下望去,說:“喜鵲?”匠人就說:“可不,喜鵲。迷吧,很迷吧。是給兒子娶媳婦呢,還是想給自己娶呢?!”老姑夫慌忙朝灶屋裏看了一眼,說:“別亂。別亂。”
“哄!”眾人都笑了,大笑。
可笑著笑著,驀地,人們就不笑了,那笑散得很淨。這是因為院子裏進來了一個人,這個人後邊還跟了一群人!
——支書來了。
論說,支書來了也沒什麼,如今不是已經“親戚”了嗎?可支書的臉色卻一點也不“親戚”,那臉是紫的,是漲出來的黑紫!那臉看上去黑麻麻、苦艾艾的,就像是剛剛撒上了一層炒熱的芝麻,或者說是讓人踩了一腳的紫茄子!他進得院來,渾身顫著,很突兀的,竟然下淚了!支書劉國豆站在那裏,滿眼都是淚水……頃刻間,他破口大罵,他像狼嗥一樣地高聲罵道:“那良心都讓狗吃了?!那是人嗎?屙的是人屎嗎?!幹的是人事嗎?!——豬!——狗!——王八!!”
院子靜了,那罵聲徜徉在秋日那溫煦的陽光裏,就像是兜頭潑下的一泡狗尿,淋淋漓漓、哈哈辣辣地打灑在人們的臉上!有那麼一會兒工夫,人們懵懵怔怔地望著他,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情。叫人想不到的是,支書也會下淚,這是從未看見過的……可是,分明的,那眼裏汪著的是恨。那恨是切齒的、是透了骨的!
有一刻,老姑夫磨磨地走上前去,賠著笑臉說:“國豆,你……這,這是咋啦?是娃們又惹你生氣了?”
國豆冷冷地哼了一聲,一臉麻坑炸著點點黑火,那牙咬得嘣嘣響,看都不看他一眼,隻是重重地朝地上“呸”了一口,而後,他大聲對眾人說:“今天,我劉國豆不要臉了!我這臉也不是臉了,是破鞋底!是爛席片!是他娘的臭裹腳!是那千人踩、萬人跺的螃蟹窩!……”就這麼說著,他長歎一聲,搖了搖頭,一字一頓地說:“事已至此,不說了,啥也不說了……砸!給我砸!!”
一語未了,劉家的人就齊夥夥地擁上來了……
這當兒,正在灶屋裏做飯的劉漢香急步搶上前來,當院一站,說:“慢著。”而後,她轉過身去,對氣瘋了的劉國豆說:“爸,你還講理不講理了?這院蓋房礙你的啥事了?你憑啥要砸?!誰敢砸?!”
看見女兒,國豆兩眼一閉,緊著又歎了一聲,頃刻間撲嚕嚕熱淚長流……他說:“閨女呀,你還在鼓裏蒙著哪,人家早把你晾在幹地裏了,我的傻閨女呀!你上當了呀!人家是黑了心哪!人家……不要咱了呀!”
劉漢香的臉“刷”一下就白了,可她仍在那兒站著,輕聲說:“爸,你,咋說這話?說誰哪?——我不信。”
劉國豆跺著腳說:“閨女,我的傻閨女呀,事已至此,我也不瞞你了。那姓馮的小子,那王八蛋,那忘恩負義、豬狗不如的東西,如今是提了營,當了官了!人家熱熱鬧鬧地娶了個城裏的姑娘,他他他……婚都結罷了呀!”
頃刻間,劉漢香覺得天旋地轉!她身子搖了搖,仍固執地說:“我不信。爸,你聽誰說的?我不信。”
這時候,大白桃撥開人群,從後麵撲過來,哭著說:“我可憐的閨女呀!你爸他都打聽清楚了,真真白白呀!這是他戰友親口說的,人家才轉業,人家現在是咱縣武裝部的幹事。人家說,事已經辦過了,這還能有假嗎?!上天要是有眼,下個炸雷吧!……”
不料,劉漢香怔了一會兒,卻突兀地笑了,她慘然地一笑,說:“看來,是真的了?”
大白桃哭著說:“……真真白白!”
此時此刻,隻聽房頂上“咕咚”一聲,有人把手裏的瓦刀摔了!緊接著,又聽領頭的匠人老槐氣呼呼地說:“收工,不幹了!”於是,呼啦啦的,匠人們全都從房上撤下來了。
可是,劉漢香卻上前一步,抓住了劉國豆的手,顫顫地說:“爸,閨女丟了你的臉了。我問一句,還要閨女嗎?”
劉國豆淚眼模糊,緊著長歎一聲,說:“要。閨女啥時候都是我閨女。”
默默地,劉漢香眼裏有了淚。那淚含在眶裏,盈盈滿滿地轉著,卻沒有掉下來。她緊抓著父親的手,輕聲說:“爸呀,斷就斷吧……人家要是執意不願,就算了。我不生氣,你……也別生氣。”
劉國豆的頭搖得像披毛狗一樣,那牙咬了再咬,恨不得立時把牙碎了!他說:“香呀,香,這口血——老難咽哪!”
禿嚕一下,劉漢香臉上掛著兩行冷淚,她說:“咽了吧,爸。你要是還要閨女,就咽了。”
就這麼說著,劉國豆突然抓住了閨女的手,往眾人麵前一舉,說:“看看這雙手,要是有良心,看看這雙手吧!……”
是啊,那手已不像是姑娘的手了,那手已變了形了,那手上有血泡,有一層層的老繭,那手,如今還纏著塊破布呢……那就是一天天、一年年磨損的記錄!
劉漢香兩眼木呆呆地掃過整個院子,那一處一處啊,都留有她的印痕……劉漢香歎了一聲,艱難地說:“爸呀,別砸。你要是砸了,那是砸你閨女的心哪!這個家,置起來不容易。咱既然沒有做過虧心事,你就讓我善始善終吧。”
返過身來,劉漢香又抓住了匠人老槐的手,說:“槐伯,坯,是我張羅著脫的。房,是我張羅著蓋的。這也算是我在馮家這些年來的一個見證。你老……就成全我吧。別走,求你了。”
一時,眾人都默默的,眾人臉上都像是下了霜!
這是多大的打擊呀!本是喜哈哈的,突然就……劉漢香的心都要碎了,她的臉慘白慘白,可她仍笑著對眾人說:“麵都下鍋了,還讓豆腐嫂特意磨了一盤好豆腐,還是……把豆腐吃了吧!”
陽光很好,陽光就像是發麵蒸出來的熱饃頭,暄暄的,柔柔和和的。抬頭看去,房頂上“龍脊”已立起來了,東邊的“龍頭”已經扣好,西邊的“龍頭”也已裝上……“龍脊”上還插著三麵小旗,小旗在微風中獵獵地飄動著,可人心很涼。院子裏,人們都默默地站著,該說些什麼呢?還能說什麼呢?!
“撲通”一聲,老姑夫跪下了,就在當院裏跪著!他伸出兩隻手來,左右開弓,一下一下地扇自己的臉……那巴掌重重地打在臉上,發出一種“撲嗒、撲嗒”的聲響,打得他自己滿嘴流血!
沒有誰動,也沒有誰說一句話……
劉漢香長歎一聲,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說:“爹,這不怪你。你別這樣,起來吧……房,咱還要蓋呢。”
老姑夫跪在那裏,嘴哆哆嗦嗦地說:“作孽呀,這是作孽!……這事,要是真的,那畜生,要是真做下了這等傷天害理的勾當,我……無話可說。你們扒我的房,砸我的鍋,任憑老少爺們兒處置!要是還有個……轉換頭兒。爺們兒哪,我這就派人進城找他去,是死是活,把那娃子弄回來。當麵鑼對麵鼓,給我說個究竟,也給老少爺兒們有個交代!”
仍然沒有人說話,人們的眼就像是錐子、是繩套、是火藥罐……
終於,支書劉國豆說話了,劉國豆說:“……好,也好。雖說覆水難收,嗨,到了這一步了,仁至義盡吧。老姑夫,我給你三天的時間。三天以內,你那當了官的兒就還是官。三天之後……”劉國豆獰笑了一聲,咬牙切齒地說:“我這一罐熱血,可就摔上了!他那軍裝,咋穿上的,我咋給他扒下來!他縱有日天的本事,我還讓他回土裏刨食……不知你信還是不信?!”
日光亮亮的,可人們心裏很寒,很寒哪。
接著,劉國豆又說了一個字:“走!”說完,他帶著人走了。
院子裏靜了一會兒,匠人老槐默默地往手上吐了一口唾沫,重又上了房,他站在房角的架子上,高聲對徒弟們說:“幹活!活要做好,做細……不過,一口水都不能喝!”他的意思很明白,飯不吃,活要做。他要叫人看看,什麼叫——仁義!
徒弟們也都跟著齊刷刷地上房了,活做得很緊,很細,那是憋著一口氣做的……場麵上已經沒有了當初的熱鬧,話極少,吐出的也是一字半字,像炮撚似的,有股子火藥味:“泥!”“瓦!”“灰!”……
在眾人麵前,劉漢香表現出了超常的剛強!她的臉雖然白煞煞的,但沒有人能夠看透她的內心,此時此刻,誰也不知道她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麼……隻見她執拗地甚至是武斷地把老姑夫從地上拉了起來。老姑夫仍在地上跪著,他像一堆泥似的癱在地上,死活就是不起來……有那麼一刻,兩人僵持著,可劉漢香還是把他拽起來了。她說:“爹,別讓人看笑話了,咱是蓋房呢。你要是再不起來,我就跪下了。”
而後,她仍像往常那樣指揮著蛋兒們,該上泥的時候上泥,該遞麥草的時候遞草,該拾掇的時候拾掇……她就像走馬燈似的屋裏屋外地忙活著,不給自己留一分鍾的空閑。她甚至知道人們都在偷眼看她呢。這時候,她不能倒下去。在這種時刻,她就這樣一血一血地挺著,挺著。
門外,男男女女的,不斷地有人走進來,借口拿一點什麼,或是送一點什麼……可她知道,那都是來看她的,看她的臉色,猜她的心思,看她究竟怎麼樣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頃刻間,人們都知道了她的事情……是的,人們同情她,人們的眼神仿佛在說:香啊,你哭吧,你大哭一場!那樣,心裏或許會好受些。
可是,她沒有哭,她就是不哭。
一直忙到日夕的時候,該忙的全都忙完了,體體麵麵地送走了匠人,搬搬挪挪、裏裏外外也都拾掇了一遍……這時候,隻見劉漢香站在空空的院子裏,神色怔怔地望著天空,突兀地說了一句:“誰家的喜鵲叫了?”
緊接著,一口熱血從她嘴裏噴了出來!……
蛋兒們“哇”一聲撲了上去,齊聲叫著:
“嫂啊,嫂!——”
二、城裏沒有星星
劉漢香一躺倒,馮家的天就塌了。
……那唾沫像海一樣,淹人哪!
於是,馮家那四個蛋兒,慌慌張張的,坐上火車,奔他們的大哥去了。
走的時候,老姑夫吩咐說,見了麵,你們就問他,還要家不要了?他要是耍性子,你們就跪他!……還說,帶上繩,捆也要把他狗日的捆回來!
蛋兒們是第一次出遠門,下了火車,那眼就不夠使了,車站上熙熙攘攘的,有很多顏色,尤其是飯館裏那香味,勾魂哪!於是,你說往東,我說往西,誰也沒來過這麼大的城市,就迷迷瞪瞪地四下闖,走了一個電杆又一個電杆,走了一頭的汗,卻又迷了方向……就說,老天,地方這麼大,上哪兒找去呢?
老五說:“信封呢?信封上有地址,問吧。”
就這樣,東摸西摸的,問來問去,等找到軍區大門口的時候,已是午後了。四個後生,怯怯地湊在門旁,私語了一陣,剛壯好膽子要進,可哨兵卻不讓進,哨兵小旗一揮,說:“站住!”老五就帶著哭腔說:“找俺哥呢。俺來找俺哥呢。”哨兵很嚴肅地問:“你哥,你哥叫什麼?”老五吸溜了一下鼻子,說:“鋼蛋——”話沒說完,老二在後邊捅了他一下,他就忙改口說,“馮家昌。俺哥叫馮家昌,他……”哨兵聽了,說:“馮家昌?”兄弟四個一齊說:“馮家昌。”於是,哨兵就說:“站一邊等著吧。”說完,就扭身進那小亭子裏去了。老五悄聲說:“乖乖,那裏邊有電鈕,他一按,裏頭就知道了!”
四兄弟站在門旁,偷眼再看,那大門很“政府”啊。
於是就等。等啊等,等了大約有一頓飯的工夫,直等得喉嚨裏冒煙的時候,才看見有一個軍人從裏邊走出來了……遠遠望去,那操場真叫大呀,院子真叫深哪,門是一進一進的,路也真叫長啊。那軍人,胳膊一甩一甩地走著,看著不大像是哥。待走得再近些,他們才看清,那是哥,那就是哥咧!哥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威風過,哥昂首挺胸,一鋼一鋼地走著,這可是“四個兜”的哥呀。哥的肩膀上還有星呢,一顆、兩顆、三顆,嘖嘖,那可是一杠三星啊!當哥走到大門口的時候,哨兵雙腳一並,忽地就“立正”了,哨兵“啪”一下給哥敬了個禮,哥也隻是晃了一下手……誰也想不到,哥一出麵就把他們給鎮了,那已經不是哥了,那是官。
哥站在大門口,看著他們弟兄四個,哥的眼很“官”……哥一準是看見了他們束在腰裏的繩,可那繩這會兒卻軟塌塌的,隻剩下寒磣了。見了麵他們才知道,其實,他們一直是怵著大哥的。他們怕他,從小就怕。哥的眼在他們身上“官”了一番,看了這個,又看那個,而後緩緩地吐出了三個字:“——先吃飯。”
在這裏,哥一句話就把他們俘虜了。哥這一句話壓住了他們心裏的千言萬語!本是十萬火急,本是興師問罪……可真到了見麵的時候,這四個蛋兒,卻一個個蔫雞樣的,隻好跟著走了。
這頓飯吃得很悶。早已過了午了,哥二話不說,把他們領到了軍區外邊的一個飯館裏。那是一個很幹淨的飯館,有桌有椅,那椅還是帶靠背的,坐的時候,屁股底下一軟……哥點了四個菜,八碗大米飯。那菜油汪汪的,有雞有肉……那個香啊,直衝鼻子!這時候,弟兄四個,餓是早就餓了,可一個個臉上愁慘慘的,誰也不拿筷子,也不說話。隻有那老五,老五也僅隻是打了個噴嚏、吸溜了一下鼻子……哥看了看他們,伸手一指,說:“吃吧。”這當兒,老二看了哥一眼,覺得該說點什麼了。來前,爹是有話的,再說,家裏那麼一個情況,不說行嗎?!於是,老二鼓足了勇氣,說:“哥,家裏……”可是,哥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哥目光一凜,說:“先吃!”接著,哥語氣緩了一下,又說:“吃吧,都餓了,吃了再說。”
——就吃。一個個悶著頭吃。桌上,隻見筷子飛動,你一叼,我一叼,那大肉塊子肥肥的,汪著油水,出溜出溜,挺滑;那米攪了肉菜,吃得滿嘴流油……弟兄四個,從來沒吃過大米飯,就覺得很香,香得醃人,那香先先地就把腸胃給收買了!吃著吃著,老五快快地扒光了一碗,四下看了看,說:“哥,有饃嗎?”哥瞥了老五一眼,朝著服務員說:“再來四碗米飯。”這時候,老四突然下淚了,老四低低地勾著頭,用淚水拌著米飯,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老四覺得自己很無恥。
……那個時刻終於來到了。
飯後,已是半下午了,哥把他們帶到了軍區的一個招待所裏。進了那個招待所的門,就有一個軍人上前熱情地說:“馮參謀,你怎麼來了?”哥就說:“有房間嗎,給開一個,我弟弟來了。”那人說:“馮參謀來了,還能沒有?”立時就朝裏吩咐說:“開一個單間。”於是就開了一個房間……進了屋,哥把門“啪”地一關,接著又快步走到窗前,一一拉上了窗簾。而後,他坐在床上,雙手抱著膀子,直直地望著他的四個兄弟:
“——說吧。”
四個蛋兒,真到了開口的時候,竟有些難以張嘴。就那麼悶了一會兒,他們還是說了:說了家裏的狀況,說了這些年“嫂子”做下的一切一切……你一嘴,我一嘴,訴說那日子的艱辛。說著說著,他們全都哭了,淚如雨下!弟們說,哥呀,人心都是肉長的,也不是螞蚱泥摔的,也不是兔子屎辮的,人得有良心哪!家裏可是全憑“嫂子”呢,那“嫂子”是一百層的好嫂子,論長相,論人品,論性情,論能力,方圓百裏也是難找的呀!
…………
哥坐在那裏,隻默默地聽著,一句話也不說。而後他就開始抽煙,他從兜裏掏出煙來,默默地點上,默默地吸著,一支接一支,一支接一支……哥的臉罩在一片煙霧裏,什麼也看不出來。幾年不見,哥顯得很陌生。
老二說:“哥,你說句話吧。”
老三說:“哥呀,一村都是唾沫呀!”
老四說:“哥呀,嫂子好人哪。咱咋能這樣呢?”
老五說:“哥,你是出來了,俺可咋辦呢?”
哥已吸到第十九支煙了,可他還是不說話。哥沉沉穩穩地坐在那裏,臉不陰也不晴,就像是廟裏的泥胎一樣,一字不吐……哥真是坐得住啊!
說也說了,哭也哭了,求也求了,怎麼辦呢?——於是,按爹的吩咐,跪吧。他們就跪下了。
老二、老三、老四、老五,齊刷刷地跪在了哥的麵前……老二強些,老二直杠杠地說:“哥,你請個假吧。家裏都亂成麻了,爹都快急瘋了!無論如何你得回去一趟。是長是圓,得有個交代!”
這時候,哥的身子動了一下,哥終於站起來了。哥站起身來,直直地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進了那個有水池的“耳房”,而後是一片“嘩、嘩”的水聲……片刻,哥緊著褲帶從裏邊走出來,哥站在他們身後,悶悶地說:“起來吧,吃飯。”接著,哥又說:“吃了飯再說。”說完,哥扭頭就走。
四個蛋兒,一下子就傻了。他們就那麼愣愣地在地上跪著,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是起來好,還是繼續跪……
不料,哥走了幾步,卻又退回來了。他重新走進了那個“耳房”,又是一片水聲,接著,哥手裏托著一條擰幹了的濕毛巾走出來。哥來到了他們跟前,蹲下身子,挨個擦去了他們臉上的淚痕……最後,他拍了拍老五,幹幹脆脆地說:“走。”
不知為什麼,四個蛋兒,就這麼軟兒巴嘰地站起身來,乖乖地跟著走。
——就接著吃。
晚飯吃的是燴麵,羊肉燴麵,一人一大碗,熱騰騰的,肉也多多,一層的辣子紅油……連著吃了這麼兩頓,吃得肚子裏滿滿脹脹的,連眼都醉了!而後,趁著夜色,哥把他們四個帶到了軍區的大操場上。這時候,操場上空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月光下,就踩著影子走,來到了盡北邊的一棵大楊樹下。在那棵大楊樹的陰影裏,哥就地坐下了。哥坐在那裏,雙腿一盤,腰挺得就像是豎起來的案板,而後,哥沉著臉說:“腳上有鐵了?”
四個蛋兒,勾勾頭,揚揚臉,你看我,我看你,就說:“……有鐵了。”
哥說:“臉呢?”
這麼問,四個蛋兒都愣了……臉?!
哥就說:“我出外這麼多年,苦辣酸甜,也就不說了。有兩條經驗,現在告訴你們。出外行走,一是‘磨臉’,二是‘獻心’。先別瞪眼,聽我把話說完……”接下去,哥開始給他們上課了,哥說:“臉要‘磨’出來,心要‘獻’出去,並非一日之功。要發狠,窮人家的孩子,不發狠不行。我所說的發狠,是要你們‘狠’自己,並不是要你們‘狠’別人。我可以說,這麼多年,我的臉已經‘磨’出來了。現在,你們誰上來試試?”
四個蛋兒,都傻傻地看著他,心裏說,哥這是幹啥呢?
哥平心靜氣地說:“連這點勇氣都沒有,你們還能幹啥?上來,上來扇我——”
四個蛋兒仍然呆怔怔地站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哥說:“看你們這點出息!有膽量的,就站出來,扇我。”
老二倔,老二不服。於是,老二梗著脖子走上前來,硬硬地說:“哥,我這是替爹教訓你呢。爹說了……”
哥直直地看著他:“說得好。”
老二遲疑了片刻,而後一閉眼,左右開弓,“啪、啪、啪、啪”一連扇了哥四個大耳刮子……老二心裏有氣,自然下手也重。
可是,哥仍是挺挺地坐在那裏,腰直杠杠的,雙腿大盤,紋絲不動。哥說:“老二行,老二還行。老三,你呢?”
老三很警惕,老三慢吞吞地說:“哥,是你讓打的。”
哥說:“不錯。是我讓打的。打吧,你是替爹行孝。”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老三找到了理由,也就敢下手了,他一連扇了八個耳光,打得手都麻了。
哥說:“老三也行。老四,你呢?”
老四站在那裏,嘴裏嚅嚅的,好半天說不出話來……終於,他哭著說:“哥呀,你還是回去一趟吧。求你了。”
哥望著老四,好一會兒才說:“老四,我就擔心你呀。這樣吧,你如果下不了手,你就吐我。吐吧,你們不是說了,一村都是唾沫!”
老四滿臉都是淚,戚戚艾艾地說:“哥呀,非要這樣嗎?”
哥就撇下了老四,看著老五,說:“老五,該你了。”
老五狡猾,老五就看著哥,說:“哥,真要我打呀?”
哥笑了,哥微微一笑,說:“我們老五是個大才。老五,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手小,力氣也小……這樣吧,你脫了鞋,用鞋底子扇。”
老五說:“哥,我不是這意思。”
哥說:“聽話,我知道,老五最聽話。”
於是,老五一鞋底下去,哥臉上就出血了……那鞋底是“嫂子”用麻線納的,很硬。況且,老五貪玩,整天在莊稼棵兒裏跑來跑去的,鞋底子上紮的有蒺藜刺兒,那小刺兒在鞋底上紮了多日了,就藏在鞋底的縫隙裏。
老五不由得“呀”了一聲。
哥從兜裏掏出一個手絹,那手絹疊得方方正正的。哥拿著手絹在臉上擦了一下,感慨地說:“咱們弟兄五個,將來,老五是最精彩的呀。”
哥又說:“我告訴你們,這不叫血,這叫臉鏽。臉磨得多了,就有了鏽了。出門在外,臉上得有鏽。現在你們都坐下,聽我說。”
弟兄四個,一個個老老實實地坐下了。
哥墨著臉,很嚴肅地說:“今天,你們已經替爹行孝了……我坦白地告訴你們,我的臉已經‘磨’出來了,我不要臉了。出外這些年,心都獻了,我還要臉幹什麼。臉這東西,也就是個麵子。我問你們,爹是個很要臉的人,他在村裏那麼多年,有過麵子嗎?我還要告訴你們,我之所以這樣,是有原因的。娘死的時候,對我是有交代的。娘臨死之前,把你們托付給了我,對咱馮家,我是負有責任的。我的責任就是,把你們一個一個全都拉巴出來。無論多麼難,無論是上天入地,我都要把你們拽出來……現在,我問你們,有不願出來的沒有?有誰不願意出來?”
四個蛋兒,心怦怦地跳著,沒有一個人吭聲……隻有老四,鼻子哼了一下,似乎是想說一點什麼,可他沒有說。
哥說:“告訴你們,我不會回去了。不久的將來,你們也會離開那裏,一個個成為城裏人,這是我的當務之急,也是咱們馮家的大事。其他的,就顧不了那麼多了。當然,對她,咱們是欠了債的。我知道,欠債總是要還的,那就慢慢還吧……無論還多久,無論還多少年,都要還,等你們全都出來了,全都站住了,站穩了,咱們一塊還。”最後,哥又說:“你們回去之後,給我捎句話。你們告訴她,讓她放我們馮家一馬。馮家將會記住她的大恩大德,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當然,你們還可以告訴她,如果,她非要我脫了這身軍裝,要我回去種地,那,我就回去。我等她一句話——不過,那樣的話,咱就不欠她什麼了,從此之後,也就恩斷義絕了!”
操場上靜靜的,月光晦晦的,人陷在一片蒙昧之中。四個蛋兒,突然覺得身上冷了,骨子裏寒寒的……
這時候,老四大喊一聲,老四淚漣漣地說:“哥呀,咱……”
哥立時就把他的話頭截住了。哥果決地說:“不要再說了。什麼也不要說了。我什麼都知道。那罵名,我一人擔著。我這是為了咱們馮家……”
當天夜裏,哥重又把他們送上了北去的火車。在“道理”上,哥終於把他們說服了。可是,在去車站的路上,他們全都默默的,一句話也不說,已經是無話可說了。
要回去了,可他們心裏都怯怯的。甚至都有點不想( 也不敢 )回去了。他們害怕那一村街的唾沫,是真害怕呀……他們很想給哥說一句,說他們不走了。可是,誰也開不了這個口。他們也曾偷眼去看哥,他們發現,哥說話的聲音雖然不高,可一句一句,很“官”,動不動就“你們”了。出來這麼多年,哥的心磨硬了,哥的心是真硬啊!
路上的街燈亮了,那街燈是橘色的,是那種很暖人也很誘人的橘色。放眼望去,那一條條大街就像是一條條縱橫交錯的金色河流,那是很容易讓人迷失的河流……在燈光裏,那些城裏人一個個金燦燦的,女人們也都色色的。老五突然說:“看那燈,淨燈!一盞一盞一盞一盞……咦,城裏沒有星星?!”
在站台上,哥再一次囑咐說:要堅強。沉住氣,別怕唾沫。
老五說:哥呀,你可要把我們“日弄”出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