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3)

一直等弟弟們上了火車後,馮家昌眼裏才湧出了淚水。他心痛啊,沒有人知道他的心有多痛!……隻有他自己清楚,從此以後,他再也回不去了!

三、一個牙印兒

應該說,對劉漢香,他是有過多次承諾的。

最早的,是一個牙印兒。那個牙印兒,刻骨銘心哪!

就在馮家昌臨走的那天晚上,月亮居然開花了!那時候,秋高氣爽,大地一片清明,“月亮花”一片一片地開在地上,把大自然的情義寫得足足的。是啊,就在月亮開花的那一刻,他跟她再一次( 也是最後一次 )來到了河邊的小樹林。

穿針引線的,仍然是饞嘴老五。這天的傍晚,老五得到了一大包螺絲糖!於是,他橐橐橐一趟,橐橐橐又一趟( 時間一改再改:開初是馮家昌在縣上還沒有回來,他是穿著軍裝回來的…… ),終於在月亮開花的時刻,把兩個人約到了小樹林裏。

月亮是很難開花的。隻有天氣清爽的時候,且秋已伐過,大地上沒有了濕氣,冬季還尚未來臨,地這麼一曠,一展,天這麼一高,一朗,月亮才有可能開花。“月亮花”是氣候和季節的傑作——那是一幅幅水墨樣的天籟之意。它就像是銀兒做的墨書,花寫的潤致,淡淡,也水水。它一銀一銀、一染一染地渲在地上,漫出斑駁與燦爛,讓人不忍去踩。

在一片夜的光明裏,劉漢香也成了月兒的剪影。她一身月白,銀銀、素素的,那目光幽幽的,寫滿了悵然。是呀,她的人兒就要走了,這一走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她戀戀地牽著他的一個指頭,牽得緊,那心裏隻想生出牙來,把他小心地含住。

在林子裏,她說:“昌,你走過月亮嗎?”

他笑了笑,說:“走月亮?”

她說:“走月亮。”

他說:“怎麼走?”

她說,“就這樣。你跟著我,來呀,就這樣……”他就跟著她走了,踩著銀粉粉的“月亮花”走。“月亮花”是千姿百態的:有一錢兒一錢兒的,一牙兒一牙兒的,一蔓兒一蔓兒的,一虯一虯的;有蜂窩樣的,鳥巢狀的,瓣狀的,蕊狀的;有飽飽的一圓,有瘦瘦的一潤,有曼妙的一舒,有蒼勁的一卷……那真是鬼斧神工,渾然天成!劉漢香就這麼牽著他,還一走一跳的。她跳,他也得跟著跳,就像孩子一樣,傻嗬嗬的。

這就是走月亮?平生第一次,他跟她走了一回月亮。

在林子的中央,在清風朗月下,她忽然貼近他,細聲說:“我想咬你。我想咬你一口。”他說:“咬吧。”她就說:“真的呀,我咬了?”他說:“你咬。”她再一次說:“我咬了,我可咬了。”他卻不再說了,就立在那兒,靜靜地看著她……看得她不好意思了,就抬起頭來,尋著話說:“天太亮了,天怎麼這麼亮啊?你看那星星,多飽。哪個是牛郎,哪個是織女?哪兒又是天河?你給我說說,你說說嘛。”這麼說著,她趴在他的肩頭上,又說:“我真不想讓你走,我舍不得讓你走……”他隨口說:“那我就不走,不走啦。”說著,他笑了,不知怎麼,他笑得很緊。她說:“真的嗎?”他說:“真的。”她說:“你騙我。軍裝都穿上了,你還說不走?走就走吧,我不攔你。男人都是要幹大事的,我知道不該攔你……”就這麼說著車軲轆話兒,親了又親,抱了又抱,呢呢喃喃的,她說:“我得咬一口,我得咬個能讓你記住我的地方。”而後,她看看這裏,又摸摸那裏,肩頭上、背上、胸口,一處處都很珍惜的樣子。忽然,她說:“我給你咬個‘表’吧?”他詫異地說:“表?”她說:“表。”說著,她捋開了他的袖口,小聲解釋說:“我就咬在手脖兒上,咬個你能看得見的地方……給你個‘表’。”他立時就明白了,說:“行。咬吧!”可這會兒,劉漢香卻顯得極為囉嗦,她說:“你怕疼嗎?你可不能怕疼。”他很大度地笑了,那笑裏含著一點輕視。她就說:“你別笑我,你笑我幹什麼?人家想你嘛。人家要你記著。”於是,她貼在他的手腕上,先是輕輕地親了一口,又親了一口,說:“就這地方好,一捋袖子就看見了。”接著,她又說:“要是別人看見了,不會笑話你吧?……不打緊,袖子剛好蓋住。你別讓人看就是了。”往下,她就咬了,先是輕輕地,邊咬邊問:“疼嗎,你疼嗎?”他說:“螞蟻樣。”再下,那嘴就下得重了,牙在手腕上一緊一緊的,很獰。那疼也開始有了感覺,一齒一齒的……鬆了嘴,她就趕著問:“疼嗎?”他說,“不疼。”她又貼上去,說:“你忍住吧,就快了。我得咬得圓一些……”最後那一牙,倒真是疼了,都痛到骨頭裏去了!當劉漢香抬起頭來的時候,滿眼都是淚水。

月亮開花的夜晚,蒼穹是那樣的明亮,大地上一片銀白,就像是鍍了光似的,一處一處都雪雪的。就連灰暗處也有花兒在綻放,那自然是影兒的花,墨墨斑斑,疏疏間間,詩動動、粉瑩瑩的。蟲意兒們也在齊聲鳴唱,這兒,那兒,有響兒,有應兒。戀戀的,話話兒的,綿綿的……這仿佛是秋愛的最後一搏,是難以放棄的不舍和戀意,是大獲之後的寧靜,更是一種無聲的嘹亮!

月光下,劉漢香牽著他的手看了又看,那“表”是半橢圓的,一齒一齒地痕著,月光下竟痕出了銀銀的青光!她心疼地從衣兜裏掏出一方手帕來,說:“回頭你包上,誰也別讓看,我不讓別人看……都沁出血來了。”而後,她伸出手來,捋了捋袖子,說:

“你也給我咬一個。”

他說:“別,太疼,別了。”

她說:“不,你有了,我也得有。”

他笑了,說:“你老說我‘狠’。我怕咬重了。”

她說:“‘狠’就‘狠’吧。這一次,我要你‘狠’!咬吧,我不怕。”

他說:“你可是支書的女兒……”

她突然覺得十分委屈,一下子哭了,滿臉都是淚,說:“你怎麼還說這話?你老說這話……”

他趕忙說:“好,好。我不說了。”

這時,她手腕兒一伸,說:“那你咬,你給我咬一個。”

他說:“別了,小孩家家的。”

她固執地說:“那不行。‘表’是一對兒。‘表’得是一對兒!——你得給我留個記號。”

他說:“你可別怕疼。”

於是,他就咬了,他咬得很重,那牙在手脖兒上不由得“獰”了一下,她也跟著不由得“噝”了一聲,沒動……而後,他抬起頭,看著她說:“好了。”

她抬起手來,看了看腕上的“表”,一個痕痕印印的“肉表”。她輕輕地貼上去親了一下,說:“還有玉米味呢。”

此後,兩人就那麼靜靜地站著,相互間也就那麼默默地相望著。看著看著,竟然生出了一點陌生……那是熟悉的陌生嗎?他心裏寒了一下,不敢再往下想了。

天上一盤,光燦燦的一盤,那一盤輝及萬物……她抬起頭來,望著月兒,說:“你看,月老看著我們呢。咱們對對‘表’吧。”

他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麼,竟遲疑了一下,說:“表?”

她大聲說:“——表啊!”

他低下頭去,“噢”了一聲……笑了。

於是,兩人伸出手脖兒,她給他解去了裹在手腕上的手帕……臉兒對著臉兒,手伸在一起,她說:“讓月老看看,這可是一對兒。”

他說:“是。”

她說:“你要記住這一天。”

他說:“我記住了。”

月光下,那“表”一大一小,一齒一齒地圓著,藍瑩瑩的……

他低下頭,說:“疼嗎?我咬得重了。”

她說:“不重。疼才好呢,疼了,那‘表’就刻到心裏去了。”

片刻,她突然抱住他,輕聲說:“你可要記住,我是你的人了。我已經是你的人了,一生一世都是你的人。”

他鄭重地“嗯”了一聲……

她說:“你放心去吧,家裏你就別管了。”

她還說:“我在學著做鞋呢。蘭嫂教的,剪鞋樣兒,納底子,我都會了,我已經會做鞋了。我要學的東西很多……”

她緊緊地抱著他,往下,話越說越多了,綿綿的、昵昵的、絮絮叨叨的……可就在這時,老五出現了。遠遠地,老五就喊:“哥,哥呀,有人找你哪,等了好半天了,說是你的同學。”

於是,兩人就分開了,在老五趕過來之前……他們親了最後一下。臨分手的時候,她說:“要常看看你的‘表’!”

他回過身來,說:“啥?”

她指了指手腕兒,大聲說:“——‘表’!”

可是,誰能想得到呢,這竟成了一句讖語。

四、向螞蟻敬禮

劉漢香是被老喬的那支梅花針紮醒的。

紮第一針時,沒有反應;紮第二針,還是沒有反應;當第三支梅花針紮下去的時候,劉漢香嘴裏咕嚕了一聲,有一口血氣緩緩地吐了出來……老喬就說,醒了,醒了。

在上梁,老喬也算是單門獨戶,腿還不好,走路一撇一撇的。可村裏卻沒人笑話他,因為老喬會紮針,人送綽號“喬三針”,這就贏得了村人的尊重。一般的小病小災,老喬一針就過了,如果連紮三針還沒有反應,老喬就不治了。所以,在村裏,老喬是很“神”的。據說老喬年輕時曾在隊伍上幹過什麼事,曆史上是有些“問題”的,可他會針,村裏人也就不多計較了。老喬也很有自知之明,不管村裏人誰請他,都去,而且分文不取。

在老喬給劉漢香紮針的時候,村裏人全都擁來了,屋裏屋外站的都是人……現在劉漢香的事已成了全村人的事!說起老姑夫家的為人,人們是一口一個“呸”。在人們的唾沫星子裏,老姑夫蹲在牆角處,一直塌蒙著眼,他一句話也不說,他還能說什麼呢?!

支書劉國豆則一直在村街對麵的一個大石滾上蹲著,一口一口地吸煙。萬一女兒有個三長兩短,那麼……頭上就是樹,樹上有鍾!

屋裏,見劉漢香有了些反應,老喬抬起眼皮,悄聲對眾人說:“你們出去一下,都出去。有句話我跟漢香單獨說說。”

眾人聽了,也都識趣地退出門去,隻是還不肯走,都在院外的村街裏站著……待人們都一一退出去之後,老喬把門關上,說:“漢香啊,你已經死過一次了,如何?”

劉漢香不語。她先是呆呆地望著屋頂,過了很久很久之後,她嘴裏吐出了一個字:“輕。”

老喬說:“看見什麼了?”

劉漢香說:“……輕。”

老喬說:“聽見什麼了?”

劉漢香說:“……輕。”

接下去,老喬突然說:“走就走了,還回來幹什麼?”

劉漢香不語,漸漸地,眼角裏有了淚。

老喬說:“漢香啊,你是氣血兩虧,憂憤交激,淤結在心,撐得太久了……哭吧,還是哭出來吧,哭出來就好了。”

劉漢香不哭。眼角雖有淚,可她就是不哭。

老喬說:“漢香啊,走也好,不走也好,人不過就是一口氣。這口氣要是上不來,人也就去了。早年,我也‘走’過一回。‘走’的那一刻,人是很舒服的,那個輕啊,就像是羽毛一樣,在雲彩眼裏飄啊飄啊飄啊,無拘無束的。人要是一放下來,那可是真輕!後來就覺得有一陣黑風刮過來,一下子就墜落了,眼看著往下墜,黑洞洞地墜,萬丈深淵哪……‘嗡’的一下,就像夢裏一樣,醒了。是這樣嗎?”

劉漢香說:“是。”

老喬歎一聲,說:“其實,走了也就走了。”

劉漢香默默地說:“走了也就走了。”

老喬就說:“漢香啊,閨女。不瞞你說,早年,我是殺過人的。這話,一村人我都沒說過,今天就給你說了吧。當年,我的確是在西北馬步芳的隊伍上幹過事。那時候,我是個馬醫,是給馬看病的。馬通人性,在軍隊裏,終年行伍,馬跟人一樣,也是憂憂憤憤,七老八傷的。當年,我曾親眼看見一匹高頭大馬,好好的,突然就死了,是站著死的,它害的是‘崩症’,就那麼站著,‘訇’地就倒下了!人也一樣,要是淤積過久,總有一天就倒下了……說起來,我這一手針,還是跟我師傅學的。當年,我師傅曾經有一個名揚西北馬家軍的綽號,叫‘一針寒’。在給馬醫病的這個行當裏,我師傅可以說是頂尖的高手,人稱馬爺。那時候,馬爺一針下去,無論多烈、多強的馬,都會通身大汗,抖動不止……可馬爺有個不好的毛病,說句打嘴的話吧,他是個采花賊。我這師傅,他不管走到哪裏,就采到哪裏。他腰裏常揣著一條汗巾,大凡他搶了人家的姑娘出來,翻身上馬,帶到野外,一針下去,那姑娘就不動了,然後就把那條汗巾鋪在姑娘的身下……他告訴我這叫‘采梅’,說是潤針用的。那時候,對這方麵的事情,我並不懂。既然師傅說是潤針用的,也就認為是潤針用的。後來,慢慢地也就知曉了一些事情,終於有一天,我跟師傅翻臉了——是因為一個女人。那女人原是跟我好的,好了三年,突然有一天,她竟然跟師傅跑了。那時候我師傅已經六十多歲,可以說是心力、眼力都不如我了,可是,他竟然拐跑了我的女人!這叫我萬分仇恨。於是,我在祁連山裏追了他們七天,終於追上了他們。那一刻,當我端槍對準師傅的時候,萬萬想不到的是,那女子卻突然護在了師傅的身前!這時候,我就看著那女子,一時百感交集,說不清心裏是什麼滋味了……於是,我就問她:為啥?!那女子就說了一句話,那句話是我終身難忘的,那女子說,活兒好!這時候槍就響了,是師傅先開的槍,我後開的槍,我一槍穿透了他們兩個!師傅槍法很好,可他畢竟老了,手有些抖,但還是打中了……也不知過了多久,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師傅和那女人全都死了,兩人死時還抱得緊緊的。那時我已萬念俱灰,滿身是血,躺在地上,那心裏一個是空,一個是輕……就覺得這人活著實在是沒有多大意思,死就死吧。你想,人在等死的時候心裏是啥滋味?人隻要一鬆下來,比屁還輕。可就在這時,你猜我看見了什麼?——螞蟻,是一隻紅螞蟻。那螞蟻就趴在我的袖子上。也說不清楚到底為什麼,當我看到這隻螞蟻的時候,我一下子就哭了,我是痛哭失聲哇。那時候,螞蟻看著我,我看著螞蟻,我們就這樣對視著,不知道看了多久……藍天白雲,四周寂無人聲。在沙漠裏,在這麼一片連草都不怎麼長的窪地上,怎麼會有螞蟻呢?況且還隻有這麼一隻螞蟻?我就覺得這是上天賜給我的螞蟻。古人雲,螻蟻尚且,何況人乎?於是,我就帶著這隻螞蟻往外爬。我受的是重傷,那子彈就打在離心髒很近的地方……我把那隻螞蟻放在一個鋪了沙子的小藥盒裏,每爬上一段,我就把它放出來看一看,而後再爬。每次把那隻螞蟻放出來,它就開始拚命地往前爬,從來沒有停止過。當我爬到第三天的時候,我真是不想爬了,就覺得再也爬不動了,我就把那隻螞蟻放出來,心裏說,螞蟻呀螞蟻,你死了吧,我不想再爬了。而後,我伸出手來,想捏死那隻螞蟻,你想,一個萬念俱灰的人,捏死一隻螞蟻也不算什麼。可是,手伸出來了,螞蟻卻一點也不懼,它仍然在爬,從容不迫地、一點一點地爬……這時候,我的手抖了,它是我惟一的伴兒呀!我知道早晚也是個死,可有了這隻螞蟻,也就不那麼孤獨了。於是,我突然決定要跟這隻螞蟻賭一賭,如果螞蟻死了,我就不再爬了,如果螞蟻一直活著,我就一直爬。就這樣,一次一次地,一直爬到了第七天,也是我命不該絕,終於碰到了一支駱駝隊……後來,我就跟那隻螞蟻分手了。分手的時候,我給那隻螞蟻敬了個禮,那時我還算是個軍人,行的是軍中大禮。我有幸能活下來,憑的就是這隻螞蟻呀!今生今世,有兩件事是我不清楚的,一是那螞蟻來自何處;二是那女人的話,那女人嘴裏說的,到底是‘活兒好’還是‘好兒活’……”

接著,老喬又說:“漢香啊,在村裏,我走路時,是不是常惹人笑話?我知道,他們背後都說我走路像‘跳大神’。也有人叫我‘喬撇子’,這我都知道。可沒人知道那是我怕踩了螞蟻,今生今世,我惟一不敢踩的就是螞蟻。螞蟻是我的恩人,是螞蟻點化了我。說起來,那女人我也是不該殺的。走了就走了,殺她幹什麼?俗話說,人不知輕重。其實,隻有死過一次的人,才知道什麼是輕,什麼是重……”

人都有曆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曆史,那曆史就藏在各自的心裏,如果他不說,你就永遠不會知道他曾經曆了怎樣的活……活,好一個活!那一個字裏又藏了多少玄機?!

話是這樣說,可劉漢香心裏仍然很痛。八年的等待,八年的心血,八年的勞作,就像是一腔熱血潑在了狗糞上!那些等待的日子,一年年,一天天,曆曆在目……忽然之間,那個字就碎了,碎得是那樣徹底!那痛,一脈一脈,一芒兒一芒兒,刺到了極處,也細微到了極處。你不能想,無論你睜眼還是閉眼,都是一片一片的碎,那碎成了一道道記憶的裂紋,那裂紋裏撒滿了鹽粒,撒滿了碾碎了的胡椒;那痛,是用胡椒拌了又用鹽漬出來的。在槐樹林裏,在麥秸垛裏,在高粱地,在玉米田,曾是那樣那樣好過……好的時候,人為什麼就那麼癡?為什麼就那麼信?遍想,遍想,也想不到會有今天的結局!

劉漢香大睜著兩眼看著自己。她看見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結局在這兒等著呢,結局就是這樣等待著她!一年一年,她是那樣地信他,她的心片刻也沒有離開過他。她是自己走來的。她也在悄悄地給自己置辦著嫁妝。那是憑著心思一點一點積累的,今天存一小塊布,明天留一小股絲線,後天找到了一個新式的圖樣,連一個繡了鴛鴦的枕套也要積上很久……最初,在長達五年的時間裏,她在牆上畫了多少個道兒啊,暗暗地又流了多少淚,也有耐不住的時候,可她就這麼一點一點地挺著,一日一日地熬著。憑她,能是嫁不出去的女人嗎?她的心氣有多高啊,她多麼想讓人看一看她來日的幸福,活上一份讓人羨慕不已的驕傲和自豪!那五年,他要是早早說上一聲,說他不願了,她也不會就這麼死等。他是寫了字的呀!前五年,一年一年的,他都在獎狀的背麵寫上那三個字:等著我。等著我。等著我。等著我。等著我——他是個男人哪,男人就這麼不可信嗎?!可是……一切的一切都成了過眼的煙雲,成了狗屎做成的夢!唉,她編了那麼多年的席,一日一日地編織著自己的夢想,可編到最後,卻成了一張沒人要的破席片。這都是自己作下的呀!自己割的葦,自己推的碾,自己破的篾,自己花的工夫搭的心血……這就叫做自碾自,這就叫做自碎自,你又怪得了誰呢?!

螞蟻,實在是該問一問螞蟻,路程是那樣短,活又是這樣艱辛,你為什麼還要活?螞蟻要臉嗎?螞蟻要不要臉?喉嚨裏總是很腥,血一陣一陣地湧上來,壓下去,再湧上來,再壓下去,頭漲得像鬥一樣,那氣力真是用盡了!人到了這份兒上,無論是死還是活,都是恥辱的,你將洗不掉這份恥辱!就在大門外邊,一村人都看著你呢。有那麼多人看著你,一村唾沫,你怎麼就斷定,不會濺到你的身上?!

久久,久久……劉漢香睜開了眼,木木地說:“喬伯,你去吧。我沒事了。”

老喬說:“閨女呀,有句話,我還要說,人還是要見些世麵才好。”

劉漢香說:“世麵?”

老喬說:“出了門,就知道鍋是鐵打的了。”

劉漢香沉默了一會兒,說:“喬伯,你去吧。我想獨自躺一會兒。”

老喬歎一聲,走了。屋子裏頓時靜下來,那是一種很孤寂的靜,那靜裏透著一種空曠,是心靈的空曠。那空就像是蟲子一樣,一點一點地蠶食著人的意識……

過了片刻,隻聽得門輕輕地“吱”了一聲,又有人進來了,那是老姑夫。老姑夫閃身進得門來,二話不說,“撲通”往地上一跪,顫著聲說:“漢香啊,你可不能死呀。無論如何,你都不能死。你可千萬不能有那種念頭,不管那狗日的如何,你都不能走那條路。閨女呀,恩人哪,聽我一句話,你就可憐可憐我吧……”就這麼說著,他的頭重重地磕在地上,磕得“咚咚”響!

磕著磕著,老姑夫猛一抬頭,居然嚇了一跳!不知道什麼時候,劉漢香竟然坐起來了。臉色刷白的劉漢香靠牆坐著,輕聲說:“爹,你這是幹啥?我說過要死嗎?”

老姑夫怔了一下,忙說:“那就好,那就好。我已經打發他們進城去了,捆也要把他狗日的捆回來。”

劉漢香笑了,劉漢香慘笑了一聲,輕聲說:“回來又如何呢?”

老姑夫遲疑了一下,說:“回來,回來就讓他……圓房。他,他要是敢不從,就扒了他那身軍衣!”

劉漢香喃喃地說:“扒了又如何呢?”

老姑夫張口結舌地說:“那,那,那按你的心思……咋樣才好呢?”

劉漢香沉默了片刻,突然說:“爹,我餓了,你去給我打一碗雞蛋吧。”

老姑夫連聲說:“那好,那好。你等著,等著……”說著,他一邊往門外走,一邊還不放心地回頭看了劉漢香一眼。

劉漢香說:“去吧。真的,我餓了。”

那碗雞蛋茶端過來之後,劉漢香一口都沒有吃,她實在是吃不下,一聞到那股味她就想吐,她隻是想一個人靜一靜。

夜半時分,當人們睡熟的時候,院子裏突然有了些動靜。那聲音碎碎拌拌、斷斷續續,就像是在喉嚨裏塞了一些豬毛,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那氣息是一線一線往外擠的。接下去,那咯嘰、咯嘰的聲音又像是老鼠們在打架,聽上去七七雜雜……

這時候,屋裏的劉漢香說話了,劉漢香說:“都進來吧。”

四個蛋兒,一個一個地,垂頭進了屋。而後,又一個一個,在劉漢香麵前跪下了……其實,他們早就回來了,半上午的時候,就已經到了縣城了。隻是他們不敢進村,他們怕那海一樣的唾沫!他們在外邊遊蕩了整整一大晌,一直熬到連狗都不再叫的時候,才悄悄地摸回村來。可是,又該怎麼說呢?

劉漢香望著他們,厲聲說:“膝蓋就那麼軟嗎?站起來。”

於是,四個蛋兒,一個個都很聽話地站起身來,可他們的頭還是勾著的。

這時,劉漢香輕聲說:“見著你哥了?”

四個蛋兒,見“嫂子”憔悴成了這個樣子,一個個淚流滿麵,誰也不敢說了。

劉漢香再一次問:“老五,見了嗎?”

老五流著淚說:“見了。”

劉漢香突然笑起來,她放聲大笑!笑著笑著,她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滿臉通紅,又有一口鮮血從她嘴裏噴了出來……幾個蛋兒,驚慌失措地圍上前去,一個個叫著:“嫂啊,嫂……”

劉漢香喘了口氣,喃喃地說:“你哥也真沒出息,不就是一個戶口嗎?”

這時候,老姑夫急煎煎地說:“我去!我連夜去。他要是再不回來,我就吊死在他的大門上!”

四個蛋兒,又一個個惶然地望著父親,不知該如何是好……

劉漢香搖搖頭,說:“不用了,不用去了。我知道他的心思……就行了。”

五、一百六十步

這是一條回頭路。

來的時候,是挎著一個小包袱來的。走的時候,也挎著一個小包袱走。來的時候,是大天白日,昂昂之氣;走的時候,是啟明星做伴,五更雞相隨……來的時候,僅用了八十步。走的時候,卻用了一百六十步,那路真長啊!

夜氣還未散盡,那黑也層層疊疊。老槐樹墨著一片影影綽綽的小錢兒,睡去的能是那槐蔭樹的靈性嗎?碾盤還在,風也清,門洞裏那一團溫溫氳氳,能是條臥狗?寒氣又是哪裏來的,身後那小小碎碎的搖曳,鬼拍拍的,還有那濕重,久久一滴,久久一滴,把日子逼仄著,好短!啟明星還亮著,瓦屋的獸頭斑駁著一片猙獰,簷草萋萋,灰出一縷縷憐人的蓬勃。地光了,莊稼盡了,風送來了場院裏的熟腥,一季之中,等來等去,等到了收獲的一天,那熟和死又有什麼分別。誰家的老牛還在倒沫?那喃喃呢呢的,又是些什麼?豆腐家的灰驢一踏一踏地走著,磨聲緩緩,淋水瀝瀝,它怎的就走不出那磨道呢?哦,它戴著“礙眼”呢。人的路,許也是戴著“礙眼”嗎,不然,怎就走得這麼瞎?

按說,人是不能走回頭路的。早知如今,何必當初?那麼,有誰願走這回頭路?你是不能不走。那時候你是一往無前,你舉著那個字,舉著心走過去,你眼前是那樣亮堂,五光十色,你一廂情願地在心裏拉起了一道彩虹,你的腳步是那麼輕盈!你沒有想到,有一天,你會走回頭的路。這就是人生啊!回頭,回頭。走這種回頭路,你又是多麼傷心。記住吧,記住這一天,你走的是回頭路。

黎明前的這一陣黑很重。那黑就像是霧化了似的,一卷一卷、一飄一飄地濃著,那黑也像是在作怪,竟撲臉而來,就像是要把你推倒似的。路在哪裏?那樹,朦朦朧朧的,就像是霧在濃黑裏的墨花,層層卷卷、雜雜亂亂地灰著、黑著、墨著。人既無語,樹也無語。那黑汙汙的一片就是樹的疤痕嗎,許就是東來家那棵有疤的老榆樹吧。那深重的黑疤上怎麼就汪著這一亮?那潑黑中的一亮突然間就擊中了什麼,叫人不由得想,這黑中怎麼有白,那又是什麼呢?

很久了,有一種東西是你所恐懼的。說恐懼並不準確,你隻是有些不安,略微的不安。那是什麼呢?是他眼中汪著的那一點東西嗎。那時候,你沒有認真想過,那時候你還在癡迷之中,是不可能想的,你甚至欣賞他眼中的那點東西。但是現在,當你走在回頭路上的時候,你就不能不想那當初……是的,第一次約會,你就注意到了,那眼神裏是有一點什麼,那是一種極強的亮光!你幾乎無法形容你麵對那亮光的感受,也很難形容,不是嗎?那是什麼,仔細想一想,那會是什麼。也許,你在螞蟻窩裏看出了這點意思,那不是一隻螞蟻,那必是成千上萬隻螞蟻密密麻麻地疊加在一起,才能產生的那點意思;或者是成千上萬隻的黃蜂,把那肚尾上的毒刺一起取下來,密密麻麻地疊加在一起蠕動,效果就出來了。正是這樣,那光蜇人!也不僅僅是蜇人的問題,那光裏還有些什麼?是了,寒。那光很寒,正因為寒才有了力量。那就像是千年古井裏的水,井深不可測,黑汙汙的,而這時候你俯下身去看,就會看到漩渦中心的那一刺亮光,那是黑亮中突然跳出的一白!……留意的話,那是何等的觸目驚心!就是這樣了,你終於明白,你在他眼裏看到了什麼,那是寒氣和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