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在這個時候,馮家昌抬起手腕,下意識地看了一下表。他有“表”了,他手腕上戴著表呢,金光閃閃的表!
——那昔日的,不過是一個牙印。一個牙印算什麼?!
——連續五年,他都在獎狀的後邊寫著三個字:等著我……
心很辣,心已經被辣椒糊住了。那辣在傷口上一瓣兒一瓣兒地磨著,熱烘烘地痛!說過不哭,說過不掉淚的,見了他,也還是掉了淚。女人哪,淚怎麼就這麼賤?!那血一浪一浪地湧著,血辣是可以生火的,血辣已冒出了一股一股的狼煙!也不盡是恨,也不盡是怨,什麼都不是,就是眼前一黑一黑的,像無數個蠓蟲在飛……劉漢香咬了咬牙,突然笑了。既然已無話可說,那就說點別的吧。她話鋒一轉,笑著說:“來之前,村裏人給我出了一些主意,你想聽聽嗎?”
他冷冷地“哼”了一聲。似乎是說,不管你說什麼,我豁出去了,就這一堆兒了!
劉漢香說:“頭一條,就是讓我把身子墊得大一點,挺著個肚子,做出懷孕的樣子,去找你們領導。領導要是不見,就在你們軍區的大門口立著,站上三天,隻要見了你們的人,逢人就說,我是你的未婚妻,等了你八年……”
馮家昌直直地站在那裏,緊皺著眉頭,一聲不吭。
劉漢香接著說:“第二條,讓你爹領著我,扮成撿破爛的,直接去找你那城裏的女人。進門就給她跪下,憑她怎麼說,就是不起來……到時候,我一句話不用說,就讓你爹說。我說的話她可能不信,你爹說的話她會信。而後,再找你們領導,一級一級找上去,讓你爹對他們說,隻說實情,不說一句假話,你爹的話,他們會信。”
這時候,馮家昌又“哼”了一聲。那張臉,鐵板一樣。
劉漢香說:“第三條,讓村裏來二三十個老頭老太婆,把軍區的大門給圍了。見了你,沒有二話,就是唾沫,光那唾沫就能把人淹了!而後,一條條、一款款地給上頭的領導訴說你的‘長處’,曆數你在村裏的各樣‘表現’,讓部隊上的人都知道你家的狀況,知道你的為人……”
“這第四條,是呱噠叔出的。他說,把你做下的事寫成‘傳單’,全村人都蓋上指印,印上幾百份,見人就發,從縣武裝部一直送到北京的國防部……”
“第五條,他們說,在你家,我已住了七個多年頭了,那就一直住下去,該做什麼還做什麼,看你怎麼辦。你要是敢這麼家一頭,外一頭,就是重婚,就犯了大法了。那也好辦,這個事,你想瞞也瞞不住。農閑的時候,村裏來些人,就上你家去,去了就吃、就喝、就攪和你。隔三差五地派人去攪和你。你不讓人過了,你也別想過好日子,叫你天天不得安生……”
“第六條,他們說,城裏不是有人雇保姆嗎?那好,我就算是你們家雇的一個保姆。你算一算,七年多,一個保姆,一年的費用是多少?老老少少的吃穿花用是多少?還有精神上的損失又是多少?這麼算下來,就把你算垮了。你要是敢說個不字,那就砸,見什麼砸什麼,法不治眾,你有本事,就把一村人都抓起來……”
“第七條,他們說,也有賴法。再不行,就去法院裏告你強奸。你就是一強奸犯,全村人都可以證明你是一個強奸犯,時間、地點、人證、物證都有,人人都可以寫證言。那天晚上,你是攔路強奸……”
“第八條,全村出動,背上被子,帶上幹糧,穿上老棉襖,三千口人來‘抬’你一個人。進城後人分兩撥,一撥來軍區,一撥去你老婆的單位,就在這城裏紮下來,啥時說好了,啥時候走人……他們說,一個上梁村,要是合起夥子‘抬’一個人,一準能把你‘抬’回去。”
“第九條,這個主意是辣嫂出的。辣嫂說,要是我,就弄根繩纏腰裏,裏頭綁上炸藥、電雷管,打扮得齊齊整整地來找你。她說,這叫死嫁。見了麵,攔腰一抱,隨手那麼一拽,一生一世就嫁給你了,死也要落個軍官太太……”
馮家昌硬得像塊鐵,他仍是直朔朔地立在那裏……那眼神裏似還含著一絲蔑視!他背過身來,冷冷地說:“說下去。”
劉漢香說:“完了。”
馮家昌說:“就這些了?”
她說:“就這些了。”
馮家昌鄙夷地說:“很好。你打算使哪一手啊?”
劉漢香反問道:“你說呢?”
馮家昌不語。
這時候,劉漢香站起身來,長歎了一聲,說:“我看錯人了。”說完,她再沒有看他,就那麼挺著身子,一步一步地走出去了。
門響了一聲,“砰”一下,又彈回來了,有風從門外刮進來……夾著一股淩人的寒氣。
馮家昌仍是一動不動地在那兒站著,站得依舊筆直。可是,如果往下看,就會發現,他的腿已經抖了,兩條腿像篩糠似的抖!在他的褲襠處,有一塊暗色的洇濕在漫散,那是尿水。有尿水洇出來了,一滴,兩滴,三滴!……
四、跪的智慧
那碗是很燙眼的。
在一處臨著建築工地的馬路牙子上,坐著一排民工。民工們一人手裏捧著一隻碗。那碗是粗瓷的,像盆一樣。從這裏走過去的時候,你就會看到,一排大碗!
那碗上下浮動著,幾乎替代了民工們的臉,那就像是一排用碗組成的臉。那碗竟然比真的人臉要好看一些:藍邊,粗瓷,碗極大,看上去敦敦厚厚的,有一種原始的、樸拙的器具美。當那一排子碗撂在地上的時候,人臉就現了,這才是“碗”,是由臉組成了“碗”,期望著能夠盛上富貴的“碗”!那臉上的表情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那些眼睛都是含著一點狼性的,都閃著那麼一點白。那就像是一片空洞,寫著迷茫,寫著惑然,也寫著閃爍不定的企冀……當劉漢香從這裏走過的時候,她一眼就看到了這些舉著的“碗”。這“碗”讓她覺得親切,同時,也燙眼!她知道,如今,真正的城裏人都不用大碗了,城裏人用的是小碗,細瓷的,這大碗反倒成了鄉下人的標誌了。
走過時,她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一片沉默的“碗”。大街上人來人往,汽車蕩起一片塵埃,可那些“碗”仍然在馬路牙子上悵然地坐著……突然之間,那些“碗”就跑起來了,就在大街上,呼啦啦地衝過去圍住了一個穿西裝的人!“碗”們齊聲嚷嚷說:“老板,老板,你行行好,行行好吧!幹了大長一年了,你怎麼就不給錢呢?!”那“老板”也不知說了些什麼,“碗”們嚷嚷的聲音就更大了,他們一個個說:“要是再不給錢,俺就跪你了!”……工地前,人是越聚越多,那聲音像蜂房似的嗡嗡著,手舞動著,就像是高舉著的一個個“討”字!
華燈初上,城市成了一條條燈的河流。五光十色的廣告牌子像一隻隻彩鳥,閃爍著迷人的華麗。顏色和燈光把城市的夜塗抹得光怪陸離,行人就像木偶一樣,你走你的,我走我的,燈影裏,一片光怪陸離的漠然。進入冬季了,全是“羊皮”,大街上到處都是“羊皮”,男羊皮和女羊皮。人怎麼就成了一軟一軟的羊皮?……街麵上,一個個酒店的門口都站著穿製服或是旗袍的年輕人。她看出來了,那服飾是城市的,心是鄉村的,心在哆嗦。還要對“羊皮”說您好,還要笑。說起來,這有多不容易!
劉漢香已經走了很久了,她不知道自己將走到哪裏去,天晚了,心已經十分的疲累,可她仍是茫然地在街上走著。她對自己說,別想,什麼也不要想。可是,她還是想他。不知為什麼,就是想。是啊,不管怎麼說,他還算是個男人,他沒有倒下去,就還是男人。這不怪他,城市太大了,這城市淹人,是城市把他給淹了。等了那麼久,也期盼了那麼久,終還是見了一麵。隻要他好,隻要他能像人一樣地活著,是你的不是你的,有什麼要緊?可心是這麼想,話是這麼說,頭還是像劈了一樣的疼。
後來,當她轉到了一個公園的後邊,當她看到那一幕的時候,她是真的痛了。渾身像是著了火的痛!是啊,那一幕,她真不敢想,一想就忍不住要哭,怎麼會是這樣呢?為什麼要這樣呢?!
在公園的後邊,在一個靠牆的角落裏,有一老一小兩個乞丐在分吃一隻燒雞。那老的倭跪在那裏,看上去是一個癱子;那小的就在地上蹲著,也才五六歲的樣子,兩人一人抱著一隻雞腿在啃!那老的吃得更為滋潤些,他旁邊竟然還放著一瓶啤酒,啃一口他就拿起啤酒瓶喝上一口……過了片刻,那老的啃完了,隨手撿起堆在地上的爛報紙擦了一下手,而後,他直起上身,舒舒服服地伸了一個懶腰。就此看來,這人還不太老。再往下的時候,那奇跡就出現了,這人先是拽下了那黑汙汙髒兮兮的頭發,那不是頭發,那竟然是一個頭套!接下去,他撓了撓他的禿頭,就佝僂著身子,一點一點地去解那捆在腿上的繩子,那是一截一截的皮繩;緊接著,他又小心翼翼地取下了包在腿上的皮護腿,那是兩層軟牛皮做的!隨即,他的身子往後一仰,取出了墊在身子下邊的、裝了滑輪的舊木板……老天爺呀,突然之間,他站起來了,他不是癱子,居然一下子就站起來了!
再往下,劉漢香就更加驚訝了。她看到了那隻小瓷碗,就是白天裏她曾經給他放過一個燒餅的小瓷碗!那個小瓷碗就在地上撂著,它是有記號的,那個小白瓷碗裏掉了一塊瓷,偏中間的地方露著一塊黑……是的,她記得清清楚楚,就是那個小瓷碗。那麼,這人就是白天裏在街口上跪著要飯的癱子,就是那個癱子!如今,這癱子一下子站起來了。他站在那裏,又伸了一個懶腰,對蹲在一旁的小男孩說:“香不香?”那流著鼻涕的小髒孩兒說:“香。”這人說:“要想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你得會跪,懂嗎?”那孩子很聽話地點了點頭說:“跪?”這人說:“跪。你給我跪跪試試?”那孩子抬起頭,傻傻地望著他。他說:“跪呀,你跪。”於是,那孩子調皮地撇了一下嘴,就勢跪下了……這人搖搖頭說:“不行,不行,這樣不行。跪下去,你得給人磕頭。要不停地磕,一直磕到人家把錢掏出來為止。”那孩子跪在那裏,愣了一會兒,就彎下身子,像雞叨米似的磕起頭來……那人說:“還不行,你要磕得響一點,再響,要咚咚響!要讓人家可憐你才行。隻有人家可憐你了,才會把錢掏出來……重來,重來。你站起來!我告訴你,這樣,要這樣……跑上去,抱住他的腿,跪下就磕,一邊磕一邊要說,‘大叔大嬸,可憐可憐我吧。大爺大娘,可憐可憐我吧……’”那孩子遵照他的吩咐,不停地磕著頭,頭在地上磕得咚咚響,一邊磕一邊學著說……那人說:“記住,隻要你一跪下,就不要站起來,不給錢你千萬別站起來。人都是個麵子,當著那麼多人,你一直磕,他就不好意思不給錢了。多多少少都要給一點的。你要知道,越是不想掏錢的人,越愛麵子,你死纏住他,他一急,說不定就掏張大票子!等他把錢掏出來,不管多少,他就不好意思再往兜裏裝了……”接著,那人又說:“想掙錢,要有本領。這就是本領!好了,明天你到火車站去。”那孩子的眼黃了一下,說:“火車站?”他說:“火車站!火車站人多。”那孩子有點怯,就說:“火車站有警察。”他說:“你不會長點眼色?你長點眼色就是了。看見警察來了,你就跑。”
看著這些,聽著這些,劉漢香一下子心痛到了極點!那眼裏的淚就簌簌地流下來了。這,這……這漢子看樣子也就四五十歲,正是壯年,可他居然就把自己倭起來,扮成一個癱子?!這也算是個聰明人,你想想他有多聰明?好好的一個人,他偏要把自己人不人鬼不鬼地倭起來,還弄來一個臭烘烘的假發套,一身髒兮兮的爛衣裳,給自己弄來牛皮做的護腿,弄來那麼一塊小木板,木板下邊竟還裝著軸承做的滑輪……老天爺呀,這要動用多少心機?!這要花費他多少伎倆?就憑著這份聰明,憑著這份靈巧,就憑這……他,做什麼不好?什麼不能做?就這樣跑出來,為幾個小錢,倭跪在當街上?!天神哪,你怎麼就把他托生了一個男人,這還算是個男人嗎?!
那又是誰家的孩子?天寒地凍的,誰又舍得讓他跑出來受這份罪?難道說,就是這男人的孩子嗎?要是他的孩子,他真是該殺呀!要不是他的孩子,他就更不是人了,這是個畜生!孩子還太小呀,小小的年紀,那麼一點點,杏蛋兒一樣,正是讀書的時候……真是可惜了呀!他什麼學不了,就出來學著下跪?!
就因為窮,難道說就僅僅是窮?!……劉漢香像是逃跑一樣地離開了那裏,她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她也不能再看了,要是再待上一會兒,她會發瘋的!她說不定會衝上去把那個男人撕了!劉漢香哭著走著,走著哭著,她把一生一世的淚都流了,她是為自己,為他,也為那些出來奔活路的鄉人們。跪吧,就去跪吧,跪上一生一世,又能跪出個什麼呢?
再走,再走,不停地走……大街上的汽車“笛笛、叭叭”地響著,汽車的聲音竟是那樣的刺耳,躲過了一輛又是一輛,就像是無路可走了似的,那麼寬的路,它就是要你無路可走!你隻有在街邊上走,貼著牆走,就像是一個暈了頭的大蒼蠅。那燈一晃一晃的,就像變了色似的,天地都在旋轉。後來她才看清,那旋轉著的不是天地,是霓虹燈,會跑的霓虹燈;禿嚕,就跑到東邊去了,禿嚕,又跑到西邊去了,那燈成了女人,一個女人,又一個女人……在眼前跳來跳去地舞著。這又是什麼名堂,怎麼就叫“千千結”?
站在路邊上,也就抬頭看了一會兒,就有一個男人走過來了。這是一個很體麵的男人,西裝革履,脖裏還束著一條金紅色的領帶,裏邊的襯衣雪白雪白的。他很和氣地走上前來,上下打量了一番,說:“喂,找工作嗎?”劉漢香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說:“咋?”他重複說:“我問你,你是在找工作嗎?”沒等劉漢香開口,他又接著說:“你要是找工作,可以到我們這裏來。看見了吧,就是這個,‘千千結’。月薪八百,還有小費。”劉漢香愣了一下,竟然下意識地問了一句:“多少?”說完她就後悔了,她覺得不該問。可那人緊著說:“要不你先上去看看?底薪八百,管吃管住。幹好了,小費拿得多,一個月三千五千,萬兒八千也是平常事。”劉漢香抬頭看了這男人一眼,看他文文氣氣的,不像是個坑人的主兒。錢,一說到錢,還是讓人心濕。三千五千,萬兒八千,老天,那是什麼概念?!這時候,她心裏還賭著一口氣呢。也許……劉漢香站在那裏,遲疑了片刻,問:“做啥?”那人就說:“你上去看看。上去看看嘛,不勉強你。要幹就幹,不幹就算,絕不勉強。”
劉漢香遲疑再遲疑,最後,還是上去了。那樓梯是鋪了地毯的,猩紅色的地毯。順著樓梯一級一級地走上去,她發現,裏邊竟是那樣的金碧輝煌,簡直就像是進了宮殿一樣!走廊裏,有穿製服的小夥子在走來走去,他們一個個手裏端著果盤,也不知在幹些什麼。拐過彎來,眼前一下子就開朗了,正對著的,是一麵巨大的扇形玻璃,就像商店裏的櫥窗一樣。那玻璃真是太大了,在玻璃的後麵,竟站著一排一排的姑娘!
站在玻璃前,劉漢香看得目瞪口呆!媽呀,是人,真的是人!那裏邊幾乎站有幾十個姑娘。姑娘們一個個搽脂抹粉的,穿得少之又少,露之又露,就像是賣肉一樣。她們一行行、一排排分階梯站在那裏,各自的身上都掛著一個圓形的號牌……這,是幹什麼?這算是幹什麼呢?!
透過櫥窗的大玻璃,劉漢香呆呆地望著那些姑娘。從那些姑娘的眼神裏,她看到了說不出口的淫蕩和麻木,而更多的則是漫不經心,是豁出來的無所謂,是叫人心悸的“不要臉”。然而,在麻木的下邊,隱藏著的竟是無邊的陰冷!頓時,有一股寒氣“噝噝”地從她的腳底下冒出來。
正在這時,忽然有幾個男人走過來,他們站在扇形的玻璃窗前,指指點點地看了一番,而後對一個穿著紅馬甲的小夥子說:“9號,12號,還有……7號,7號也不錯。”於是,那“紅馬甲”連聲說:“好的,好的。”說著,就上前幾步,推開了旁邊牆上的一扇隱形的小門,進到那玻璃窗裏去了。片刻,他領著三個姑娘從那小門裏走出來,交給了那三個嘴裏帶著酒氣的男人……
劉漢香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她吃驚地問:“這,這是做啥?!”
那老板說:“你別怕。也不做什麼,就是陪著客人唱唱歌,跳跳舞……你放心吧,我們是正當生意,不會讓你做別的。”
可劉漢香已經看到了,當那三個男人帶著姑娘們往裏邊走的時候,一個個都把手搭在了姑娘們的身上,姑娘們也都很順從地偎上去,吊在男人的膀子上。於是,那些男人就更加放肆,有的竟伸手去摸人家姑娘的屁股,擰人家的臉……劉漢香一下就慌了,她說:“我不會跳舞。”
可那老板說:“不會不要緊,可以找人教你,一學就會了。”
劉漢香往後退著身子,連聲說:“不幹,我不幹。”
那老板瞥了她一眼,說:“你不要以為我們這裏好進。我這裏選人是很嚴格的。我是看你‘盤子’不錯,才留你的。有多少姑娘找上門來,都被我打發走了。”
接著,那老板又說:“我告訴你,這是最幹淨、最快捷的掙錢方法。出了我這個門,你到哪裏也掙不來這麼多的錢。我知道,你是要臉麵的人。你要臉麵,誰不要臉麵?如今是有錢才有臉麵。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從鄉下來的,這黑燈瞎火的,你往哪裏去?再說了,你在這裏掙錢,又沒有人知道,你怕個什麼?你要是在這裏幹上幾年,掙個三萬五萬、十萬八萬的,說不定就可以回去盤上一樁生意做做。我不勉強你,你好好想想?”
劉漢香不知道什麼叫“盤子”( 城裏人居然把人的臉說成是“盤子” ),她甚至沒有聽清他在說什麼。她的腦海裏一直晃動著那些男人的手,那些很下作的手,那就像蛆一樣在她的腦海裏蠕動……她不想再說什麼了,她隻想趕緊走,快走!她想,她如果連這樣的事都可以幹,她還有什麼不能幹的,她與路上碰到的那個假癱子又有什麼區別?!老天爺,他們就是這樣對待鄉下人的,他們就是這樣對待窮人的?為什麼,就因為窮,就因為你窮?!這老板乍一看體體麵麵、斯斯文文的,說得千好萬好,可是,他會不會讓他的姐姐、他的妹妹出來做這樣的事?
他會嗎?!他肯嗎?!
她逃跑一樣離開了“千千結”,離開了那個霓虹燈上“跑女人”的地方……
街上的燈越來越冷了,行人也越來越少,那熙熙攘攘的大街一下就顯得寬了許多。走著走著,她突然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那腳步聲一踏一踏地響著,竟然有些熟悉?!她猛地回過身來,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個人。
——是他!
雖然,他脫去了軍服,換了一身便裝,她還是把他認出來了。原來,他一直是跟著她的。他一直在悄悄地跟著她。從他的眼神裏,劉漢香明白了,他是怕她尋了短見。她要是萬一出了什麼事情,他也不會有好日子過的。他害怕了……
他幹著喉嚨,啞啞地說:“去,吃頓飯吧。”
她有些敏感,立馬說:“我不要飯,我不是來要飯的。”
他說:“我不是那意思。天晚了……”
她說:“我說過了,我不是來要飯的。你走吧。”
他歎了一聲,他終於歎了一聲,什麼也沒有說。
這時,劉漢香已經平靜下來了,她默默地說:“出來之後,我才明白,在城市裏……你也不容易。”片刻,她又說:“聽說,你已經有孩子了……算了。回去吧,我沒事,我不會有事的。”
馮家昌在風裏站著,就那麼愣了一會兒,突然,他一字一頓地說:“這份情,馮家記下了。欠你的,我會還,我一定還。”
他雖然站著,可他的心早已跪下了。在那跪著的心裏,還藏著一句話,那句話是窩在心底的,也許,那是瘋狂之前的最後一次隱忍。他心裏說,我還沒有崩潰。我要是崩潰了,會殺人的。
縱是到了這般田地,劉漢香還是可憐他。不知為什麼,她就是心疼他。劉漢香說:“放心吧,我不會再來了。”
五、不平等條約
才穩住了那一頭兒,這一頭兒又冒煙了。
這天晚上,馮家昌回到家已是深夜了。他躡手躡腳地開了門,剛剛喘了口氣,卻發現有一雙貓一樣的眼睛正盯著他。
他對著那團藍瑩瑩的亮光說:“還沒睡呢?”
這時候,燈忽然就亮了!穿著一身睡衣的李冬冬像個大冬瓜似的蜷在沙發上,冷冰冰地說:“你幹什麼去了?!”
馮家昌看了她一眼,很疲憊地說:“沒幹什麼,趕一份材料。”
李冬冬說:“是嘛?”
馮家昌說:“是。上頭急著要。”
突然,李冬冬抓起一隻拖鞋扔了過來!而後又去抓第二隻……氣急敗壞地說:“你嘴裏還有實話嗎?你們鄉下人怎麼一個個都成了騙子?!”
馮家昌愣了片刻,沉著臉說:“你罵我可以,不要辱罵鄉下人。”
李冬冬說:“我就要罵。騙子,你們一個個都是騙子!打電話,你辦公室根本沒人接。打到值班室,人家說你早就走了……”
馮家昌用手扶著牆,一邊防著另一隻拖鞋一邊說:“我不跟你吵,你懷著孕呢,我不跟你吵。”
李冬冬瞪著眼說:“你說,你到底幹什麼去了?!又跑哪兒鬼混了?!……”
馮家昌說:“沒幹什麼,就是趕一份材料……”
可是,沒等他說完,第二隻拖鞋又甩過來了,接著是靠枕、梳子、茶杯……她抓住什麼就扔什麼!還歇斯底裏地喊道:“姓馮的,你也沒想想你是個什麼東西?!今天晚上,你必須說清楚。你要不說清楚,你就別進這個門!”
“訇”的一下,馮家昌心裏燒起了漫天大火!他想,我他媽再也不受這份洋罪了,再也不受這份窩囊氣了——我受夠了!不就是個城裏人嗎,不就是個城市戶口嗎,我他媽不要了!有什麼可橫的?!我這會就把這身軍裝脫了,跟劉漢香走,跟她回老家去,哪怕是種地,哪怕是當牛做馬,哪怕是吃風屙沫,老子也不幹了……這麼想著,他的眼一下子“獰”起來,目光裏跳蕩著狼牙牙的火苗!
看他這個樣子,李冬冬嚇壞了,她“呀——”地驚叫了一聲,張口結舌地說:“你,你你想幹什麼?!”
就是這一聲驚叫,把馮家昌重新又喚了回來。他的頭,慢慢,慢慢地,又勾下去了。是啊,是啊,你以為你是誰?你的家人,你的兄弟可全都靠你呢……他囈囈怔怔地靠在那裏,全身就像是虛脫了一樣。念頭這麼一轉,接下去,他暗暗地鬆開了攥緊了的拳頭,輕輕地吸了一口氣,說:“不錯,我已經不像個人了,你以為我還是個人嗎?”
可是,當他眼裏的“狼光”消失之後,當他重新勾下頭之後,李冬冬也緩過勁來了,李冬冬看著他,仍是橫橫地逼問說:“……姓馮的,你為什麼要說假話?!”
馮家昌咽了口氣,強迫自己鎮靜下來,說:“你想聽實話嗎?你要真想聽,那我就告訴你,我見了一個人。”
李冬冬說:“誰?”
馮家昌說:“一個女人。”
李冬冬“哼”了一聲,喝道:“騙子!無賴!流氓!你承認你說了假話吧?”
馮家昌耐著性子,壓低聲音說:“我是說了假話。我本來不打算告訴你,這都是你逼的。你要真想知道,我還可以告訴你這個女人的名字,她叫嚴麗麗。”
李冬冬吃驚地問:“誰?”
馮家昌說:“嚴麗麗。”
這麼一來,李冬冬不吭了。這個名字李冬冬曾經聽說過,她是從母親嘴裏知道這個名字的。自父親官複原職之後,有那麼一段時間,母親跟父親鬧得很凶,而這個名字就是母親隨手甩出來的“重磅炸彈”!據說,這個叫嚴麗麗的女子曾經是政府機關的打字員,跟父親好過很長一段時間。後來,母親從父親的衣兜裏發現了蛛絲馬跡,曾跑到市府裏跟父親大鬧!一時間市府大院裏傳得沸沸揚揚,說什麼的都有。可人們礙於市長的麵子,也隻是在背後說說而已。不久,她就調走了……聽到這個名字後,李冬冬沉默了一會兒,語氣也跟著軟下來了,她嘴裏嘟噥了一句,說:“她找你幹什麼?”
馮家昌說:“你不要多問了。總而言之,我做的是和稀泥的工作。”
李冬冬抬起頭來,問:“怎麼,她想要挾我爸?”
馮家昌想了想,說:“目前還沒有。”
說著,說著,李冬冬又警覺起來了:“那她找你幹什麼?她怎麼會認識你?”
馮家昌說:“我也正納悶呢。下班時接了一個電話,說大門口有人找。”
李冬冬遲疑了一下,問:“她,懷孕了?”
馮家昌說:“你不要問,你別問了。這又不是什麼光彩事。”
這時候,一向很“現代”的李冬冬竟然罵起來了,她咬牙切齒地說:“看起來,這個女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馮家昌說:“論起來,我們算是下輩人。老人的事情,我們還是不要多幹涉吧。你說呢?”
李冬冬突然問:“她長得漂亮嗎?”
馮家昌漫不經心地說:“還行,還行吧。”
李冬冬說:“什麼叫還行?還行是什麼意思?”
馮家昌說:“還行就是不錯唄。你想,那是你爸看中的人,會有錯?”
李冬冬終於繃不住,“吞兒”地笑了,說:“你就壞吧。”
警報解除了。馮家昌暗暗地鬆了一口氣,他去打了一盆熱水端過來,蹲在沙發跟前,說:“小姐,把腳伸出來吧,好好泡一泡。”
李冬冬把兩隻小肉腳伸進盆裏,一邊還埋怨說:“氣死我了,這麼晚還不回來。打電話也找不到人。後來還是人家侯參謀告訴我,你被一個女的叫走了……”
馮家昌嘴裏的牙“咯”了一下,一邊給李冬冬搓腳,一邊輕描淡寫地說:“這事不便說,可他看見了。”
李冬冬鄭重地吩咐說:“爸的事,你不要跟人亂說。”
馮家昌回了一句:“我知道,這人多事。”
躺在床上的時候,馮家昌渾身像是癱了似的,覺得很累很累!他本來想長長地歎一口氣,鬆了那繃得太緊的神經,可他又怕李冬冬會看出什麼來,就硬是把那口氣憋回去了。本來,家是可以喘口氣的地方,可哪裏是你的家?
在城市裏,要想堂堂正正地做一個人,太難了!不是你不想做人,是你沒有做人的資本。他想,誰不願活得誠實,那龜孫才不願呢!要是喜歡什麼就說什麼,看什麼不順眼,你就說出來,那有多好!可率性是有條件的,也是要付出代價的。問題是,你付得起嗎?對於某些人來說,“誠實”就像是一個不平等條約。上級要下級誠實,可下級為什麼不誠實呢?假如誠實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人見人愛,他還有說假話的必要嗎?有一句古話說得好,“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這是一語道破天機!人們動不動就把“誠實”當做一種品質,可誠實是品質嗎?當你麵對敵人的時候,你能“品質”嗎?當你麵對朋友的時候,你能“品質”嗎?其實,在人世間能夠流通的話語,大多是半真半假。全真不行,你不可能全說真話,要是全說了真話,這個世界就麻煩了。你也不能全說假話,你要是滿嘴謊言,也就沒人信了。說假話也是一門藝術,一般都是“三七開”或“四六開”,還有“九一開”的,像今天晚上,他說的假話就是“九一開”。“九一開”就是九分真話裏包裹著一分假話,這就像是真瓶裝假酒,所有的細節都是真的,隻有包在裏邊的那個“核”是假的。這個假近乎於瞞天過海,可這個假是無法證實的。他知道,像這種事情,作為女兒的李冬冬是不可能去查問父親的,永遠不會。有時候,他真羨慕李冬冬的率性,高興了,就抱著你親個沒夠。不高興了,就敢把拖鞋甩到你的臉上,就敢讓你滾!你敢說讓她滾嗎?房子是人家分的,家具是人家置的,你一個從鄉下出來的窮小子,憑什麼讓人家滾?到頭來隻能是你滾。
他記得很清楚,自搬家之後,有那麼幾次,凡是他穿著便裝回來,市政府家屬院看大門的老頭總要攔住他盤問一番,好像他臉上天然地就寫著一個“賊”字似的!後來還是一個熟人對那老頭介紹說:“——這是李市長的女婿。”那人此後才不再問了,見了他,還一次次地點頭。女婿,女婿是什麼,那能是一個人的名字嗎?!那天晚上,他在鏡子前站了很久,他要看看這張臉,怎麼就是一張沒有“身份”的臉呢?!
躺在床上,默默地望著自己那疲憊的靈魂,馮家昌知道自己是想說真話的,他太想“真”了!可他目前還沒有“真”的資本,他渴望有一天他能“真”起來。可是,在靈魂的深處,他還是有欠缺的。劉漢香就是一道邁不過去的坎兒。他是欠了她,這沒有話說。可麵對危機的時候,他也沒有別的辦法,他隻有自保。好在劉漢香大仁大義,並沒有跟他過不去。不然的話,他就完了……一想到這裏,他的心就一揪一揪地疼!天冷了,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她住在什麼地方?
……人在床上,心卻走了,那“心”是多麼願意跟她走啊!
他睜著兩眼,聽著自己的心跳聲,還是忍不住地歎了口氣。這時候,李冬冬偎過來,小聲問:“你怎麼了?”他說:“沒怎麼,睡吧。”她突然說,“……你是不是嫌我醜?懷了孕的女人都醜。”他說:“沒有。沒有。”她說:“真沒有?”他說:“真沒有。你正懷著孩子呢。”她說:“對不起,我態度不好。可我一個人在家,太寂寞……”他說:“我知道。快睡吧。”她就撒嬌說:“我,我睡不著,你抱抱我。”馮家昌就往前湊了湊身子。可她又說:“脫了,你脫了抱我。”馮家昌隻得把睡衣脫了,光出身子來,而後彎成一個弓形,抱住了那個肉肉的“大冬瓜”,他就這麼彎著,近又近不得,遠又遠不得……真累呀!可李冬冬仍不滿意,李冬冬說:“你這人,怎麼木頭似的,一點情調都沒有。”他就伸出手來,就像哄孩子似的,輕輕地拍著她,拍拍,再拍拍……一直到把她拍睡為止!
第二天早上,當他醒來的時候,李冬冬抱怨說:“你這個人,真是的。夜裏呼呼嚕嚕的,還不停地說夢話……”
他心裏一驚,說:“我說什麼了?”
李冬冬不屑地說:“你還能說什麼?老是麥秸垛、麥秸垛,翻來覆去就是個麥秸垛……想家了?”
他淡淡地說:“是,想家了。”
李冬冬“哼”了一聲,說:“從明天晚上起,咱分床吧。”
馮家昌一時不明白她的意思,說:“分床?怎麼分?”
李冬冬說:“你說怎麼分?你這個人……我的意思是說,分開睡。”