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你過去從來沒有這樣想過,這樣的念頭甚至嚇了你一跳!你曾經以為那就是骨氣,那就是血氣方剛,那就是堅強。可你錯了。隻要想一想,你就會發現,在鄉村,有這種眼神的人很多。當他們蹲在牆根處曬暖兒的時候,隻要你留意,你就會發現,那光的亮點,那突然閃現的一白……隻是程度不同罷了。那麼,這樣的眼神,這樣的寒氣和毒意,是什麼滋養出來的呢?同樣吃的是五穀雜糧,同樣要經四季的寒暑,怎麼就……突然之間,仿佛電石火花般地一閃,你明白了,那是“仇恨”。想一想他的童年,想一想他在鄉村裏度過的那些日子……你就會發現,那樣的眼神是和牙齒相配合的。有時候,那眼神中極亮的一閃與咯咯作響的牙齒配合是那樣的默契!是的,正是“仇恨”一天天地滋養了這寒氣和毒意。在貧賤裏,在屈辱裏,那“仇恨”就成了生長的液體,活的汁水,營養的缽。這“仇恨”既是廣義的,就像是那個無所不包的“日”或者是“操”!那是對天、對地,甚至是對整個社會的一種反叛;但它也是狹義的,它陷在具體的日子裏,陷在一天一天的屈辱裏,陷在對某一個人、某一件事的詛咒之中。鄉村有自己的詞彙,在鄉村裏,那一個“受”實在是最好的注解。那裏邊包含著多少忍耐,包含著多少迫不得已,那裏邊又凝結了多少“仇恨”?!這當然不是對與錯的問題,這是一種畸形,是生長中的畸形……這樣的一個人,這樣一個被“仇恨”包裹著的人,他一旦離開了屈辱,還會回來嗎?那麼,假如說,有人擋住了他人生的攀登之路,他又會怎樣呢?你明白了。對他,在很早的時候,你是用過一個形容詞的。你說,他狠。那時候,你就是這樣說的,可你竟然把這話當成了玩笑!是的,那時候,你一點也不在意,你就這麼隨隨便便地說了。在語氣裏,你甚至還有些讚賞!那就是你對他的第一感覺……可是,晚了,你明白得似乎是太晚了一點。如果你早一天讀懂了他的眼神,那麼,你還會愛上他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

是的,你說不清楚。那個字也叫人無法說清楚。不錯,恨是當然恨的,想起來的時候,也恨不得殺了他!可是,你恨得又是那麼的不徹底……你是一個將心比心的人。想一想,在童年裏,你受過那樣的屈辱嗎?你被人嗬斥過嗎?沒有,好像沒有。那時候,你已是支書的女兒了,你外邊還有一些當了幹部的親戚,逢年過節的時候,他們總是帶一些花花綠綠的糖果到鄉下來。那時候,你看得見的,那些手裏沒有糖果的孩子,好羨慕呀!你看出來了,也不僅僅是羨慕,還有嫉恨。有的就扭過臉去,不看。記得,你曾把手裏的糖果遞給你最要好的一個女孩,可這女孩卻扭頭跑了。那時候,你還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一九六二年,你親眼看見一個和你同樣大的孩子在樹上捋樹葉吃,很苦的槐葉,他一把一把地捋下來,塞在嘴裏,那情景,就像是一隻餓昏了的小狼!……記得,即使是在這樣生活最困難的時候,你還有羊奶喝。是的,你喝過羊奶,腥腥的、膻膻的,你不愛喝,你聞不慣那味。可是,你知道有多少孩子在羨慕你嗎?他們看見你的時候,眼裏會不會出現那一白?!

你被眼前的一陣黑包裹著,人在黑暗中竟然獲得了一種自由,那是心性的自由。黑,模糊中的黑竟是這樣的親切,它就像是一道無形的屏障,單單地把你給隔開了。這是多好的一種躲藏,一種天然的躲藏,那黑就像是一層繭,一層天然的黑繭,沒有人會看到你的臉色,也沒有人會對你猜測什麼,你真想化進這黑夜裏,變成一隻黑色的蝴蝶,再不要見任何一個人……黑也像是有氣味的,是腥腥甜甜的薄荷味,涼蘇蘇麻殺殺的,那氣味讓人安。這黑就像是一隻永遠不會背叛的老狗,由於熟悉反而叫你覺得備感溫馨。

可是,在雞叫聲裏,黑在慢慢地淡散。黑也在逃跑嗎,可你又能逃到哪裏去呢?你已看見了你的家,看見了那雙扇的門廊,看見了院中的那棵棗樹,這就是生你養你的地方啊。就是那棵棗樹,曾掛過他送你的蟈蟈籠子,還有十二隻叫得熱辣辣的蟈蟈!那叫聲猶在耳畔,你聽見那叫聲了嗎?你聽見的分明是:人,一個人;手,兩隻手……

回?一個“回”字叫你愁腸寸斷,痛不欲生。這裏雖說是你的家,可你回得去嗎,你還有何臉麵回去?嫂子會怎麼說?就在前些日子,嫂子還對人說,人家漢香是留不住了,人家是早晚要走的人,人家要當軍官太太了!……是啊,走的時候,你是那樣的決絕,你連一分的餘地都沒有給自己留,你甚至不惜與家人斷親!結果卻是這樣的,就是這樣。

你的路又在哪裏?

那就是你的藏身之所嗎,那個小土屋,那個廢棄了的煙炕房。黎明在即,這就是你要去的地方。你還能到哪裏去呢?

在離那個煙炕房幾步遠的地方,你站住了。你再一次地回望村莊,村莊仍在一片朦朧之中。在一片灰褐色的沉靜裏,有一處炊煙在頑強地上升,那斜風中的炊煙,直直地飄散在霧靄之上。你知道,那是村裏起得最早的一戶人家,那是豆腐人家。豆腐哥是個聾子,一聾三分傻呀,他就跟著那驢,一圈一圈地在磨道裏走,或是推著那風箱的把手,一推一拉地鼓蕩,把火燒得旺旺的,熬出那一鍋一鍋的漿水,再壓出一盤一盤的豆腐;那豆腐嫂,也曾是清清亮亮的女人,就挑著兩隻水桶,一擔一擔走,那豆腐房裏的一排水缸,海大海大,像是永遠也挑不滿似的,人家也不就挑過來了?兩個人,就趕著這一盤磨,活了一雙兒女……一盤磨,就是一家人的好活兒!想一想,怎不讓人感動。風很涼,你心中抖了一下,竟有了淒涼之感,無比的淒涼。怎麼會有今天,怎麼會走到這一步?難道你的心還不夠誠嗎?你問天,問地,問那棵曾給人做過大媒的老槐樹,結果都是一樣的……你真想大哭一場,在沒有人的時候,在人們看不見你的時候,把自己關起來,好好地哭上一場!

回過身來,你看見了廣闊的田野,看見了無邊無際的黃土地,那久遠和悠長蘊含在一望無際的黑色之中,蘊涵在那煙化了的夜氣裏,絲絲縷縷的聲音在你耳畔鳴響,那是什麼,那就是生嗎?倘或說是活?各樣的蟲兒,無論是多麼的卑小,多麼的微不足道,季節來了,總要發出自己的聲音。那眾多的蟲兒,一絲絲地鳴唱,一縷縷地應和,混在夜的洪流中,也可以叫出一種響亮嗎。車轍的印痕在你麵前蜿蜒地伸向遠方,那彎彎曲曲的車轍,那一痕一痕的腳印,說的是一個“走”?天邊已經出現了一線飛紅,脈脈的,那紅也好痛……要走嗎?人人都在逃離,隻要有機會,隻要逮住機會,能走的,遲早要走,你為什麼就不能走?土地仍然是貧瘠的,土地承載著人,給人糧食,給人住,給人踐踏,土地無語,土地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一年一年的,土地是否也有委屈的時候?這時候,在一腔悲憤裏,你禁不住問自己,人,是不是該有點誌氣?!

門是防人的,屋是藏人的,你總得有一個藏身的地方吧。這昔日的炕屋,門已被風雨蝕得不像個樣子了,吱吱啞啞的,得修一修才是。炕房裏依舊有一股陳舊的煙熏氣,那砌出來的“火龍”雖然拆掉了,土坯仍在地上雜亂地堆著,還有那些早已廢棄不用的煙稈,一捆一捆地在地上扔著,這些,你都要收拾出來,你還要在土牆上糊一些報紙,還要鋪上一張地鋪,從此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了……這時候,突然門外有了些動靜,是野狗嗎?你當然不怕狗,在經曆過一些事情之後,你還有什麼好怕的?也許,你怕的是人,在這種時候,你不想見任何人!當然,如果是歹人,如果有什麼歹意,你也是有準備的,你給自己準備了一把剪子,一把鋒利的剪刀!假如你不能對付他,你就可以對付自己!人已經把自己逼上了絕路,剩下的,就沒有什麼可怕了。

可是,你還是聽出來了,是蛋兒們。你知道是蛋兒們……八年了,他們的腳步聲你還是能分辨出來的。

蛋兒們一個個摸進門來,又重新在你的麵前跪下,一個個說:“嫂,別走。哥不認你,我們認。”

你笑了,雖然有些淒楚,你還是笑了。你說:“蛋兒,起來吧。不用再多說什麼了,我不會回去了……各人頭上一方天,各自的路,各自走吧。衣服都在箱子裏呢,一人一個小木箱,別弄錯了。鑰匙還像以往那樣,放在屋簷下。有一頭豬不大吃食,是那頭黑豬,去給它灌灌腸吧……從今往後,不要再叫我嫂了,我也不是你們的嫂了。”

蛋兒們又哭了,蛋兒們流著淚說:“漢香姐,回去吧。我們就認你個親姐姐。從今往後,你就是姐了,無論什麼時候,你都是我們的親姐!真的,我們要說一句假話,要是有半句不真,天打五雷轟!”

你說:“行了,不要再說了。你們都回去吧,讓我靜一靜。”

可是,他們還是不起來,他們就在那裏跪著……最後,老四淚流滿麵地說:“嫂,我知道,無論我們再說什麼,你都不會信了。你再也不信我們了。”

你說:“我信。走吧,我信。”

這時候,老五說話了,老五勾著頭,吞吞吐吐地說:“漢香姐,那、那、那……”

他一連說了三個“那”,你當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你知道,這老五心裏的精明。你說:“回去吧,我不會讓人為難你們。告訴爹,不會再有什麼了……”就這麼說著,你知道他們還是怕的。於是,你說:“老五,回去的時候,你把我爹叫來,你就說我要跟他說話。”

老五遲疑了一下,怯怯地說:“支書,他要是……不來呢?”

這時候,你就把懷裏的那把剪子掏出來了,你說:“告訴他,他要是不來,就讓他等著為我收屍吧!”

蛋兒們大約是嚇壞了,一個個呆呆地望著你。

六、氣做的骨頭

劉國豆是挎著一杆槍來的。

槍是好槍。這槍是上級獎給上梁村民兵營的,那是一支半自動步槍,槍上還有一把雪亮的刺刀。平日裏,這支槍就在倉庫裏鎖著,偶爾,支書劉國豆親自帶民兵巡邏時,才會拿出來背一背。現在,當支書劉國豆挎著槍走過村街的時候,他身上背的已經不是槍了,那是——尊嚴!

在黎明時分,支書劉國豆打開了他們家的雙扇大門。他就這樣讓門大開著,而後,挎著槍大步走出了院子。支書家的門平時是不大開的,常常,開也是半扇。這一次,他大敞著院門,那是很有些用意的!

這晚,國豆也是一夜沒有合眼哪。他當了二十多年的支書,這是最屈辱的一次了。他就這麼一個女兒,女兒是他的心尖呀!可女兒的事成了這個樣子,他覺得臉麵已經喪盡了!夜裏,他一直在院中的那棵棗樹下蹲著,那煙頭一次次地燙在棗樹的樹身上,樹痛,他的心也痛。可以說,該思謀的,他都思謀過了……他覺得他不是一個孬種,更不能讓那個渾小子就這樣騎著他的脖子拉屎,他要給他一點“顏色”看看!

已經是第四天了。按規矩,這已超過了最後的限期……

晨曦裏,槍刺挑著那一抹陽光走過了整個村街。早起的村人們都看到了那支槍,看到了挑在槍上的“憤怒”。這“憤怒”很快就渲染了整個村街,點燃了人們心裏的那股有來由卻又說不出名堂的心火!掛在老槐樹上的鍾並沒有敲響,可人們還是不約而同地走出來了。人們的牙癢癢的,帶足了唾沫,也帶足了仇恨……這也不僅僅是對支書尊嚴的維護,這是“道”。那是千百年來掛在人們心上的一條“底線”,在一般的情況下,一旦有誰越過了那條線,那就是罪人了!在鄉村,物質上的犯罪,還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罪人”,那也隻是偷和摸,是小的過失;而精神上的背叛,卻是十惡不赦,是永遠不能原諒的!況且,劉漢香是村中一枝花,是國豆家的“國豆”,有多少人眼饞是不必說的……八年來,她獻身一般的下嫁( 她可是“下嫁”呀 )已得到了全村人的認可( 開初是勉強的,後來是真心的 ),她已經成了女人們心中的楷模。人生不就是一個“熬”嗎,“熬”是要結果的。不然,那苦撐苦熬為的又是什麼?眼看著,在苦盡甜來的時候——“苦盡”難道不應該“甜來”嗎?她卻被那樣一個豬狗不如的臭小子遺棄了,這是有悖天理的!這等於說,他汙辱了全村人的眼光。一個人,竟然不尊“土地”,那麼,你還活什麼呢?!

那召喚是無形的。沒有人特意地組織,也不用誰去攛掇,支書也僅僅是背著那杆槍在村裏走了兩個來回……可人們的心思是一致的,就是潑上命,也要把那個單門獨姓的臭小子弄回來,一定要把他“日弄”回來!從土裏拱出來的光屁股娃兒,還讓他回到土裏去。狗日的,你當官了不是?你風光了不是?西坡那麼大,地岑那麼長,爬回來背那老日頭吧!這一次,你是犯了眾怒了,你惹惱的是一方百姓,是真真白白的“人民”哪……操,憑什麼呢?!於是,有人跑去找來了小學裏的老師,眾口一詞地說,蓋指印,我們都蓋指印,聯名控告他,告翻他個小舅!還有的說,幹脆,齊夥夥的,就帶上狀紙,背上幹糧,一幹人今兒個就走縣、上省、到部隊裏去“抬”他……一趟就把他狗日的“嗡”回來了!

就這樣,村裏一下子就鬧嚷起來了。這就像是鄉村裏的節日,人們一個個興奮不已,奔走相告,議論著、評說著、叱罵著,滿世界都是飛舞的唾沫星子。更為熱切的是那些女人們,缺什麼就跑回去拿什麼,有催趕著寫狀子的,一趟一趟地找紙找筆找墨;有張羅著蓋手印的,就一家一家串著按指頭。不是嚷嚷著說要到部隊上去嗎,有的就趕快回去支鏊子烙油餅去了,就像當年“支前”一樣……還有那些特別牙癢的,也不用紅印泥,就當著眾人把中指咬了,蓋上的是血印,那狀子後邊,一連十幾張紙全都紅霞霞的血印……這就是全村人的態度!

緊接著,隻聽得“咕咚——叭嚓”,街頭上響起了一連串的碎聲!立時,村子裏就刮起了一股股的臭風,那是有人把屎罐子、尿盆子迎麵摔在了老姑夫家的門上,也有的就飛過院牆,扔到院子裏去了……那就像是全村人齊聲喊出的一個字:

屎!!

也就在這樣的時候,劉國豆來到了村西那個廢棄了的煙炕屋,推開了那扇歪歪斜斜、吱吱作響的小門。走在村街裏的,是支書。支書臉上寫滿了威嚴,甚至可以說是帶有殺氣的!可站在門前的,已經不是支書了,這是一個父親。身材高大的父親,在這低矮的門前,也不得不低下頭來,側彎著身子,半推半拱地擠進門來。

乍一進來,裏邊有些黑,劉國豆就側身立在門口處,沉默了大約有一袋煙的工夫,而後,等他看清女兒的時候,歎一聲,又歎一聲,說:“香,回去吧。”

劉漢香默默地說:“爸,你看,我這個樣子,還有臉回去嗎?”

僅僅才幾天的時間,女兒就瘦成了這個樣子,女兒已憔悴得不像人形了,女兒心裏苦啊!女兒臉上幹刮刮的,就剩下那雙眼睛了……做父親的,怎能不心疼哪?劉國豆心裏恨呢!可他卻是個特別能藏“恨”的人,心裏的“恨”越多,他臉上就越平靜。他搖了搖頭,平聲說:“回去吧,香。你媽天天哭,你媽想你呢。”這麼說著,他停了片刻,緊著牙,一字一頓地說:“你放心,沒人笑話你……我諒他們也不敢!”

劉漢香眼裏含著淚,說:“爸呀,我知道你會收留我。再怎麼,我也是你的女兒。可我……把你的臉都丟盡了,我實在是沒臉回去了。要是就這樣回去,我怎麼見人?見了人,我怎麼說?……爸,女兒既然走到了這一步,就不會再回去了。說句不孝順的話,今後的路,不管是長是短,就讓我自己走吧。”

劉國豆眼濕了,他站在那裏,久久不語,心裏卻翻江倒海……過了一會兒,他突然笑了,他笑著說:“香,我槍裏有子彈。你信嗎?”

劉漢香也笑了,說:“幾顆?”

劉國豆說:“六顆,是打靶剩下的。上回縣裏民兵搞訓練,老吳,就是武裝部的那個吳參謀,臨走時說,老哥,給你倆子兒玩玩。他還說,打狗可以,一穿一個眼兒,可別打人。”說著,他把子彈從槍匣裏退了出來,拿在手裏,讓劉漢香看了看。

劉漢香說:“光溜溜的,挺亮。”

劉國豆說:“油紙包著呢。”

劉國豆撩起布衫,精心地把子彈擦了一遍,而後,又一顆一顆重新裝進了槍匣,關上保險。這時候,他再次抬起頭來,說:“香,你真不願回去?”

劉漢香堅定地搖了搖頭。

劉國豆從兜裏掏出煙來,吸了兩口,長歎一聲,說:“嗨,不聽話呀。既走到這一步了,行啊,不回去也行。香,那你……讓人給說個人家,就,嫁了吧。一定要嫁個好人家。香啊,剩下的事,我來做。”

劉漢香直直地望著父親:“你怎麼做?”

劉國豆很平靜地說:“香,相信你爸。剩下的,你就別管了。”就這麼說著,他突然做了一個舉槍瞄準的動作,嘴裏還戲謔般地“叭勾”了一聲。

劉漢香瞪著兩隻大眼,說:“爸,別,你可別……”

劉國豆笑了,劉國豆說:“香,你放心,我不會動槍的。這麼好的子彈,我不會輕易用的。你爸知道,動槍是犯法的事。我這條老命雖然不值錢,也不會就這麼輕易地兌上……我還留著抱孫子、外孫呢。放心吧,不到萬不得已,不到九分九厘上,我不會這樣做。你爸好歹也當過這麼多年的支書,我有辦法,我會做好,會給你一個交代。”

劉漢香望著父親,說:“那你……”

劉國豆在女兒麵前蹲了下來,小聲地、親切地說:“香,我會好好待他的,我一定要好好待他。他對我女兒這麼好,我怎能不好好待他呢?我得先把他請回來。這會兒,一村人都在蓋指印呢,你看他多勢海呀,一村人都在為他忙呢。這也不用我多說什麼了,大夥眾口一詞,要把他請回來。別說一個小小的營官,就是再大些,我們也會把他請回來的,辦法有的是……他要八抬大轎,就給他‘八抬’,要‘十六抬’、‘二十四抬’都行,我們這裏可有的是樹啊!”

劉國豆這一番話說得很平和,很軟,但句句都是有含意的,說得又是那樣解氣!女兒被逗笑了。劉漢香笑得滿眼是淚,她說:“爸呀……”

劉國豆接著說:“主席不是說,三箭齊發嗎。我們也會三箭齊發,縣裏、省上、部隊甚至是北京,都要去說道說道。他是個啥樣的人,也要讓城裏的人知道知道,知道的人越多越好。想想吧,集全村之力,三千百姓‘抬’一個人,那得運多少唾沫?到時候,他不回來也得回來……隻要他回來,事情就好辦了。在這一畝三分地上,不用我多說什麼,大夥會好好待他的。他做的好事,也應該得到好報,你說是不是?再說了,不是要調地嗎,我一定要給他分一塊好地。真的,給他一塊好地,就東坡那塊地,一定要分給他。孩子乖,大約把芝麻、黍秫長什麼樣都忘了吧?忘了也不要緊,有苗不愁長,那就好好種吧!他最好把他那城裏的洋媳婦也帶回來,哼,隻要人家願意跟他來,也是好事,東山日頭一大垛呢,就給我好好背那老日頭吧。當然了,要是人家城裏的女人不願意來,他家就是五條光棍了,那也好。他的事,我還是要管的,我還會張羅著給他娶一房媳婦,當然要給他找好的,真的,瞎的瘸的不要……”最後那句話,劉國豆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放心,我、會、善、待、他、的。總有一天,我要讓他知道,鍋是鐵打的!”

這時候,劉漢香有些突兀地插了一句:“爸,你注意過他的眼神嗎?”

劉國豆目光一凜,脫口說:“誰?”

“他。”

“——嗨,那王八羔子?!”

劉國豆沉吟了片刻,把煙在地上擰了,說:“香,我不怕他搗蛋。我怕的是他不搗蛋。他要是老實了,我怎麼治他呢?我跟派出所的老胡已經說好了,他不搗蛋倒還罷了,他搗蛋一回,就繩他一回!回回把他弄到派出所裏,繩他個七八回,他就老實了。他不是硬氣嗎?那好,捆他個‘老婆看瓜’!一‘秋’把那狗日的‘秋’到房梁上,強一回墊他一磚,強一回墊他一磚,有三磚墊的,老胡說了,多硬氣的人都頂不住……”

劉漢香望著父親,有些沉重地說:“爸,你也有老的時候啊。”

劉國豆先是怔了一下,而後是久久不語,隻見他臉上的肉一顫一顫地跳著,每一個麻坑都發出了烏紫色的亮光,那牙,不由得就咬起來了,咬出了一股一股的肉棱子……過了好一會兒,他說:“還是我女兒想得周全。是,我有老的時候。我這支書,也會有不幹的那一天……爸的歲數大了,萬一有這麼一天,孫猴子真的跳出了如來佛的手心,那我也不怕他。閨女呀,我還有這支槍哪,真到了那一步,我這一罐熱血就真的摔上了!到了我這把年紀,一命抵五命,值!”

這時候,劉漢香直起身來,久久地望著父親。她看到了父親的那份來自血脈的愛,看到了那滴血的真情,也看到了父親的蒼老……終於,她說:“爸,你說完了?”

劉國豆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劉漢香再一次追問:“就這些了?”

劉國豆說:“就這些了。”

劉漢香突然熱淚雙流,她哭著說:“爸呀,你都不能留一點嗎……”

劉國豆愣住了,他遲疑了一會兒,張口結舌地說:“留、留、留什麼?”

劉漢香說:“——誌氣。爸,給女兒留一點誌氣吧。”

屋子裏一下子靜了,劉國豆吃驚地望著女兒,竟然好半天說不出話來……他沒有想到,他也真是想不到,女兒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在這一刻,劉國豆眼濕了,不知怎的,他心窩裏熱乎乎的。他說:“香啊,香,你……”

劉漢香懇切地、堅定地說:“爸,讓我來做,讓我自己做。”

劉國豆呆呆地望著女兒,他從女兒臉上看到了痛楚,看到了憂傷,那一脈一脈的痛都在臉上寫著呢。八年了,女兒受了多大的委屈呀!可他也看到了女兒眼裏的堅強。女兒大了,女兒竟變得如此堅韌……他仿佛不相信似的搖了搖頭,啞然地笑了。

劉漢香說:“爸呀,你雖是棵大樹,可我也不能靠你一輩子呀!讓我做吧,讓我自己做。該記住的,我不會忘,就讓我按自己的意願做吧。”

劉國豆當然清楚,馮家已不是過去的馮家了。馮家那些王八羔子,長好了,就是五架大梁!就是長不好,長匪了,也會是五根頂門的惡棍!……這當然是不可等閑視之的。於是他失聲說:“你、你、你……怎麼做?!”

劉漢香沉吟了很久,終於說:“我用自己的方法。”

劉國豆望著女兒,說:“恨他嗎?”

“……恨。”

劉國豆說:“你會原諒他嗎?”

劉漢香搖了搖頭,說:“永遠不會。”

劉國豆兩眼直盯盯地看著女兒,他還是有些擔心,他擔心哪!片刻,他說:“香,你是想讓我罷手?”

劉漢香點點頭,直白白地說:“是。”

“為啥?”

劉漢香說:“我自己的事情,我想自己做。”

劉國豆又續上一支煙,“說說看。”

劉漢香冷靜地、一字一頓地說:“爸,這件事,我要慢慢做,我有的是時間。首先,我要進城一趟,去見他一麵。我等了他八年,我想,還是見一麵好,當麵做個了斷……爸,你放心吧。剩下的,我會處理的。”

可是,劉國豆遲疑了片刻,說:“我要是不依呢?”

女兒不語,女兒用眼睛看著父親……

在剩下的時間裏,是父親和女兒目光的對視,也仿佛是一種較量。煙炕屋由於長年的閑置,散發著一股很陳舊的土腥氣。那土味裏含著一點煙辣,那辣浸含在土牆的縫隙裏,因日久而淡、而甜,溫溫和和的,反倒有了一股日子的煙火氣。陽光從屋頂的煙道上斜進來那麼小小的一塊,補丁似的,卻也讓人心發燙……人是要淬火的,這是一個淬火的地方嗎?看來女兒是豁出來了,女兒有她的想法,她的目標。也許,從心力上說,她比老子要強,可她畢竟年輕啊!女兒從來都是任性的。她知道她失敗了一次,但她仍然決絕。女兒的眼睛告訴他,縱是你不答應,她也要走自己的路。女兒硬性,在這一點上,女兒很像自己。此時此刻,女兒的眼睛裏竟然發出了一種奇異的亮光!她是那樣有信心,仿佛想得很遠,目標也大。那麼,就讓她試試?!

劉漢香用眼神再一次地告訴父親,樹再高,也有放倒的一天;傘再大,也有撐爛的時候。我不能總讓你扶著走。一個人,隻要她橫下心來,就沒有做不成的事情。有了這麼多年的磨礪,加上這一次的打擊,該懂的,我都懂了。父親哪,給我一次機會吧!跌倒了,自己爬起來。傷口的血,我自己舔。讓我做吧,就讓我自己做!

劉國豆終於說:“看來,我是老了。”

到了最後,劉漢香再一次叮囑說:“爸,在我從城裏回來之前,你什麼都不要做,答應我。”

人老先老腿,由於蹲的時間太久,劉國豆的腿有些麻了,他在腿上捶了幾下,一隻手撐著腰,一隻手扶著牆,艱難地站起身來,說:“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