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第六章

一、一箭雙雕

馮家昌正在一個坎兒上。

最近,他得到可靠消息,軍區機關的幹部近期有可能調整。這次調整的麵不大,著重於兩個處,一個是參謀處,一個是動員處。馮家昌最想去的,是動員處。動員處名字雖不怎麼響亮,卻是一個炙手可熱的部門,它是專管征兵的。在這個問題上,馮家昌是有私心的,他的幾個弟弟,正等著他“日弄”呢……再說了,他是“八年抗戰”,一直還是個營職,這屁股也該動動窩了。

對於軍人來說,團職是一個晉身的重要台階。這個台階十分關鍵,如果邁不過去,他也就沒什麼指望了。在部隊裏,如果你幹不到團職,那就等於說你沒有進入“官”的行列,你還是個“小不拉子”,就是將來轉業到了地方,他知道,團級以下也是不安排職務的。人生,就是一個又一個的台階呀。

——這動員處,正是個團職單位。

在機關大院裏,想提拔的人當然很多。可放眼望去,能與他競爭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侯長生,侯參謀。

老侯原是趙副政委的秘書,後來也調到了參謀處,跟馮家昌一樣,成了正營職參謀。可他的軍齡比馮家昌長得多,他幹了十二年,整整多了一個“解放戰爭”。兩人本來是朋友,可以說是最要好的朋友。要是說起來,連馮家昌自己都不得不承認,初來機關的時候,老侯對他幫助很大。可是,當馮家昌使用排除法一一做了比較之後,他發現,在這個當口上,老侯成了他的勁敵!

平心而論,在大院裏,有幾個人他是不能比的。首先是冷鬆,冷秘書。論才幹,論能力,他在軍區排名第一,曾是司令員的秘書。可他早就是副團了,後來下去做了一個團的軍事主官。這本來是讓他下去鍛煉一下,而後還會重用,那是將軍的材料兒。可是,他下去不到三年,就被人用擔架抬回來了。他出了車禍,腰被撞壞了,從此一病不起……有人說,去看他的時候,他正在病床上背誦《 滿江紅 》,熱淚盈眶!第二個是薑豐天,薑才子。這人是個技術天才,總部一直想調他,可他偏偏是個怕老婆的主兒,老婆不願走,他也不好走了。要是走了,說不定就可以叱吒風雲!他也曾經下到炮團當過一陣主官,但因為缺乏領導能力,也由於不斷地有人告狀,說他狂妄自大……後來又調回來了,成了參謀處的正團職副處長。這次調整,他肯定是參謀處長的最佳人選,是沒人可以跟他爭的。所以,他絕不會去動員處……排在第三位的,本是上官秘書,那是個很有抱負的人。論心機,誰也比不上他。可是,由於“文革”中首長出了些問題,他的政治生涯也就跟著完結了……那時候,他跟著先後被審查了一年零七個月,結果是不了了之。而後,他就不明不白地背著一個處分,鬱鬱悶悶地提前退役了。據傳,轉業後他一直在做生意,先是賺了些錢,後來又賠了。排在第四位的,應該說是“標尺”。可“標尺”死了,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原因……就這麼一一排下來,馮家昌突然發現,這人哪,還是不能太優秀,人要是太優秀了,成了露頭椽子,反而容易受到打擊。當然,往下排,具備競爭力的還有很多,可是,由於種種原因,他都一一排除了。再往下,能數得著的,那就是老侯了。

老侯是天生的秘書材料。如果趙副政委不離休,他是沒有條件跟老侯爭的。老侯軍齡比他長,人也比他活泛。老侯真是太聰明了,在機關大院裏,要論侍候領導,老侯可以說是一流的。可如今趙副政委離休了,別的首長也不好再用他( 就因為他人太透 ),老侯的“磁場”就小得多了。雖然老侯偶爾也去給首長們打打耳、布布菜什麼的,可他的影響力已大不如從前了。但是,對老侯,還是不能輕看的,他是機關大院裏惟一可以隨時出入一、二、三號首長家門的人。

前不久,他跟老侯曾經有過一次較量,那也是他們決裂的開始。

上半年,根據參謀長的指示,他跟老侯曾分別下到團裏,任務是搞一份新時期部隊練兵方略的報告。當時,老侯去的是炮團,馮家昌去的是一個步兵團。三個月後,兩人各自拿回來了一份“材料”。馮家昌寫的這份報告得到了參謀處副處長薑豐天的讚賞,他說:“小馮,‘立體戰’這一部分,寫得很有創意。不錯。”此人傲慣了,說話的口氣自然也大。可老侯寫的那份報告,卻得到了參謀處長老胡的首肯。老胡平時沒少讓侯參謀給他“打耳”,再說他已打了轉業的報告,年底就走人了。所以,老胡也樂意給人說好話。老胡說:“猴子,‘電子戰’這部分寫得不錯。我看可以!”可是,當報告轉到薑豐天手裏的時候,薑大才子看了兩眼,就那麼隨手一丟,用十分鄙夷的口氣說:“狗屁!寫的什麼呀?文不對題。”後來,由於正副職意見不一,兩份報告就同時送到了參謀長的手上。參謀長最賞識的自然是薑豐天,薑豐天說好,那就一錘定音,用了馮家昌寫的那份報告。參謀長大筆一揮:打印上報。就這樣,老侯這三個月算是白忙活了。這還不算,事過不久,炮團那邊突然寄來了一份內容大同小異的“材料”,署名是炮團宣傳科的一個幹事……這樣一來,老侯那份報告就有了“剽竊”之嫌。於是,參謀長又是大筆一揮:查一查!有了這件事,老侯就有些被動了。報告沒用不說,還惹了一屁股臊!這叫什麼事呢?客觀地說,老侯的文字功夫是差一些,可他下去就是總結基層經驗的,那炮團宣傳科的幹事一天到晚陪著他,閑談中自然會扯一些東西,可怎麼也到不了剽竊的份兒上……那麼,老侯就不能不想,這是有人做了手腳!

於是,老侯也下手了。

沒有幾天,機關大院裏傳出一股風聲,說馮家昌要上調大軍區了!在機關裏,人家見了他,一開口就說,老馮,聽說你要走了?祝賀你呀!還有的說,老馮,你還不請客?請客吧!開初,馮家昌聽了,還怔怔乎乎的,就問:“誰說的?沒有這回事。”人家就說:“老馮行啊,到這份兒上了,還繃得住。老馮行!”再後,他品出味來了,也就不解釋了。緊接著,在一個隻有團職幹部才能參加的考評會上,參謀處長老胡發了一個言,他說:“……我們參謀處有個人才,那是個大才,將來一定會有大的發展。他寫的簡報,曾上過總部的內參,這不是‘大才’是什麼?最近有一個傳言,說大軍區點名要他。我認為,要是真有這回事,咱們就不要耽誤人家的前程了吧?要給人才開綠燈嘛!叫我說,他窩在咱們這裏的確是可惜了,太可惜了!”此言一出,眾人嘩然。聰明人自然明白,這是正話反說。是啊,他是“大才”( 那麼,誰是“小才” ),既然要走,那就讓他走嘛,還提他幹什麼?!

馮家昌心裏有苦說不出。老胡平時跟他並沒有什麼矛盾,由此看來,他在會上的發言一定是老侯策動的。近段時間以來,老侯常到胡處長那裏去,兩人說話也總是嘀嘀咕咕的……可是,他既不能給人解釋說沒這回事,也不能說有這回事。你要說沒有,那謠言是誰散布的?你要說有,那就是說你嫌這裏“廟小”,你私下裏搞了非組織活動……這很讓人難堪。眼看著形勢對自己很不利,馮家昌本打算求一下老首長,可這樣的事情,實在是張不開口。再說了,他也不能輕易地張口,不到萬不得已,他不能動用這條線。考慮再三,他終於想出了一個對付老侯的辦法。

馮家昌決定走一下“夫人路線”。

李冬冬懷孕了。懷孕七個月來,李冬冬肚子大、脾氣也大,動不動就發火。她個子本來就矮,人這麼一粗,一圓,看上去軲軲轆轆的,就像個水桶,顯得很醜。在這段時間裏,馮家昌輕易不敢招惹她。可這是個急事,不能拖。於是,這天晚上,吃過晚飯後,按往日的慣例,就到了該給李冬冬打水泡腳的時候了,可馮家昌就像是把這事忘了似的,什麼也不幹,就狼一樣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李冬冬拿眼瞥他,他也隻裝著沒看見,還是狼走。一直走得李冬冬煩了,就問他:“你怎麼了?”他說:“沒怎麼。”李冬冬說:“火燒屁股了?晃來晃去的,晃得人眼暈。”他說:“那倒沒有。”李冬冬不耐煩地說:“那你,到底是怎麼了?”到了這時候,他才說:“有人搞我。”李冬冬不屑地看他一眼,鼻子哼了一聲,說:“搞你幹什麼?”於是,他就把那件事說了……

到了這時候,他才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忙把一盆燒好的洗腳水端到了李冬冬的麵前,蹲下來給她洗腳……李冬冬白了他一眼,說:“不就是個團職嗎,值得你這樣?”馮家昌一邊給她搓腳一邊說:“這個侯專員,搞得有些過頭了。”李冬冬說:“你想怎麼著?”馮家昌說:“他是在造輿論……”李冬冬很靈,李冬冬說:“你呢?——想假戲真做?”馮家昌就說:“我想,還是,點到為止吧。”對這樣的事情,李冬冬一向很煩,就說:“哼,什麼破事?!”

待泡好了腳,把李冬冬扶到床上的時候,李冬冬突然說:“要是函來了,你還能真走啊?”馮家昌撓了撓頭,說:“這還不好說?這在你呀……”李冬冬說:“什麼意思?”馮家昌說:“你要讓走,我就走。你要是不同意,我怎麼走?”李冬冬想了想,用指頭點了一下他的腦門,說了兩個字:“狡猾。”

第二天,李冬冬就給身在大軍區的叔叔掛了一個電話。在電話上,她對叔叔說,不是真的要走,隻要你來一個“件”就行。叔叔說,這不妥吧?她說,有什麼不妥,不就是一個“件”嗎?……三天後,那電傳就來了,當然不是正式的命令,隻是一個商調的函件。這個函件是直接發給政治部的,不到一天時間,人們就都知道了。可是,真到了函件發來的時候,人們反倒不說什麼了。見了麵,也就點點頭,很理解的樣子。於是,又過了幾天,李冬冬挺著肚子,以家屬的身份出麵了。她從參謀處開始,一直找到政委那裏,隻說一句話:“如果馮家昌調走,我就跟他離婚!”

這事做得天衣無縫。對於馮家昌來說,等於是一箭雙雕。首先,那“人才”之說不是傳言,是真的。真真白白!這有上邊的函件為證,足可以把那些臭嘴堵上。再說,人家家屬不讓走,要鬧離婚,這也情有可原。那麼,作為一級組織,在安排上,你就不能不考慮了……本來是個大窩脖,叫你吃不進又吐不出。這麼一來,堂堂正正的,反倒伸展了,人才就是人才嘛!這份電傳在領導們手裏傳來傳去的,在無形中加深了領導層對他的印象。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的,那謠言竟起到了讓人意想不到的效果!

在機關裏,馮家昌本就是個很低調的人。把敗局扳回來之後,馮家昌在機關裏表現得卻更為低調,該幹什麼幹什麼,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每天仍早早地起來,到機關裏打掃衛生、擦玻璃……要是有人再說什麼,他也隻是搖搖頭,歎上一聲,苦苦地一笑,仿佛有無限的苦衷。

後來,一天晚上,老侯主動來找馮家昌,把他約到了大操場上,很突兀地說:“兄弟,我明白了一個道理。”

馮家昌默默地望著他,說:“侯參謀,有話你就說吧。”

“小佛臉兒”說:“老弟呀,我就是熬白了頭,也隻是個匠人哪。古人雲,君子不器。說來說去,我是個‘器’呀!”

馮家昌說:“老兄,你太謙虛了。此話怎講?”

這時候,“小佛臉兒”突然下淚了,他說:“格老子的,我算個啥嘛,也就會給人掏掏耳朵罷了……”

馮家昌趕忙說:“侯參謀,侯哥,我可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我可以對天發誓。”

“小佛臉兒”悶了一會兒,望著他說:“兄弟呀,我待你不薄吧?”

馮家昌懇切地說:“不薄。”

“小佛臉兒”說:“格老子的,有這句話就行。有件事,我很傷心哪……我下去搞‘材料’,那是參謀長布置的任務。可炮團那個姓郭的王八蛋,據說跟你還是老鄉,竟說我寫的材料剽竊了他的東西!這不是笑話嗎?!”

綿裏藏針,這是一刺!馮家昌知道他話裏有話,可這事是不能解釋的。你一解釋,就成了“此地無銀三百兩”了。那樣的話,就是渾身長嘴,也是說不清楚的。所以,馮家昌不動聲色。馮家昌說:“是不像話。”

“小佛臉兒”說:“有人說,是你下了‘藥’。我不相信,我一直不信。”

馮家昌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老哥,我也就不解釋了。”

接下去,“小佛臉兒”很懇切地說:“老弟呀,別的我就不說了。如今,你是如日中天,這參謀處,以後就靠你了。可要多照顧你老哥呀!”

馮家昌趕忙說:“侯哥,你說哪兒去了。‘如日中天’這個詞兒,我實在是不敢當。你是老兄,你啥時候都是排在前邊的……”

“小佛臉兒”說:“老弟呀,你也別說謙虛話了。要不是弟妹阻攔,你就是上級機關的人了,前途無量啊!”

馮家昌馬上說:“沒有這回事。那都是謠言,你別信。”

這時候,“小佛臉兒”用無限感慨的語氣說:“曾幾何時,一個屋住著,我們是無話不談哪!你還記得不,那時候,我就對你說,隻要插上‘小旗’……”

馮家昌說:“我知道,老哥對我幫助很大,我記著呢。”

“小佛臉兒”再一次拍拍他說:“老弟,我已經見了胡處長了。這參謀處,肯定是你的了。老弟是大才,又有那麼好的關係,好好幹吧。”

……操場上,月光下,兩人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有時候,那影兒就合在一起了,分不清誰是誰了。可心呢?

兩人打的是“太極拳”,表麵上誰也傷不著誰,該說的話也都說了……可是,誰也不說“動員處”。對“動員處”,兩人都一字不提,都還埋著伏筆呢。

可是,不久之後,老侯就找著了一個還手的機會。這是天賜良機,幾乎可以把馮家昌置於死地!

二、走失的臉

她來了。

她隻不過要看一看這座城市,看看那個人。

這是一座掛滿了牌子的城市。如今城市裏到處都是牌子,五光十色的牌子,而後是牆。路是四通八達的,也處處喧鬧,汽車“日、日”地從馬路上開過,自行車像河水一樣流來流去,商店的櫥窗裏一片豔麗,大街上到處都是人臉……可在她的眼裏,卻隻有牆,滿眼都是一堵一堵的牆。人是牆,路也是牆,有時候,走著走著,就撞在“牆”上了。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那人就像是假的、皮的,漠然也陌生。偶爾,也有和氣些的,點一下頭,給你指一下方向,卻仍然陌生。

是啊,在這座城市裏,她隻認識一個人,可那個人已經不認識她了。

然而,在一個過街天橋上,她卻意外地被人攔住了。那是一個中年人,那人很熱情地湊上前來,有些突兀地對她說:“大妹子,你心裏有事。”她心裏“咯噔”一下,站住了。那人看她一眼,再看一眼,十分詭秘地說:“你有事。你心裏有事。我給你看個相吧。”劉漢香抬起頭來,默默地望著他,這人的頭發亂蓬蓬的,身上穿著一件很皺的西裝,那褲腿,有一隻是挽著的……那人重複說:“看個相吧,我能給你破了。”可劉漢香卻一下子就聞到了什麼,那是一種很熟悉的東西,這東西讓人心裏發酸。她說:“我不看相。”一邊說,一邊往前走。可那人卻一直緊追不舍,纏著她說:“看看吧。你有事。看看五塊錢。”劉漢香再一次站住了,她望著那人,仍是默默地。那人看著她,一時間也怔住了,目光有些遊移,他嘴裏嘟囔了幾句,突然掉頭就走,一下子就淹沒在人海裏。劉漢香清楚,這不是個笨人,他看懂了她的眼神,他當然知道她說了些什麼。這就像是接頭的“暗語”,她的目光告訴他,都是鄉下人,就不要再自己騙自己了。當然,有些話壓在下麵,她沒有“說”。假如說得更明白一點,她會告訴他,如果你能看破人的命相,看透人的生死禍福,如果你真能預知未來,你就不會這樣了……可她沒有說。

下了天橋,沒走多遠,她突然被刺了一下。在熙熙攘攘的馬路邊上,她看見了一隻黑手。那手抖得像雞爪一樣,哆哆嗦嗦地晃著一隻小瓷碗……人在流動著,手在哆嗦著,可碗裏沒有錢,很久了,沒有人往這隻碗裏投一分錢。

劉漢香走上前去,她看到的竟是一個癱子。那癱子就在路邊上倭跪著,身子下邊墊著一小塊木板,看上去黑汙汙的,就像是一節燒焦了的木炭……人怎麼會殘到了這種地步?尤其讓人心痛的是,那一堆破破爛爛所包裹著的,根本就不像是一個人,那是一堆灰,一堆爛在地上的黑灰!在喧鬧的大街上,那隻揚起來的小瓷碗仿佛是一個“?”,那“?”空空地在街頭上抖動著,實在是讓人心酸。於是,劉漢香掉過頭去,回身來到了一個剛剛走過的街頭小店裏,拿出錢來買了一個燒餅。那燒餅是熱的,她拿著這個燒餅快步來到那個癱子跟前,彎下腰小心翼翼地遞到了那隻小瓷碗裏,那瓷碗重了一下……可那癱子的頭深深地埋在懷裏,她看不見他的臉,隻看見了一片汙髒的亂發。她歎了一聲,什麼也沒有說,繼續往前走。走了沒幾步,當她回身再看那癱子的時候,碗裏的燒餅已經不見了,可那隻碗卻仍然在街邊上抖動著……劉漢香心裏說,他還舍不得吃呢。

後來她就坐到了這個小飯館裏。這是一個臨街的飯館,在馬路的對麵,就是軍區的大門了。她知道,她要見的那個人,就在裏麵。她不是來鬧的,她還不至於那樣。她隻是想見見他,八年了,她要見他一麵。

飯館不算大,但很幹淨。她坐在一個靠窗口的座位上,要了一小碗麵……望著窗外的馬路,她突然覺得頭有些暈,太陽木鈍鈍地照著,她一下子什麼也記不起來了。奇怪呀,真是奇怪,她居然回憶不起來那個人的樣子了。是長臉,還是方臉?真的,她記不起來了。是啊,曾經是那樣好過,有過絲絲縷縷的親近……可陡然間,她卻記不起他的模樣了。她拍了拍頭,腦海裏一片混沌!模模糊糊的,好像有那麼一個影子,那影子十分熟悉,可她就是想不起來。她想,雖然多年沒見,她還不至於認不出他吧?!

可是,她在那個小飯館裏坐了整整一個下午,一直坐到天快黑了,也沒有把那個人給認出來。是呀,馬路對麵那個大門裏不斷有軍人走出來,一個個掛著帶星的肩章,走起路來,那手還一甩一甩的,看上去都很威武。可她心裏疑疑惑惑的,出來一個,看著似像似不像的,再出來一個,看著也八八九九……不錯,有的看著像他,是臉盤像;有的呢,是神態像;還有的,是走路的姿勢像……可究竟是不是他?她卻吃不準了。有那麼幾次,她覺得是他,就是他。可是,當她從飯館裏跑出來,再看,就又覺得不像了,一點也不像……丟了,她的人,走丟了。

第二天,她又坐在了這個小飯館裏,默默地等著那個人。先是等了一晌,還是不見那人出來。後來,也不斷地有軍人到街對麵的這個小飯館裏來。有的是來吃飯的,有的是來結賬的。其中有一個人,小個兒,說話略帶一點四川口音,蠻蠻的。這人走的時候,似乎是不經意地瞥了她一眼,目光怪怪的。她知道不認識,也就沒在意。可是,不一會兒,這人又返回來了。這人匆匆來,又匆匆去,來來回回地折騰了好幾趟,那樣子疑疑惑惑、偷一眼又一眼的,也不知是想問還是想說什麼……有那麼一刻,她曾想攔住他問一問,他也是軍人,也許會知道那個人的情況。可不知為什麼,她忍住了。奇怪的是,後來,這人卻徑直走到了她的跟前,說出了一句讓她十分吃驚的話——

他說:“如果我沒有認錯的話,你姓劉,你叫劉漢香,對嗎?”

劉漢香腦海裏“轟”的一下,心裏說,老天,這是他嗎?!不對呀,他的個子沒這麼矮,也沒這麼白呀……不是,這肯定不是他。

他說:“我見過你的照片。你老家是平縣的,對嗎?”

劉漢香遲疑了片刻,驚訝地問:“你……”

他說:“你來找一個人,他的名字叫馮家昌,對嗎?”

劉漢香站起來了,劉漢香萬分驚訝地望著他:“你是……”

他笑了笑,自我介紹說:“我姓侯,是軍區的,跟馮家昌是戰友……坐,你坐。”

而後,這人就在她麵前坐下來了。這是個軍官,肩上扛著“兩杠一星”呢。他人長得胖乎乎的,麵相十分和氣,可他的眼神看上去卻怪怪的,她也說不清有哪一點不對,就是覺得挺怪。他很熱情地說:“你既然是來找老馮的,怎麼不到軍區大院去呢?”

劉漢香遲疑了一下,說:“他,還好?”

他說:“好哇,挺好。娶了一個市長的女兒。女方的娘家是很有些背景的,很有背景……”他說話的語氣平平淡淡的,好像就那麼不經意地隨口一說。見她不說話,他又試探著問:“你來找他,有什麼事嗎?”

仿佛有一把刀在心上剜了一下,她喃喃地說:“也,沒、沒什麼事。”

他像是一下子就把她看透了,說:“既然來了,就見見他吧。我領你去。”

就這麼說著,他站起身來。不由自主地,她也跟著站了起來。而後,就跟著他往軍區大院走。當兩人來到大門口的時候,老侯的手指往身後勾了一下,對哨兵示意說:“找馮參謀的。”

進了大門,老侯一邊走,一邊跟碰到的每一個軍人打招呼。他臉上笑笑的,聲音也大,又是很隨意地往身後勾一下手指,說:“找馮參謀。”往下,每見一個人,他就會勾一下手指頭,一次次地重複說:“找馮參謀的!”

當他領著她來到一棟小樓前的時候,老侯突然站住了,他沉吟了片刻,說:“你在這兒稍等一下,我看人在不在。”就這麼說著,他快步走進樓裏去了。

站在樓道的拐彎處,老侯吸了一支煙,慢慢地穩定了一下情緒。有那麼一刻,他曾經勸自己說,算了,算了吧。這招兒有點陰,這招兒太陰,格老子的,這說不定把狗日的一生都給毀了。可這是惟一的機會了,你要不做,就得眼巴巴地看著人家升上去……操,憑什麼呢?!

過了一會兒,他從容不迫地從樓道裏走出來,給她招了招手,說:“來,快來,快來。”當劉漢香走到他跟前時,他卻壓低聲音說:“妹子,我讓你見一個人。有什麼話你對他說……”劉漢香一怔,說:“見誰?”他說:“首長。我讓你見一位首長。”接著,他又叮囑說:“有什麼你就說什麼,不要害怕。有些情況,首長要了解一下。”

驀地,劉漢香在空氣裏聞到了一股不祥的氣味!不知為什麼,她突然覺得這人的目光冷颼颼的……可是,這時候,已不容她多想了,有一隻手在她的後背上用力地推著她往前走,邊走邊小聲說:“別怕,不要怕。去吧,是首長要見你。有什麼苦衷你就對他說,大膽說。”就這樣,等她抬起頭的時候,她已經被推進了一間辦公室裏……門關上了,可那人卻沒有進來。

這間辦公室裏擺著一張巨大的辦公桌,在辦公桌的後邊,坐著一位鬢發斑白的老軍人。那老人看上去十分的威嚴!看見她,首長隨口“噢”了一聲,伸手一指,說:“坐,坐吧。”而後,首長站起身來,給她倒了一杯水,放在了她的麵前。接著,他拉過一把椅子,在她麵前坐下來,淡淡地說:“你找馮家昌?”

這時候,劉漢香還沒有醒過神來,她就那麼呆呆地坐著,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過了好久,她才“嗯”了一聲。

首長問:“你是從平縣來的?”

劉漢香默默地點了點頭。

這時候,首長自言自語地說:“這個小馮啊,這個,這個啊……聽說,他妻子懷孕了。好像,快生了吧?你,這個,這個……不是他找的保姆吧?”

劉漢香先是怔怔地……而後,她搖搖頭,默默地說:“不是。”

首長“噢”了一聲……

片刻,劉漢香遲疑了一下,說:“他……妻子……懷孕了?”

首長說:“可不,都快要生了。前一段,還說是要找保姆的……”

劉漢香坐在那裏,久久不語。此時此刻,她就像是坐在一座火山上,她覺得心都快要烤焦了!那痛,一脈一脈,一葉一葉,爛著、碎著,紮芒著……她喃喃地、顛三倒四地說:“……生了……快、生了……孩子?”

首長說:“是啊,是啊。喝水,你喝點水。”

可劉漢香的神思仍在那兩個字上,她嘴裏仍自言自語地說:“孩子,孩子,多快,他都有孩子了……”

……漸漸地,首長的臉嚴肅起來,那兩道濃眉就像是刀鋒一樣!他說:“你跟馮家昌是什麼關係?”

劉漢香悶了一會兒,終於,終於說:“……親戚。是親戚。”

首長“哦”了一聲,問:“一般的親戚關係?沒有別的吧?”

劉漢香絞著兩隻手,遲疑了一下,再次點了點頭。

這時,首長似乎有些不解地望著她,又問:“那你,找他有什麼事嗎?”

劉漢香又沉吟了一會兒,把湧上來的血強壓著咽在肚裏,硬硬地說:“也沒……什麼大事。”

首長有點詫異地望著她,挺關切地說:“你不要怕。要有什麼事,你就大膽說……”

有那麼一刻,劉漢香是想說的。她想把心裏的苦水一下子全倒出來,那麼多年,那麼多的日日夜夜……那話隨著一股一股的血氣已衝到了喉嚨眼上,可她再一次生生地把話咽回去了!“孩子”這兩個字,像山一樣,擋住了她要說的一切!……說來說去,她還是可憐他,不知為什麼,她就是可憐他。

她有些茫然,說:“哦,倒是有點事。”

首長就鼓勵她:“你說,你說。”

終於,劉漢香說:“要說,也沒啥大事。也就……讓他幫點忙。”

立時,首長沉默了。

就這麼坐了一會兒,首長突然站起身來,他在屋子裏踱了幾步,自言自語地說:“這個猴子,搞什麼名堂?!”就這麼說著,他扭身回到辦公桌的後邊,拿起電話,吩咐說:“讓馮家昌過來一下。”

三、九主意

終於見了麵了。

不知怎的,見了他,還是有些激動。

是他。一切都活起來了,那舊日的記憶……七個多、快八個年頭了,從外形上看,他並沒有太大的變化,隻是潤了一些,胖了一些,大軍官了嘛,穿得也光鮮,再不是光著腳的樣子了。可從骨子裏說,如果不是這身軍裝架著,他倒是顯得有些疲憊。人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墜著似的,架子雖撐著,可心已經彎了,他也累呀。從麵相上看,她知道他累。雖然已經這樣了,恨是恨,也還是心疼他,這很矛盾。一個女人,要是陷進去了,再想跳出來,太難,太難了!

是啊,你可憐他。在首長的辦公室裏,他不該那麼“哈菜”。那人雖說是個首長,你不也是個官?怎麼就點頭哈腰、低三下四的,那麼“哈菜”哪?真的,她不由得替他抱屈,覺得他不該那樣。你也是個男人……但是,從眼上看,他的狠勁還在,他仍然狠。

可是,出了首長的辦公室,他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那臉就像是塊上了凍的抹布,皺巴巴的,又澀又苦,苦成了一張核桃皮……在院子裏,兩人就那麼一前一後地走著,陌生得就像是路人。

這時候,老侯手裏提著一個暖水瓶探探地走過來,看見馮家昌,他略微怔了一下,很張揚地笑了笑,說:“老馮,來客了?”

馮家昌也笑了笑,淡淡地說:“一個親戚。”

老侯說:“噢,親戚?”

馮家昌就說:“老家的,親戚。”

這時候,劉漢香看了看老侯,用感激的語氣說:“你看,麻煩你了。”

這一謝,老侯就有些慌,他一邊走一邊說:“謝個啥子,我們是老戰友了。”走了幾步,覺得有些不妥,他又退回來,揚了揚提在手裏的暖水瓶,對馮家昌說:“老馮,既然是親戚來了,還不領家去呀?”

馮家昌隨口“嗯、嗯”著,那臉不陰不晴的,顯得略微有些尷尬。有那麼一刻,兩個男人相互看著,目光裏都很有些含意……那陰險、那刻毒、那獸一樣的搏殺,全都在眼簾後邊隱著。兩人在錯身走過的一刹那,竟然還互相拍了拍,那一拍真有些觸目驚心!

接下去,當劉漢香跟著他往外走的時候,突然之間,馮家昌的臉就像開了花似的,每見一個人,他就笑著對人介紹說:“——親戚。”而後,他一路點著頭,見人就點頭,一邊點頭一邊說:“我親戚。”就這麼走著走著,他甚至連大門口的哨兵都不放過,一次又一次地對人說:“一個親戚。”

“親戚”,說得多好!

……他把她約到了軍區的一個招待所裏。進了房間後,他沒有坐,就那麼一直站著,站得筆直。屋子裏一片沉默,那沉默是很淹人的。在令人窒息的沉默裏,劉漢香心一下子就酸了,她突然想哭,放聲大哭!那淚在心裏泡得太久了,已泡成了大顆的鹽粒,一嘟嚕一嘟嚕地掛在眼角上,憋都憋不住。

很久之後,馮家昌說話了,他的鼻子哼了一聲,冷冰冰地說:“我知道你早晚要來。我等著這一天呢……”接著,他又說:“不錯,是我對不起你。”

這話說得幹脆,也直白。這又是一刀,這一刀劃得很深,連最後那一點點粘連也不要了,就像是“楚河漢界”……劉漢香什麼也沒有說,劉漢香就那麼望著他。就是這個人,這樣一個人,快八年了,你一直等著他。

馮家昌硬硬地說:“俗話說,有鋼使在刀刃上。你來得好。很好!最近,軍區要提一批幹部,那姓侯的,正在跟我爭一個職位……你來得正是時候。說吧,你要怎樣?”

劉漢香不語。也許是憋得太久了,那淚水就止不住地往外淌,一片一片地淌……多少年了,她從沒掉過一滴淚,可這會兒,怎麼就止不住呢?真丟人哪,你!此時此刻,她真想大喊一聲,老天,你殺了我吧!你把我的頭割下來吧!他怎麼就成了這個樣子?這還是你心目中的那個人嗎?當他皮笑肉不笑地一次次對人說“一個親戚”的時候,當他在首長麵前點頭哈腰的時候,那種嘴臉,她是多麼失望啊!

馮家昌並不看她,馮家昌的臉很緊,緊得就像是上了扣的螺絲!馮家昌仍在自說自話:“其實,我已經讓人捎過話了,該說的也都說了。我是欠了你……如果是要錢,你說個數。如果是……硬要我脫了這身軍裝,你也說個話。我,認了。殺人不過是頭點地,你說吧。”

她擦了一把臉,輕輕地歎了口氣,說:“你,好嗎?”

馮家昌不語。

劉漢香說:“八年了……”下邊的話,她還沒有說出來,她想說,我沒有別的,就想來看看你,見你一麵。可她的話卻被打斷了……

他有些生硬地打斷她說:“我知道,我欠你,我們一家都欠你……”

是呀,他不想再跟她多說什麼了。他隻是想盡快做個了斷。他恨不得從心裏伸出一隻手,趕快把她推走!原指望他還有心,可他已經沒有心了。對一個沒心的人,你還跟他說什麼?也許,在他眼裏,那不過是一筆舊債,欠就欠了,也說過要還,你還要怎樣?!那日子就像是一塊舊抹布,用過了,就該扔掉。這態度有點橫,甚至還有點潑,近乎於那種“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不說了吧,再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